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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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誓-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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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勉力定了定神,才用沙得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问:“我们在哪里?”

老向导缓缓摇著头:“不知道!”

裴思庆的心向下沉,他再问:“我们还剩下甚么?”

他们浩浩荡荡自长安出发的时候,不但带了足够的清洌无比的山泉,甚至带了足够的美酒,更别说各种粮食和腌制得香气扑鼻的各种肉类了。

这时,裴思庆想知道他们还剩下甚么,十分重要,有关他们的生死。

老向导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四面看看,裴思庆也跟著看。

这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试著在挣扎站起来,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衣不蔽体,有几个,甚至已是赤身露体,狂风撕走了一切,连仅余的四匹骆驼的鬃毛都各被扯脱了一大片。

除了二十多个几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和四匹骆驼之外,几乎甚么也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怕就是他那柄匕首了!

还剩下甚么?

他低头向匕首看了一下,鞘上的各种宝石,在阳光下有夺目的光采。在长安,其中任何一颗都可以换一个人十年吃喝不完的食物饮料,而在这里,换一滴水都换不到。

裴思庆看到已从沙中挣扎出来的人,正踉跄地向他和老向导靠拢来,他发出了第三个问题:“别的人呢?都上哪里去了?”

老向导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指了指天。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这个问题,只有老天才可以回答得出。

裴思厦才从死里逃生,就能一下子问出这三个重要的问题来,可知他的镇定功夫,十分到家。这时,他站著,西斜的夕阳,正在他的左面,他伸手向右指了一指。他没有说甚么,可是围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一阵表示同意的嗡嗡声。

他向东指,表示回长安去,他们是从长安出发向西走的,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自然只有先回长安去再说了。这时,看各人的神情,都还是相当乐观,虽然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可是老向导和裴思庆还在,他们都是在沙漠中十分有经验的人,在挫折之中,一定可以有突破的办法,这一点,从他们望向裴思庆的眼光就可以看出来。

裴思庆却没有那么乐观,他之所以感到自己这群人的处境十分危险,并不是由于他跨越沙漠的经验,而是他从老向导的眼中,看到了老人家正在竭力掩饰著的恐惧  一个人,如果努力在掩饰恐惧,那就是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这一点,作为武林大豪的裴思庆,自然十分明白。他见过许多急于成名的武林人物,来向他挑战,而面对著他的时候,就有这种神情露出来。

他十分喜欢看到这种神情,因为他知道,不论敌人的武功多么高强,甚至大可以胜得过他的,但是只要一有这种神情露出来,只要他心中表示了真正的害怕,那么,这个人就输定了。

现在,为甚么老向导的眼神之中,会有这样的神情显露?是不是老向导有甚么预感,还是他的经验告诉他,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

他喜欢老向导,是因为过去两次,不是没有遇到过变故,他们险些陷入浮沙的沙井,也曾经历过风暴  自然没有这次那么强烈,每次,老向导都轻松得耸耸肩,然后,解下腰际的羊皮袋来,喝上几口酒,若无其事,就像是在长安街头闲步一样。

可是这时,他的动作也有点反常,当裴思庆注视著他的时候,看到他的手在发著抖,裴思庆也看到了,老向导腰际的那只羊皮袋子,居然还在,他这时正解了下来,拔开塞子。

这是驼队中人人都见惯了的老向导的喝酒动作,只是接下来,老向导的动作,却令人有点沮丧。

老向导拔开了塞子,把羊皮袋子的口,向嘴边凑了一凑,可是他却没有喝酒,陡然手腕一翻,袋中的烈酒,就“啯嘟啯嘟”泻出来,落在沙子上,一下子就没有了踪影。

然后,老向导抬起头来,声音虽然哑,可是表面看来,却十分镇定,他道:“不知道甚么时候找得到水源,没有水,喝酒会把人烧死。”他的话,使得很多人都用力点头,“不知道甚么时候可以找到水源”这句话,在沙漠之中,自然可怕之极。

只是,在当时,还不那么可怕。

老向导说完了之后,手也向东一指,他牵著一匹,裴思庆牵了一匹,把另外两匹骆驼,交给了可靠的两个人,牵骆驼的人都懂得,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不是人牵著骆驼走,是骆驼牵著人走。

人在沙漠中找水源,要看到绿洲,看到了水,才知道有水,骆驼的本领比人高得多,它会停在一处看来和别处一样的沙漠上,然后用蹄刨著,刨出一个坑来,看来也没有甚么特别。

然而,就是这个特别的坑,在一个时辰或两个时辰之后,就会被十分缓慢渗出来的水填满。而且,水必然十分清洌,决不会鹹苦。

当四匹骆驼,二十来个人,开始向东行的时候,沙漠之上,风平沙静,夕阳沉得更西,把人和骆驼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们都走得很慢  在柔软的沙子上行走,非但走不快,而且每走一步,都加倍吃力。老向导在开始走动之前已警告过所有人:不要说话,所以,一列队伍,静得出奇,和出发时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相比较,简直一天一地,裴思庆回头看了一下,心中所想到的是:这是死亡之旅,看来,除了走向死亡之外,没有别的去路了。

于是,他偷偷靠近老向导,把声音压得十分低,问:“你为甚么害怕?”

