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仍然用高高在上的表情端详着她的脸。恨他吧,是穿心裂肺五内俱焚的恨吧。心头忽地浮出眉闲目淡,清容若水的她,而今天他必要亲手摧毁那个她。若是他有丝毫的心软,便会功亏一篑。冷冷抹煞心中眷恋,狠下心说道:“这是曾家欠我的。这是你爹欠我的。难道我不该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么?”
“那我就要活该承受我爹犯下的错误吗?玉龙,语冰,他们还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冤有头债有主,放过他们吧。”她痛诉着。却并不曾妄想,这只言片语会撼动他铁石般的心肠。然而,她若不为自己辩白两句,又怎么甘心呢。可是为什么要辩白,为什么要痛诉,她却理不清了。
“因为你姓曾。因为他们也姓曾。”他咬牙切齿地说,语气危险地流露出暴戾和怒气。她不提则罢,提及了更让他按耐不住恨意。
他字字如刀,无情割裂她的心扉。
“我是共犯吗?”她凄幽的笑了笑,宛如悬崖上迎风招展的花朵。轻轻垂下眼帘,万般哀凉的说:“原来我只是你眼中的囚犯。”
他被她冷嘲般的微笑激怒了。再也无法维持虚伪的笑容,面目狰狞地瞪着她,“不错。曾家的每个人都是活该。曾语柔,我告诉你。曾孝礼你也给我听着。”他一道目光,射向呆滞一旁的曾老爷。
“我恨你们姓曾的。最恨的,并不是你爹欺诈我的家产。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被人背叛的感觉。”他目光凿凿的逼视着她,掀天的怒焰在他心里熊熊燃烧,他的一字一句都像从肺腑中掏出来一般,鲜血淋淋。“我恨的,是你爹背叛了我爹。背叛了曾家和林家曾经有过的情意。我爹娘尸骨未寒,你爹就见财起意,我真不敢相信,我爹竟然会视你爹为知己。呵。你说这笔账,我不该讨回来么?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要怪就去怪你爹卑鄙无耻吧。”
她点点了头,呢喃着说:“我懂你的意思,我懂,我懂的。”
从他的禁锢中解脱出来。轻飘飘的挪了几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剁上,在房间中央站定,然后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语柔,你这是干什么,爹……爹会想办法的。”站在一旁久未开口的曾老爷连忙上前,要去拉她起来。
“爹。既然是曾经做错,认了又何妨呢。如果不是你,玉龙和语冰又怎么会……又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那咱们就求求,求求他吧。”曾语柔闭上眼睛,这一刻,她心中宁静的没有任何画面与声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仙或者菩萨,哪怕是想要积德的鬼魂也好。救救她吧。救救她吧。
林寒宵铁青着脸坐回首席,一语不发地瞪视着她。既然她要跪,那就随她跪。他就这么看着,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第7章(1)
陈平尽忠职守的站在偏厅门外,有他这尊恶面门神把守偏厅的外围,别业中的丫环仆役远远的看见了也会选择绕道而行。
就在这时,柳无风和薛常笑双双出现。其中白衣素袍不染纤尘的是柳无风一贯的装扮,而薛常笑与他相比就多了几分散漫不羁的江湖味,但两人走在一起却有着不分轩轾的气势。
“陈平,林兄在里面吗?”开口的是柳无风。
“在。”陈平皱了皱眉头。高大健壮的身体挡住两人的去路。
“怎么?林庄主有贵客在?”薛常笑笑问。晨时,林寒宵和他曾在书房中密谈过片刻,但不一会儿林寒宵就匆匆地走了,貌似是有什么急事。如果他猜得不错,那贵客想必就是曾老爷了。
陈平略一颔首,默认了下来。
薛常笑了然一笑,说:“那就劳烦转告林庄主,在下还有些杂务要处理,暂且先行一步,就不多做打扰了。”
“薛狐狸,你怎么说走就走,不是说好痛饮几杯再走吗?”柳无风伸手拦住薛常笑的去路。
陈平正欲说些什么,就听偏厅里传来一声喝:“陈平,谁在外面。”
柳无风和薛常笑交换了一个眼神,深骇于林寒宵这股不同寻常的怒气。
“爷,是无风公子和薛大当家。”陈平回声道。
那头沉默了片刻。而后林寒宵又维持着惯用的声调说:“让他们进来。”
陈平闻言,让出一条路,说:“两位请吧。”
带着一丝的好奇,两人快步走进偏厅。而眼前所见的情形,却大大的出乎意料。曾语柔气若游丝的跪在地上,旁边站着的老人家一看见薛常笑走进来就恶狠狠地看着他。
“这不是曾老爷么。前日一别,还以为曾老爷不会来求林庄主呢,没想到今日还能在这里见到您老人家。真是幸会幸会。不知令公子还好么?”薛常笑拱拱手,目光却落在双膝触地的女子身上,暗自揣度但不便称呼。
