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转了个弯,她回头看不到金少安了,连忙叫停,跳下车,跑去找巴士站。
她的计程车驶远了吧?少安赶紧拦了另一部计程车,跳上去,挥汗吐气。
过了一会儿,计程车和驶往市区的巴士并停于红色号志灯前,少安和孟廷仍想着对方,但谁也没有看到谁。
到了“丽池”,少安先查问孟廷会否正巧也住在此,若是,她应该比他先抵达,那么他最好换一家饭店,以免撞上而谎言穿帮。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想看她到了没有。”是他向柜台服务员用的借口。
结果“丽池”没有这么一位东方女客进住,也没登记有“孟廷”的订房。
少安松一口气,亦十分失望。
他应该问问她住哪家饭店的。
不只伊人芳踪何处?
下错了站,孟廷走了好一段路才到女青年会,还好当记者整天跑来跑去的,练就她一双超强脚力。
二十四度的气温,可还是走得她香汗淋漓。
房间虽不豪华,但干净整齐,光线充足。
她踢掉高跟鞋,让尖叫了半天的双脚出来透气,用力蠕动脚趾,待它们的血液循环恢复,她淋个浴,换上连身长裙,穿上平底鞋。
管他的时差,逛街去也。
一套亚麻套装,贵得令人牙疼,平平整整时穿着有若高贵仕女,然而十几个小时飞机坐下来,皱得像一把酸菜。
不如一件七百元地摊买来的裙子,舒服且经济,由箱子里拿出来,依然美观大方。
不到三百元的零码拍卖鞋,比一双数千元的意大利真皮制鞋,舒服不知多少倍。
看,一分钱一分货吧!要讲究行头,就得有忍痛功夫——花钱时的心痛,和穿过后的脚痛。
走过保有十六世纪建筑风格区,见到LEPARC,是间融合英国的优雅和法国的浪漫的饭店,前面花树盎然,极具乡村风味。
能在此住上一夜,幻想一下贵族般的享受,当是一大乐事。
想象完,叹一声,继续徜徉于巴黎夜色中。
实在累了,但花了毕生积蓄老远飞来法国,可不是跑来睡大觉的。
据说蒙玛特区的露天咖啡座最是有名,雷诺瓦的名画“露天咖啡座的舞者”,便是蒙玛特的一景。
现今当然没有画中衣香鬓影的舞者,只见满座的观光客,一桌连着一桌,好似台湾乡间的大拜拜。
有位“今贤”——非先贤也,说过一句话:所有观光客都想去没有观光客的地方,最后又四面八方来齐聚一处,诚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
似乎没有观光客把自己看做观光客。孟廷就是其中之一。
我只是穷极无聊来玩的。她是这么想。
本来嘛,观光客都有观光巴士,一车一车送往目的地,有谁像她搭地铁的?
觑到一个空桌位,孟廷走去坐下。
忙碌的侍应生过来丢下一张餐单,赶去招呼要结账的另一桌。
孟廷打开餐单,傻了眼。单子上的法文和她大眼瞪小眼。
难道其他观光客全都识得法文?孟廷暗暗叫苦,正想溜了算了,侍应生却回来了。
一手抓着笔,一手拿着点单,他等待地看着孟廷。
“要什么?”
嘿,这一句她是懂的,但如何回答?
她想要一杯该店的特调咖啡,尝尝有何特色。她还想要一份邻桌桌上看起来令人垂涎欲滴的蛋糕,但不知它是何大名,比手画脚似乎嫌土里土气。
“孟小姐,又见面了。”
孟廷讶然抬头,绽笑。“金先生!”
“你等人吗?”
“不,不,没有,我一个人。请坐。”
她是不是表现得太猴急了?
少安愉快地坐下。
咦,这真是天从人愿哩。
“还没点东西吗?”
“呃……”孟廷再度摊开餐单,装模作样地浏览。“我没法决定该点什么。”
“要不要我提供建议?”
“太好了。”
孟廷如释重负,马上把餐单递给他,他看也不看,直接交回给侍应生。
“尝尝他们的招牌特调咖啡,风味极佳。”侍应生走后,少安对她说:“我另外自作主张点了‘拈花糕’,许多人慕名而来,就为了这道甜点。你若不喜欢,不用客气,我可以再吃它一块。这东西,我百吃不腻,已经吃了三块了。”
哟,如此嗜吃甜食,他的身材保持得可真好。
“我一定会喜欢的。”
咖啡和“拈花糕”很快送上桌,正好孟庭心中所想的。
“拈花糕”入口即化,配饮特调咖啡,风味更独特。
“唔,唔。”孟庭吃得只发得出如此满足快意的声音,顾不得“企业家”、“富家女”的优雅风姿。
她自然的流露喜悦,却让金少安十分欣赏。
“我没想到会见到你,以为你必定累了,已经上床休息。”
起码他的前众女友会如此。早早睡觉,养足精神,明日好疯狂采购。
“我舍不得浪费时间,”孟庭挤挤眼睛,笑道:“何况,我在飞机上睡过一觉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又遇见你。”
“希望没让你太失望。”
惊悉都来不及呢。
“在商场中,失望乃家常便饭。你不必太自责。”
“多谢你大人大量,下次我会小心避开,假装没看见你。”
“别装得太厉害,弄假成真啊。”
少安本来半假半真的开玩笑,试探她是否愿意再见到他,不料她回以如此幽默的对答,令他为之绝倒,更加倾心。
他的谈吐、风采,实在不像个打杂的工人。
“你的法语很流利道地呢。”
少安愕了愕。幸好他反应灵敏机智。
“抽到奖后,我马上买了本法文简单会话速成,恶补来的。”是哦,好像他是神童。他赶忙补上一句,“医院有位医生,在法国留过学,他教了我一些简单的点吃食用语,别的不灵,起码不会饿死在巴黎。”
“那么你可谓语言天才了,这么短的时间,说得不含半点怪腔怪调,真是难得。”
她口气真诚,没有起疑,少安这才放了心。
“你大概不习惯到这类咖啡座来吧?”
