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孙遵旨。”看来皇帝对他有所图谋呢,那就不妨交换些条件,“在臣孙开始讲述之前,皇祖母可否替臣孙的朋友讨个公道,也还臣孙清白?”
这是最直接的解决方法,既然皇权如宿命般缠他不去,自然要善加利用,把绊脚石踩在脚下!
武皇“召幸”一名男子——连十天,步门不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宫内传得沸沸扬扬,也使得二张产生厂严重的危机感。
这日,照例只有刘濯在武皇跟前服侍。
“禀皇上,张昌宗、张易之求见。”
武则天正想宣二人进来,却听两声惨叫,随后四下无声,死一般寂静。武后心中咯噔一下,眼皮也忽然猛跳不停。惶惶然地她说:“外面出了什么事?扶朕出去看看。”刘濯依言将她搀起。
门口廊下,二张躺在地上身首异处。武则天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眼光从不发一言的众臣子身上扫过:风阁侍郎张柬之、羽林将军桓彦范、崔玄、李湛、李多祚、相王府司马袁恕己——嗯,来势汹汹呢。刀一般的目光最后落在太子显脸上,“二张你们也杀了,怎么还不回去?”她神情淡漠,一派帝王风范,只有刘濯搀扶的手明显地感觉到轻微颤抖。
李显素来怕事,见了母亲就习惯性地腿软,忙不迭想下跪,被张柬之一把拉住,朗声道:“臣等恭请武皇退位,将天下还给大唐。”
在她背后,一字排开的三个士兵手中托盘上分别装着匕首、白绫与毒酒。
刘濯感觉到手掌被紧紧捉住,老迈的身体也剧烈抖动起来,没多久,一切表现归于平静。怒哼一声,武皇拂袖往回走。
张柬之早打定七意…不做二不休,使个眼色,便有两名武士从旁跃小,拦住二人去路,另有一人则伸手将手中白绫从后方套向她的颈项。
千钧一发之时,一枚小石子打落那人手中白绫。只听一个与现场气氛截然不相衬的平板声音说道:“慢着。”
刘濯方才一直低头不语,众人都当他是吓呆的侍从未多加留意,这吋听他出声,尽皆觉得奇怪。张柬之更是浑身一震——这声音?
刘濯仍是垂首,缓缓走到张柬之身旁道:“张大人且慢动手,还请入内一叙。”言毕手微抬,那两名军士立时感到一股大力从胸前涌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松开了对武则天的钳制。刘濯没事人似的扶了武则天返回殿内、在场诸人还待再拦,张柬之摆手阻止,只身跟了进去。
“皇上累了,好好歇歇吧。”没看清刘濯使了什么手段, 一脸愤懑的武皇便自昏睡过去。
“王爷万安。”狄恩相临终前踌躇再三,还是告诉了他那少年的身份,并说如果他能回来,中兴之主,非他莫属。现下他们已决意扶太子显复位,失踪许久遍寻不到的人物竟突然出现,这下可怎生是好?
“不必多礼,张大人请坐。”
“王爷为何拦阻臣等……”
刘濯摆手阻止他发问:“区区不才,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张大人。”他悠闲地喝了口茶,轻轻抛出问题:“第一,若武皇是男子,政绩比汉武如何?第二,若武皇是男子,宫闱之事比齐桓公如何?第三,古往今来,弑君者若不自立,新君即位后下场如何?第四,事成之后,张大人觉得太子妃韦氏比武皇如何?第五,今日张大人能居高位成一代名臣,是谁做的主?第六,在有心人看来,张大人是想中兴大唐呢,还是本来就有问鼎之意?”
张柬之愈听愈是惊慌,到最后适才逼宫时的彪悍之气尽失,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救命!”
刘濯拉他起身,“功高震主,你已经做错了。狄老他们也都看错了太子,看错了韦氏。你今日不废武皂,自然必死无疑;杀了武皇,大限也不日即至;废而不杀,或许还有些时日。自己看着办吧。”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张柬之脸色灰白,颤颤巍巍地起身, “谢王爷提点。”
他神情凝重地走到门口,忽而回头,脸现喜色,“王爷,若换成是您即位——”
刘濯轻蔑一哂,“张大人真是好兴致,三天两头忙着搞宫变,小王之后,又轮到哪一位了呢?”
张柬之悚然。他向来以唐室忠臣自许,若接二连三做出废立之举,怎能使天下人信服?