“姓薛的,你不要欺人太甚。”曾老爷一张老脸羞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薛常笑只是笑笑,并不在意,反而若有若无的用身体挡住柳无风。
柳无风背在身后的双手也如他的眉头一样紧紧地攒了起来,用从未有过的难解目光在林寒宵与曾语柔之间来回逡巡。林寒宵的脸色异常难看,深沉的黑瞳中凝聚风暴,凌厉的气势一触即发。而跪在地上的曾语柔却更让人担心,她平静的脸上分明写着绝望二字。
怎么会这样?柳无风再度掉转面孔,看着神色如常的薛常笑。这只狐狸,一定知道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林寒宵坐在首席,神色清冷地说:“常笑,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事拿不定注意,想听听你的意思。”
“常笑洗耳恭听。”他一笑,默契十足的说。
“我那玉龙小舅子在你赌坊里与人赌博,赌注是输的人自断一掌,可确有其事?”林寒宵问。
“确有其事。”
“那我的小舅子可有被人强迫?”林寒宵侧目看着他。
“没有。”
“哦。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
“愿赌服输而已。”薛常笑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回答的一丝不苟。
“好。很好。”林寒宵瞥了一眼曾老爷,冷冷道:“岳父大人,你也听到了。请恕我爱莫能助了。呵呵。你就等着曾玉龙被废掉一只手吧。也许下次,就是他的一条腿了。”
柳无风心头“咯噔”一下,他竟然说出如此狠绝的话。
“林寒宵……你好狠的手段……”亏他刚才还略有悔意,这个男人根本冷血无情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一心只想着怎么整垮曾家,怎么还施以半点恻隐。想到再无任何指望让玉龙逃过一劫,一时间耐不住气血攻心,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爹。”曾语柔不顾双膝又麻又疼的不听使唤,“咚咚”的以膝代步移了过去,抚着她爹的双肩不断摇晃。
柳无风再也按耐不住,一掌推开薛常笑,三步并两步的冲到她身旁。“林兄,你太过分了,怎么忍心这样对待嫂夫人。”
曾语柔摇了摇头,拒绝了无风要搀扶她起来的双手。凄凄哀哀的回眸看着林寒宵,颤着双唇乞求道:“求你。求你放过玉龙吧。他还是个孩子……一直以有你这样的姐夫为傲……求你放过他吧,求你……”
放过他,放过他,放过他……连同她目光中的哀求,一齐传入他的心底。一刹那间,他差点就应了下来。可恶,他怎么能让她如愿。
“你还记得我娘吗?我娘没有负过你爹娘的情,她到死都恨我爹当年的罪行,到死都怨我爹那样对你。自从那日一别,我娘便常年茹素只为求佛祖保佑你平安。直到她死,知道她死也在念着你啊……”曾语柔一行泪一行泣,声泪俱下的诉说着她娘的事。
就连打定注意作壁上观的薛常笑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求情道:“林兄,得饶人处且饶人,看在过世的人的面子上,饶过曾玉龙吧。”
林寒宵阴鸷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曾语柔的身上移开。她值得为了并不是一胞所生的兄弟而如此哀求么?
“我看不下去了。林兄,你究竟是怎么了。这样为难一个弱女子,难道是大丈夫所为吗?何况她还是你的妻子,是要和你相伴一生的女子,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待她。”柳无风横眉竖眼的瞪着林寒宵,紧紧捏起的拳头在袖管中颤抖,岌岌可危的自制力让他挥不出这气愤的一拳。但他原本温润如玉的脸上,清晰可见对林寒宵的失望与鄙夷。
“好啊。无风。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要跟我动手么?”林寒宵的怒气也被他挑起来了。
“林兄。我敬重你,可是你让我太失望了。你还记得承诺替我做两件事么?你做了一件,还剩一件。”柳无风冷着脸瞪视着他。
“我也说过,你要是插手这件事,咱们就做不成兄弟。”林寒宵目光上扬,与他视线相抵,谁都不退让分毫。
薛常笑终于笑不出来了,暗恼无风这个笨蛋,怎么会跟正在气头上的林寒宵硬碰硬。
曾语柔紧紧握住柳无风的衣袂,出声阻止道:“不值得。无风,不值得。”
她依稀还记得,他与她在御风亭下棋的那一日所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是他对林寒宵的兄弟之情。即便是她现在景况如此不堪,她也不要把无辜的人牵连进来。何况,他们是意气相投的兄弟啊。
柳无风知道她意思,但他怎么能忍心袖手旁观。再一次向林寒宵确认,道:“林兄,你真的要如此绝情绝义么?”