老向导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看来他想否认,可是才摇了半下头,就没有动作,过了一会,他才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猛烈的风暴。”

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当然更没有经历过了。裴思庆扬了扬眉,老向导又道:“沙漠中有这样风暴存在,我们遇上的,一定不是第一次。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风暴的原因,是因为见过这种风暴的人都死了,没有一个能活著遇见别人,把这种风暴的可怕情形,传述出去。”

他说到这里,裴思庆已经十分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们也无法活著离开沙漠,无法把他们可怕的遭遇讲给别人听,世上仍然不会有人知道沙漠之中,有如此可怕的、突如其来的大风暴。

裴思庆沉默了片刻:“我们没有希望脱困?”

老向导十分缓慢地摇著头,也用十分缓慢的声音说了这样的话:“谁知道呢?人的命,又不是自己的,全在老天爷的手里捏著哩。”

裴思庆没有和老向导争辩,可是他显然不服气,他两道浓眉,倏地一扬,英气勃勃,现出了令人望而生威的神情,手也自渐而然,按到了腰际的匕首上。在这时,他十分自然地抬头看了天一眼。

漫天的晚霞,正由艳红变成紫色,气象万千,苍穹一直伸延开去,直到天尽头处。裴思庆不禁大是气馁:天是如此之大。他意气再豪,他匕首再利,又怎能和天斗呢?就算他能在天上刺上几百下,天又会有甚么损伤呢?

他迅速地低下头来,不再向天看,低著头,一步一步向前走。

等到天色黑了下来之后,天开始冷,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有的,只是被烈风撕碎了的布条,飘飘荡荡的布条,当然不能抵挡任何寒意,于是,老的、弱的,皮肤上都开始起了肌粟,使得裸露在外的身体,看来难看之极。夜越是深,寒意越是浓,每一阵微风吹上来,都像是有利刀在割裂著肌肤一样。

如果是一个吃得饱,喝得足的身体,对于这样的寒意,或许很容易抵御,大不了灌几口烈酒,也可以令得身子产生一股火烧一样的暖意。

可是如今所有的人,都又饥又渴,怎能再抵抗寒意的肆虐?

老向导来到了裴思庆的身边,声音低得听不见:“息一息吧。”

裴思庆点头:“好,明天天不亮就走,早上那段时间,又不冷又不热,最好赶路。”

于是,四只骆驼伏了下来,所有的人,身体挤著身体,尽可能靠在骆驼的身上。这样子才会有一点至少可以维持生命的温暖。

在这样的情形下,也格外显得骆驼的重要,一匹骆驼,至少可以使靠著它的六七个人,得到起码的温暖,所以,裴思庆一直到了三天之后,才想到杀骆驼,那时候,已经有六七个人,由于老弱饥渴,倒在沙漠之中,再也起不来了。

那是他们遭到了大风暴之后在沙漠的第一晚,裴思庆没有睡,只是闭著眼,听著自骆驼内所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响,听著自己肚子中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想著长安,想著自己的万贯家财,想著大宅中宝库内的各种珍宝,想著儿女,想著柔娘。

柔娘是他的妻子,可是并不是他儿女的母亲  这并不是甚么奇怪的情形,也不算奇怪的是,柔娘十分年轻,三年前被他娶进门的时候,才十五岁。

裴思庆绝忘不了那天晚上,他把烛火移近柔娘时,柔娘的神情  一双大眼睛充满懊惑惊疑地望著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望著一个正当盛年、壮健威严的大豪富,所以她的眼光,恰如一头落到了猎人手中的小鹿。

裴思庆双手轻轻捧著她的脸,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却没有说出甚么话来,他只是轻拍著她柔嫩得出水的脸颊,告诉她:“别怕,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的,嫁给我,已经是最好的了,你慢慢会知道。”

他也不知道柔娘听懂了没有,他想,她应该懂的。三年了,柔娘当然懂的。

他又伸手按了按腰际的匕首,暗叹了一声,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那个故事,甚至是他心中的禁区,他非但不让人问,而且不让自己想。