“微臣知错,微臣告退。”罢罢罢,该来的就来吧,他问心无愧便是。
果然,神龙元年五月,在韦后的授意下,中宗罢免了张柬之宰相之职,用以汉阳郡王加特进的虚衔将他架空,接着,张柬之等助中宗复位出力最多的五人被再三贬黜,最后张柬之忧愤而死,其余四人亦不得善终。这是后话。
次日,中宗复位,改元神龙,大赦天下,犒赏“平乩”功臣。
武皇被迁居上阳宫,仍尊为皇帝,中宗长来观风殿叩问寝居,皇后韦氏每一旬来问候一次,相王旦也到过几次,后来就不来了——他向来很知道怎样才能不惹事端。,在刻意躲避之下,刘濯并未与父亲相见。倒是武则天一向最疼的太平公主却没出现几次,大概正忙着巩固自己的既得利益,顺便攫取更多吧。
幽禁的日子对前几天还在叱咤风云的老人而言是难熬的。本来就抱恙的身体更形虚弱,终日委顿在床。
女皇,时日无多。
刘濯当日现身时一直是垂着头的,张柬之也没敢将他的身份透露出去,是以无人知道他回来的消息。刘濯索性就留在了祖母身边侍奉汤药。或许历朝历代再也没有什么皇室中人如这时的他们那样,像真正的骨肉至亲了。
兴致好的时候,武皇会与他讲自己的为政之道,皇族、大臣的功过是非,讲小时候在并州老家的悠闲生活。但大多时候她讲不了话,于是就听他说路上见闻,各地民风吏治。
惟一不说及的,是他的母亲。
刘濯的母亲,死在武皇手上。
帝王脚下皆骷髅,这些骷髅堆砌起庄严堂皇的天下第一家,他的母亲不过凑巧是其中一颗罢了。他跟母亲不算亲,就印象所及,与母亲的接触,就只有请安时那双柔弱的手会摸摸他的脑袋。那是一个不太有存在感的女子,或许武皇自己都已经不记得杀过她了,毕竟死在她手中的亲族多得数不清。
而现在则轮到她自己数着日子等着与他们在泉下相会了。
不必他刻意提及,武皇内心恐怕早已是惶惧万分。
皇家情薄呵,或许他体内惟——点热血,就是给了桑的那部分……
“再跟朕说说你的妻子吧。那天送你出城,她没哭是不是?”能让她这个孙儿倾心以待的,必非寻常女子。
“她没哭,她答应只当我俩萍水相逢,往后会好好过下去。谁知她塞给宜得一封信让我到辽东再看。信上说,尾生虽傻,只因情之所钟,无暇他顾。她会很努力地守着我们的家,等我回去吋,她一定变得很强势,让我再也不用为她受苦。”他是这几日才拆看这封信,不算悖了她的意思,她是怕他早看信会不放心地跑回去吧!
他确实会跑回去,不是因为不放心,而是欣喜若狂!
情之所钟,情之所钟!
看信之后的那晚,他兴奋得彻夜无眠。
不知道兄妹般的情谊在哪天变了质,不知道何时开始有了深刻的牵念,开始静下来思考的时候,已经有了一种名叫“喜爱”的感觉在心底层层泛开,不可遏抑,也无心掩饰,不再足一个人,不再是无谓的人生,他有了想厮守一生的女子,而那个坚强又可爱的女子,竟然决意要保护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大的惊喜——这么说,毫不夸张!
看着孙儿脸上的光彩,武则天欣羡地笑:这个家里,毕竟还是有人得到幸福的。不自觉想到了淡忘了很久很久的前尘往事,如果进宫之前那晚她赴了邻家青梅竹马的私奔之约,莫说她的人生,天下都会从此不同……
“皇祖母,你——心里有过人吗?”僭夫位,杀薛怀义,逐沈南廖,眼见二张横死连眼都不眨,这样的一个女子,是在为谁而露出温柔的笑意?
“有啊,孩子,再坐近些,朕给你讲个故事。”
那是一段从未与人说起过的年少轻狂……
十一月的那个夜里,女皇走了,睡着之前正哼着她年轻时写的风流诗句: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幸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她神志清楚,微微笑着,还记得对他说:“千万要去找你的妻子啊,别让她等太久。”然后才安详地合上眼。
他看过很多人死去,几乎都和这位老人有关,那些怨灵与他们的亲友肯定会不平地抱怨老天给了她这么绵长的寿命和这么轻快的死法。
天下着小雪,这日死去的人不会只有她一个,老天没有为一代女皇的驾崩降下什么神迹。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一夜之间百花竞放的传奇。
而那是他的祖母,他或许是惟一一个靠得她如此近的亲人。
于是有点伤感。毕竟就算不情愿,谁都不能否认,她是为大唐写下一页华章的君主,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人。想到独一无二,他笑了,他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女子现在正在做什么?皇甫家已不再是威胁,她的变强计划必定轻松很多吧。她会不会想他?如他一般,每天每天?
桑。再等等,我马上回家!
