“妈妈的,鲜肉真是比什么都好吃。我真想再吃一点,生的倒不在乎,只是吃进去忍不住要吐出来,不过,还是给我一只后腿留着以后吃吧,希拉里。行了,行了,孩子,现在给我讲一讲玛蒂达的情况怎么样。”
“有什么可讲的?你想毒死她。”
“根本不是那回事,孩子。你怎么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图。你企图让玛蒂达服些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的烂药,好杀死我们的孩子。”
“只是因为她怀孕吓坏了我,孩子。让我再解释一下吧,但愿现在补救还不太迟。”
我看见丹东的头前倾,眼睛里闪烁着衰老的微光,意识到他又要开始讲大道理了。我与老人打交道多年,知道没法打断他的话,于是,我又继续剥皮,心不在焉地听他说教,丹东一只拳头仍然握着吃剩的血淋淋的腰子,另一只手握住矛枪,俯身向我。
“我已经告诉你上百遍关于大战的事情了。注意听,孩子,让我的一些话最终使你开窍。一个世纪以前,生活着亿万人,他们的形体相同,只是肤色略有差异。我知道,你很难想象这样的大一统,就是我,虽然在战后第一代出生,自己也持怀疑态度,因为我生下来的时候,瘟疫已经把世界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了。我的父母告诉我,后来我又常常重复讲给你们听,最初的灾难仅仅是病毒横行,十年就毁灭了全人类的七分之五。但远比这更可怕的还是后来蔓延的瘟疫。
“首先,古人释放了一种重新组合遗传基因(DNA)疾病。与哺乳动物的血浆混合,从而赋于高等动物以语言能力。尽管那些会说话的动物显得同你我一样普普通通,却在不习惯这种变化的人们中间造成极大的混乱与恐慌。接着,又出现了基因诱变瘟疫。
“这种新的病毒传染影响生命的本源,给基因物质注入一种随机性的因子。从那时起,人和其它哺乳动物就不再可能产生纯种了。我长有16根指头,你有8根指头,腿象鸟腿。还有那个当做我们食物的可怜的家伙可能是从一只浣熊,或者一只猴子,或者一只猫,或者你我的某个亲戚变种来的。物种之间的差异消失了,愚聪不分,世界从此变了样,与以前有天壤之别。”
“这都是些陈词烂调,丹东,”我说,“讲一些新鲜事吧。”
他陡然生几分怒气:“你听是听过,但从来没有用心听过。这次一定要用心听。
“在最后一些日子里,我的父母和别人一样,是士兵,又是生物工程师。他们被征募去参加诱变基因瘟疫工程。他们的知识毁灭了他们,虽然从战争中幸存下来,却不过是活着的僵尸。15年后,我出生了,但不是父母性爱的结晶,而是一道政府命令的执行结果,也许那是社会崩溃前的最后一道政府命令。那时候,绝大多数人对后代绝望了,因而很少有人传宗接代。
“然而,令我父母悲观失望的,倒还不是我长得不象他们,而是他们知道瘟疫的危害将会在他们的子孙后代身上加剧,绝不会减弱。据预测,随机性基因变异率将会一代代增加,最后物种变异到都具有一些共同的基本特征。从繁殖力旺盛的老鼠和其它动物身上,我们已经见到这种变异结果。几年前,这些动物的变异趋于稳定,它们的生理特征与祖先相比,简直判若异类。
“我从观察中担心其它复杂的哺乳动物现在正迈进那道门槛。这就是为什么我很早就决定听从我父母的忠告,不要孩子。这也是为什么你和玛蒂达,由于比我年轻好几代,应该重新考虑你们的决定。”
“你在瞎扯些什么,丹东?关于老鼠什么?”
“你是木头脑袋吗,孩子?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讲的啥?”
“我听见了,老头。我听你讲了上千遍。那又怎么样?如果孩子象玛蒂达或者我,再美不过了。即使不象,又有什么关系?就是象你,我也会心满意足的。”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这一次你又听错了。我讲的不是多长几根手指,或者长一只尾巴,一只猪嘴,或者象玛蒂达手上的蹼膜。我的意思是基因遗传可能会产生裂变,从而导致可怕的怪物诞生。我是说,你们的孩子是个潜在的怪物,你们不会接受他的。我不愿意玛蒂达受到打击,孩子,尽管我俩之间心存芥蒂,我也不愿意你遭受痛苦,我们还是把孩子打掉吧,如果这孩子证明是有那怕一点点人样,那我就错了,今后你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嘛。”
丹东从衣包里拿出一只上面贴有褪色的标签的玻璃瓶,显然是药。顿时,我勃然大怒,猛然将他手里的药瓶打掉。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行,老东西。”
玻璃瓶掉在黑暗客厅已裂缝的大理石地面上,粉碎了。丹东的精神一下子垮了,显得疲惫畏葸,我恨不得给他当胸一拳,但还是忍住了。我知道自己饿坏了,再加之对玛蒂达牵肠挂肚,这才发怒的。我想早点回到她身边。
“你的哲学是瞎扯蛋,老头,”我说,“还是讲一讲为什么猎物这么稀少吧。”
“要是我掌握有价值的信息,我会落到这个悲惨境地吗?”