“我的话,不说第二遍。”林寒宵铁青着脸绝决的说。
柳无风沉了沉心,低眉垂目,温和的看着曾语柔,“嫂……我可以叫你语柔姑娘吗?”然后他歪嘴一笑,说不出的苦涩。
那一笑,在曾语柔看来却如春风拂面,在她冷绝的心扉上吹起了一阵暖风。她挣扎着垂下视线,不让那一丝的暖意充盈整个心胸。冷淡地说:“我不会谢你的。”
“我对你无所求,自然也不需要你谢我。”他这句话,与当日她遣退丫环玩耍时如出一辙。我只是不想,让林兄做出日后令他后悔的事而已。他在心里重重地说。
看着他俩眉来眼去,林寒宵的怒气又陡增了数十倍,一张黑掉的脸上再也藏不住任何表情。他没有想到,无风竟然会为了帮一个女人出头,而惘顾他们之间深厚的兄弟之情。他更没有想到,曾语柔会有本事打动无风。这两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交错拧转,一路纠结上他的眉梢,他那双墨染的浓眉之上几根青筋暴跳,一下一下的考验着他的耐性。
“抱歉了,林庄主。请你高抬贵手,成全语柔姑娘吧。”柳无风正视着他,并没有丝毫的怯懦和恐惧,反而平静中带有一股大无畏的精神。只有在他玉雕般的下颌上,隐隐看出他咬牙的骨痕在突突的跳着。
林寒宵闻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随着他高大魁伟的身影一步一步逼近的,是他凌厉强悍的胁迫感。他在柳无风的面前站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出手打了他一拳。打的柳无风闷“哼”一声,连退三步,站也站不稳的摔倒在地。连带将周遭的椅子、茶几、花盆都撞翻在地。
柳无风坐在地上,仪态狼狈却还是嗤鼻一笑,扬手摸了摸唇角,“咝”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看来他把一向冷静到可怕的林寒宵也惹火了,不过他并不后悔,看到林寒宵这么生气,他总算知道在他心中,他这个兄弟有多少分量了。就算挨上一拳,也值得了。
薛常笑上前拉住林寒宵,却被他一手甩开。狠狠地盯着他说:“你也要拦我?”
“无风,你还好吗?”曾语柔殷切地看着受伤的柳无风,微微蹙起的眉头,柔柔款款的眼神,都林寒宵妒火中烧。
林寒宵蹲在地上,一手钳制住曾语柔的下巴,将她的视线掰回他的脸上。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竟是一片死寂,深深地与他冷眼相对。
他狰狞一笑,“你信不信,我动动手就能捏死你。”
“我信。”她轻幽启唇,吐出飘忽的二字。然后又轻轻地阖上了双目,微微的仰起了头,死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解脱。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他语气转冷,却让她从中察觉到一丝的戏谑。莫非,他还是不肯放过玉龙?
林寒宵站起来,坐回他高高在上的首席。一字一顿地说:“我给你一个机会。玉龙和语冰,你只能救一个。”
她心中建筑起的一点点希望轰然倒塌。他竟然如此狠绝,让她在弟妹之间做选择。“你非要如此吗?”
看着她绝望中充满恨意的目光,他纠结染血的心竟然感到一丝的快慰。她就这么看着他吧,恨也好爱也好,只要看着他就好。他容不下她的眼里还有别人,也理不清这间杂着恨与嫉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曾语柔轻垂目光看着躺在地上的她爹,如果他不是晕倒,一定会跳起来说:救玉龙,救玉龙。男儿的命总是胜过女儿吗?若论亲疏,语冰和她更贴心啊。但在她爹心中,比起语冰,她才是更微不足道的吧。难道她爹以为,她出面求情之后,她和林寒宵还能做夫妻吗?无论怎样都要牺牲的,是她的幸福吧。虽然……是美如幻影的幸福。
她笑了笑。伸手抹去眼中微微做疼的泪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要做个了断,把她爹对她的恩情一并还给曾家。看了一眼林寒宵,也连同对他的痴心,一起割断吧。如此,她就能无牵无挂了。
“别让我等太久。”他冷冷地出言提醒,逼迫着她做最后的决定。
“请你先放了语冰吧。”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对他说一句乞怜的话。而是仰头看着薛常笑,道:“这位公子,莫不是要砍我弟弟手的人吧?”
薛常笑神色微赧,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赌坊里也有规矩。是父债子偿。如果当事人撇下债务躲了起来,就要找他的家人下手,是不是有这么回事?”曾语柔挂着笑容问。
“是这样没错。”薛常笑扫了一眼林寒宵,看来他也是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曾语柔状若失魂的点点头。一面是他苦苦相逼,一面是她爹苦苦哀求,让她怎么做才能让两人都满意呢?怎么样也不行吧。他不放过曾家,那她就代曾家还他这笔孽债。她爹护犊心切,那她就代替玉龙承受他的讨伐吧。这样算不算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呢……
拼着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