这时,他暗自下了一个决定,真要是没有活路了,非死在沙漠之中不可了,那么,在临死之前,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再想一遍。

然后,不知怎么熬过去的,天就快亮了。

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不断有人倒下去,到了三日三夜之后,裴思庆终于杀了第一头骆驼,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声音告诉活著的人:“慢慢吞,一丝一丝地吞。”

沙漠中连生火的材料也没有,可是又老又韧,生吞下去的骆驼肉,也硬是支持了人的生命。

又是三天三夜,第二匹骆驼倒地。

等到第三匹骆驼倒地时,裴思庆扯著嗓子直叫:“水源在哪里?水源在哪里?我们在哪里?”

他一面叫,一面抓住老向导的肩头,用力摇著,令得老向导的全身骨头,发出清楚的“格格”声。

第四部:最后一匹骆驼,杀还是不杀?

老向导的头软垂著,好一会,他才吐出了三个字来:“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他才忽然道:“其实,我们早已死了,想闯出沙漠去的,只是我们的幽灵。”

老向导的话是如此突兀,令得所有的人,都睁大了早已失去光采的眼睛望著他,想在他乾瘪的口中,得到进一步的解释。

可是老向导却只是把他刚才说的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平日最强的小伙子,这时虽然嘴唇开裂得见血,可是习惯仍然不改,他最先反驳:“鬼没有影子,我们都有,怎么说我们全是鬼?”

所有的人仍然望著老向导,等老向导的回答。

可是老向导并没有回答,只是十分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过,大家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的人低头望著自己的影子,心中都在想:虽然还有影子,可是,和幽灵还有甚么分别呢?

曾经在沙漠中闯荡过的人都知道,在沙漠中有十分可怕的一个传说:所有死在沙漠中的人,幽灵仍然不断地设法,想离开沙漠。

连幽灵都不想留在沙漠之中,可知沙漠实在比地狱还要可怕。

裴思庆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用嘶哑的声音叫:“别胡思乱想,这头骆驼,至少又可以使我们多活三天。”

在这样的情形下,“多活三天”已是十分强烈的刺激,三天,可以产生无穷的希望,可以使人绝处逢生,可以使人重临长安,可以使人在盛暑的日子,又可以慢慢地一口一口呷著经过冰镇的、来自遥远西域的葡萄美酒。

于是,人们又起劲地咀嚼著又老又腥的骆驼肉,喝著浓稠的骆驼血。

老向导蹲在一边不动,等到裴思庆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才指著唯一的一匹骆驼,用哑得听不到的声音问:“这一匹,怎么样?”

裴思庆一昂首:“三天之后再说。”

在当时,把一切全都推到三天之后,是因为对未来的三天,充满了希望之故。而且,每个人都在想:三天,不算短,再走上三天,总该有新发现的。

可是三天过去了,他们仍然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三天之后和三天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行列,又减少了六七个人。而剩下来的人,脚步也更缓慢,虽然还有影子,但是看起来,更像幽灵。

终于,面临宰杀最后一匹骆驼的时刻了。

裴思庆扬起了匕首,却迟迟未能刺下去  对他这个大豪来说,那是前所未有之事,在他的记忆之中,他不论做甚么事,都是想到了就做,从来也没有犹豫过。

可是这时,为了一匹骆驼的生死,他却迟迟下不了手,心血翻腾,就是沉不下手去。

杀了这匹骆驼,他们可以多活三四天,可是他们却再也没有骆驼了。

在这样的沙漠中,没有了骆驼,就等于死亡  他们不知被大风暴卷出了多远  一定极远,不然,十多天下来,他们一直在向东走,早就应该回到长安了。

或许,在大风暴过后,他伸手向东指,决定回长安去,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那时候,他们已在沙漠的边缘,如果向西走的话,一天两天就可以走出沙漠,向东走,反倒逐渐走进了沙漠的中心。

或许……

或许杀了骆驼,三天之内他们自己就可以走出沙漠。

或许留下骆驼,骆驼明天就会找到水源。

或许……

裴思庆自己下不了决定,他缓缓转动著眼珠,向其余的人看去。

所有的人,脸上的皮肤都开裂,看起来,每一张脸上,都没有一点生气,每一张脸,都像是用枯木刻出来的。枯木一样的脸上,自然不会有甚么表情,那甚至不像幽灵,只是枯木。

裴思庆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老向导的脸上,他发现老向导十分平静地垂著头坐著,一动也不动。一看到了这种情形,裴思庆就遍体生凉 他伸手轻轻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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