“我可没有时间跟你兜圈子,丹东。”
“尊重我点,小伙子,要不然我就不讲了。听着,根据古代文献和我自己的经验,野生动物资源在某一生态环境的衰竭可能是由于地震、干旱或者野火等自然灾害造成的,也可能是瘟疫或者猎取无度所致。可是,并没有任何灾害,任何疾病的迹象,因此,我相信准是最近出现了生态失衡。也许是某种新的猛兽闯入这个地区,由于没有天敌,便耗完了我们当地的动物资源。也可能是本地区某种凶残动物数量增长超过了极限,我不清楚。我们别无选择,只有等待出现新的生态平衡。如果我有精力的话,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往南远走高飞。这就是我对你和玛蒂达的忠告。”
“孩子出生前,我们哪里都不能去。”
“那当然,我没有想到这点。希拉里,不管怎样,老鼠倒多的是。”
我用衬衫包好尸体,将临时口袋甩在肩上,丹东拿起他那份生肉,跟着走出客厅,进入狭窄的门厅。我们向外面瞧去,只见茫茫的草丛、水泥地和风徐徐,没有任何动静。我抬头仰望,大街两旁高大建筑的窗户里残存的碎玻璃反射出道道月光。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到了玛蒂达,她对我带回的丰厚礼物不知有多么高兴,尽管只是些筋筋疙瘩肉,并不象她在杂志上读到的美食。
丹东和我来到露天里才觉察到危险。
街道十分宽阔,显而易见,这个十字路口从前是一个重要的闹市区。地区中央有一座干涸的喷泉,长满了茂盛的牵牛花、长春藤,正好是我们行进路线最近的隐蔽处。我们急忙穿过大街,向那庇护所冲去,躲进喷泉底座中央一尊微笑的孩子雕像下面的灌木丛里,彼此偎在一块。我们喘气时,第一次听见一个诡秘的声音,预示着大难临头了。声音很轻很轻,犹如悄悄的笑语,太细微了,我简直怀疑自己的感官有问题。丹东用肘推了我一下,悄声说:
“他妈的,究竟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我讨厌这声音。”
我盯紧紧地贴住雕像底座,紧张地环顾四周,只见高高的草丛和藤蔓微风荡漾,残缺不全的人行道上几片树叶摇曳。我掏出手枪,拉上扳机,丹东放下血淋淋的腰子,握紧矛枪,伸长他那瘦骨棱棱的脖子四处张望。我们俩又同时听见那神秘的玩笑声。听不清楚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似乎是从我们四周冒出来的,又仿佛是从空气中,从我们躲藏的长青藤丛里钻出来的。
“真讨厌,你觉得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老东西。闭上嘴。别吭声。”
声音渐渐大了,清晰了,我意识到自己在倾听实实在在的讨论,并且惊恐地发现自己能够揣摸出讨论内容。尽管讨论语无伦次,暗藏的说话者的吐词滑溜溜的,含混不清。
“人人人肉人肉。好吃好吃。是呀。”
“是呀是呀。哦,是呀。”
“人肉人肉。”
“好吃。好吃。好吃。”
我打量了周围,仍然没有发现谈话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这时候,丹东抓住我的胳膊,示意我注意我们正前方附近一簇草木,他那蜘蛛般的八根手指颤抖不已,比言语更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恐惧。尽管月光皎洁,我却费了好一阵才瞧见红色斑点,在他指向的草丛里闪光,宛若珊瑚。我明白了,这些斑点只可能是眼睛。
“肉是呀人人肉。”
“走走吧。走吧。是呀。是呀是呀。”
“人肉人肉。”
讨论富有煽动性,我意识到那些怪物正在相互鼓动攻击我们。于是,我当机立断,瞄准最近的一双眼睛,立即开火。枪声掠过大街上空,同时传出一阵惊叫声,我看见一个个朦胧的阴影一窜一跳地穿过草丛。
“去拖过来,小伙子,”丹东说,“咱们看一看那该死的东西是什么模样。”
我冲出去,将我射中的那东西的尸体拖回来,扔在丹东面前。那怪物个头小,虽然死了,却似乎仍然显露与其大小不相称的凶恶。三瓣嘴,粉红色的性感嘴唇后缩,露出一排锐利的黄牙,血从脚掌流到脚爪,结成了痂。形体有点象人,但膝盖长有多瘤结的肉趾,脚趾扁平,因此我想它不会直立行走。丹东显然对怪物的弯曲的手指感兴趣,好奇地将它们扳来扳去。
“第三根手指可以正反移动,”他告诉我,“具有抓握工具、使用工具的能力。不过,我怀疑它使用过。它的肌肉组织太发达,太可怕了。”
“到底是什么怪物?我不喜欢这模样。”
“我也不喜欢,小伙子。我想,我们发现了我先前推测的嗜杀者,从它的指拇和初具人形看来,我估计可能是从人种变异而来的。不过,这怪物的其它特征又纯粹属于动物的。”