五 候人兮猗。风露中宵
皇甫仲擎一度切断了元家的所有生计,店铺生意萧条,伙计纷纷请辞,合作商家——退出,元桑父女俩简直一筹莫展。
正在此时,宜得回来了,带着刘濯积累起来的惊人财富。它们源源不断填补着各处的缺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元家原有的家底全部清洗了一遍,固定的和在支持周转的,全成了刘濯的钱。
令元氏父女大感意外的是,都料匠刘濯似乎在各地都有产业,只消一封盖有他印信的加急书信,蜀中的锦缎,益州的纸张,南海的明珠,东北的皮毛,都会日夜兼程地送来,而且都道货款已经结清。
这等于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元桑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正当他们决定凭借这股力量与皇甫仲擎一决生死时,毫无预兆地,皇甫家倒了。
听说是皇甫叔轩惹恼了太平公主,被一脚踢出了府。后来又有人怀疑他私藏了公主府的财物,查到后来,竟然发现当年皇甫叔轩的父亲“似乎”给反贼徐敬业提供过粮饷。这下姓皇甫的一个都逃不了,主子发配边疆,奴婢家财尽数充公。
报应来得又急又猛,实在令人诧异。
更大的惊诧是起解那天,云起竞收拾好包袱准备与皇甫仲擎同行。
悬而未决的内贼身份终于真相大白。
“柴房的位置是我告诉他的,那晚上的后门也是我开的。我无心害人,只是以为终于找到倚赖终身的对象……没什么好辩驳,总是对不起元家这些年来的恩惠。随他一起到辽东,吃的苦受的罪就当是对我的惩罚。他不是好人,但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与他在一起。总好过我往后一人后悔。”
对着元员外连磕了九个响头,云起决然离去。
元桑看不出皇甫仲擎冷眼旁观、满不在乎的神情中存着对云起的什么情意,但那是她自己选的路,她必须自己去承受了。她没法怪她什么,为情所苦的女人,想必内心的煎熬已经够受。
她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拼命地让自己累,回房倒头就睡,这样才能不去想他今日到了哪里,做了什么苦差事,有没有吃饱,有没有被人苛责,有没有遇到危险,有没有……看过她的信?每思及这些,就难免心慌意乱,冥想终日,一事无成。
很多时候她是羡慕云起的,敢爱敢恨,抛下一切就随皇甫仲擎去了。但她不行,纵是每日里渴望着插翅飞到他身边,想起对他的承诺,却不得不硬生生地收起些许狂心,看顾好这个家。
随忙碌工作而来的是成就感。她挟雄厚财势迅速占领了原本属于皇甫家的大部分事业版图,维扬乃至整个淮南,元家独占鳌头之势已渐成定局。
但对元桑来说,这份喜悦还不及接下来的好消息之万——
中宗复位,天下大赦。除谋逆外的一切罪行,均得豁免。
濯,要回来了!
即使手续繁琐路途遥远,相信最多到今年夏天,必可以见到他!当然那是最保守的估计,或许天下大赦的诏令传到扬州时也已到了辽东,这样的话,不出两个月他就可以出现在她面前了!
濯还没有好好看过扬州风貌吧。那时,他们就可以一起到栖灵山上看琼花,就在他俩初遇的澄碧湖旁;他们还可以到扬子江心去看磨镜的工场,他一定会感兴趣的;然后带他去看庙会,吃蜜糕……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怀着这样雀跃的心情,元桑起劲地忙着。她要让濯回来的时候瞧瞧,他的娘子是多么了不起地赚下了偌大的家业!
但是,琼花香了谢了,知了叫了停了,菊花开了败了,一直到银装素裹的隆冬,那条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还是不见刘濯的身影。
元桑脸上的光彩,一日日淡去。强笑着,强撑着,却掩不住浑身的憔悴落寞。
一场大变让元家人之间的联系变紧密了。他们用一种生涩的方式安慰这个向来坚强的孩子,猜测刘濯逗留不归的可能性成了元府中人每日的必修课。
阿琚说,可能手续非常麻烦,负责官吏贪婪得要死,濯不得不很辛苦地赚钱赎身;妹妹说,或者他们要让他免费盖一座豪宅才肯放行。
爹说,可能濯走在路上被人认了出来,于是当地富商硬是把他留住,央他帮他们造房子;大姐说,或者路经穷乡僻壤,濯同情别人屋上无片瓦,所以留下来帮助他们。
宜得说,可能濯在路上碰到强盗,虽然他很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所以他被扁得很惨,得休养一段时间才会继续上路。
大娘说,可能濯被某地一位千金小姐缠上了,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摆脱她;三娘说,或者他没办法摆脱就索性与她成了亲再回来。
……
她无言,只能感动得看他们为自己的设想与别人的不同而争辩,只能在他们频频投来的担忧眼光下强作无事。
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