“我觉得它象我杀死的类人猿。”
“是的,相当象,但也有点象你,希拉里。”
环绕干涸喷泉的高大草丛里又响起了咝咝的讲话声,打断了我们的猜测。声音尖厉刺耳,我明白这群怪物正在鼓足勇气,准备再次向我们发起进攻。因此,我拉上手枪扳机,瞄准那些恶毒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将剩余的子弹射完,伴随着枪声又是一阵尖叫声,继而一片寂静。我知道我只为我们赢得了短暂的间歇,便急忙将枪插进皮带,拔出猎刀,丹东徒劳地挥舞矛枪,朝空中猛刺,喉咙呼呼作响。
“小伙子,它们占有优势。”他说。
我没有理睬他。我在想念玛蒂达,焦虑她的挨饿。一想到她柔弱无助,我就心惊胆战,比对自己的生命危险还要惶恐。我想象她正孤独一人呆在黑暗的公寓里,盼望我回家。也许,这正是我决定不理丹东的原因。尽管实际他象父亲般关怀我,但我从来就不喜欢他。
“做好准备,小伙子。”他说,“我感觉到,怪物又来了。 ”
话音刚落,灌木丛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撕裂人心的尖叫声,紧接着上百个怪物向我们蜂拥而来,张牙舞爪,在猛烈颤抖的银辉里闪烁。我想我惊叫起来,只是不敢肯定是否叫了。一只怪物向我扑上来,撞在刀刃上,肚子刺穿了,还在拼命向前冲。一股热血沿着我的手臂流下去,我飞起一脚,将断了气的小妖精踢开,但立即又冲上来更多的怪物。我瞟了丹东一眼,只见老人被逼得节节后退,踉跄地撞在那微笑的孩子雕像底座,腿一软,跪了下去,怪物们立刻拥到矛枪周围,扑到他身上。随即,扭成一团的身体丛中响起一声可怕的惨叫。这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里,凭借长腿优势,跃过那些怪物,穿过干涸的喷泉底座,进入高大的草丛里。一路上,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
我心想,如今坚决果断乃是生存之必需,什么理论、什么哲学都不顶用。
因此,我权衡一番眼前的形势,便抽身离开喷泉和那带着恐怖微笑的雕像,离开雕像旁边的美味,谨慎地跑走了。
一道乌云穿过月亮,顿时城市一片黑暗。一座高高的阳台上,一只鸽子在咕咕地叫。
我肯定自己甩掉了追踪,但依然没有放慢步子。也许,丹东的预兆对我的刺激之大,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许,我受的刺激是因为他的丧生,或者猎物匮乏,我双手空空,我们会继续挨饿。我不清楚。反正,我给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攫住,恨不得立刻回到家里,与玛蒂达相聚一块。当我从茂密的杜鹃花丛里钻出来,接近街角那座我们居住的灰色公寓时,心里一阵阵颤栗。我冲上凹皱的台阶,来到大门,手慌乱地摸索铁栅门上的锁。
慌乱中,连环锁没有打开,只好开二次。我喘着粗气,关上深重的铁门,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我感到精疲力竭,连站都站不稳了。房子显然安然无恙,我本应松一口大气,可是,我却愈加不安了。
我离她仍有相当一段距离,她不可能听见我的呼叫,但我还是向着幽暗的楼梯上面高喊:“玛蒂达。”
接着,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沿着楼梯扶手向四楼爬去。灰尘铺满二楼、三楼平台的油地毡,好象没有被搅动过,我仍然很紧张。夜晚的一幅幅恐怖景象历历在目,我一遍又一遍地诅咒丹东往我的脑子里塞满了他那些糊涂古怪的念头,诅咒他竟撒手归天。我知道玛蒂达是平平安安的,这我敢肯定。此时此刻,她准是在淡淡的月光里往后折叠易破碎的另一页,陶醉在一篇古代的文章里,留连忘返。我暗自想,明天打猎运气会好些,给她带回一些鲜肉。我想象,她会露出幸福的微笑,绽开她那多皱纹的嘴唇。用她那蹼膜手指亲热地替我扇汗。我走到我们套间的铁门前,试了试拉手,很紧。于是,我从衣包里掏出钥匙开锁。
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照理应该是一片宁静,糟了,大难临头了。
我走进门厅,沿着漆黑的走廊经过起居室、厨房和小间卧室。大间卧室的门开着,传出悄声低语。这应该是玛蒂达在朗读,但我不禁想起别的什么。我知道小妖们不可能在这里,可是,声音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