孟庭环顾四座。
“怎么?来此的人非得出身皇亲贵戚不可吗?”
少安微笑。“上流社会人士视此地区为闲杂地带,不愿涉足。”
孟廷很惊讶,“这么说,雷诺瓦在世时,是闲杂人等,不入流之类了?”
“倒不是。早期露天咖啡座是诗人、画家等等风雅之士聚集地,随时代演变进化,它成了观光客歇脚处,及当地低消费阶层打法闲暇的地方。”
“文明的贡献,否则叫这些人往哪儿去享受经济实惠的浪漫风情呢?”
“你可别小看这类咖啡座哦,有些露天咖啡座瞄准观光客,给的是不同价目的餐单,与本国人点同一种咖啡,付的却是双倍价钱哩。”
孟廷听都没听过。
“你是识途老马嘛。以一个初次到巴黎的人来说,你懂的可真不少。”
“我们那位医生教的,以防我受骗。”
“你们医院这位医生待人真好,你有这么一位周到、细心的朋友,太幸运了。”
“哎,是,是。”
少安悄悄捏一把冷汗。
孟廷何尝不是?她这个“常常来此公干”的人,却啥也不懂,半句法文不通,咖啡都不会点。
“我很高兴再见到你,金先生。但是我明天一早要开会,我得回饭店休息了。”
早早打退堂鼓的好。
少安不舍得结束,却不得不立即同意解散。他话太多,迟早要露马脚。
“请让我付这杯咖啡和甜点的账单吧。”惟恐她坚决反对,他强调说明,“在巴黎,男人让女人请,是一个极大的侮辱。”
“你我又不是法国人。”孟廷不忍心让他破费。
“哎,入境要随俗嘛,我不过是一介俗人。”
她若还坚持,倒像她自命高尚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走之后,少安发现他还是没问她下榻何处。
但或许她对他友善,仅仅是客气礼貌。她未见得有兴趣和一个“穷小子”交朋友。
如此不正好合了他此行不与异性结交的主旨吗?
何以他这般若有所失?真正前所未有!失落感?金少安会为一个女人生出失落感?哈哈!
显然,确实得不到的才是值得争取的,是吗?
第三章
孟廷决定奢侈一下。
既来之则安之嘛,豪华饭店不住,省下来的钱就为享受另一种豪华。
穿上名牌花裙,蓦地想到,咦,Made in France哩。
在台北花了半个月薪水,买了件法国进口的衣裳,老远巴巴坐头等舱带到巴黎来穿。
她笑得蹲在地上。
然后花枝招展,十分高“贵”地乘公车到巴黎文化中心,在五星级DULOUVRE大饭店吃早餐。
饭店正对巴黎歌剧院,旁边即为罗浮宫和Faubourg Saint…Honore,巴黎最大的精品店中心。
光用眼睛看,就是非常豪华的享受了。
早餐是自助式,省去看不懂菜单的尴尬。整个室内只有她一个黑发、黑眼睛的东方人,一枝独秀,心情也很豪华。
不知金少安如何享受他的免费假期?
这人很有意思,与他相谈,趣味横生。
她还是很难相信他是医院一名杂工。真是人不可貌相。
“对不起,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是个高大健美的金发男子,正微倾身,对她十分礼貌地露着迷人笑容,说的是英文,但夹了浓浓口音。
英文她是很流利的。
“什么事?”
“我见你好像一个人。你是一个人吧?”
来搭讪的呢。
他谈不上英俊,然五官有着粗犷的男性魅力,皮肤是小说上形容的闪亮的古铜色,范伦铁诺西装,一口白牙洁亮生辉。
孟廷受宠若惊。这辈子还没有如此体面的男人找她搭讪过。
“唔,我想是吧。”
“那么,我可以坐下吗,美丽的小姐?”
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眼光独具。
孟廷觉得有些飘飘然。
她向来自知算不上美丽,但是她的审美观点可能有瑕疵。
“可以,请坐。”
他欣悦地拉开椅子,眼睛一刻不曾移开她的脸庞。
“我叫安东尼,小姐芳名是?”
“孟廷。”
“孟廷小姐,多么美的名字,但人更美,看到你,使我恍然如美梦成真。”
甜言蜜语也罢,反正听着就舒服到心坎里。
她微微笑。“谢谢你的恭维。”
他摇摇一只手指。“不,不是恭维,是由衷的肺腑之言。我可以叫你廷吗?”
鸡皮疙瘩跳了起来。廷?她想笑。
“随便,你觉得顺口就好。”
“廷,你是日本人吗?”
这回跳起来的是民族意识。
她用力摇头。“不,我不是。”
“哦,对不起。那么你是来自韩国?”
“我来自中华民国台湾台北。”
只差没大声喊:中华民国万岁、万万岁。
安东尼马上露出肃然起敬状。
“是,是,我应当想到的。我太笨了,请原谅我的愚钝,廷。当然是台湾台北,只有台湾的女子才具有如此美貌,和高贵、典雅的不凡气质呀。”
“你过奖了,安东尼。”
“你原谅我了吗,廷?”
未曾有男人为了一句话如此谨慎的对她赔不是,孟廷颇感新鲜有趣。
“中国有句古谚,不知者不罪。”
“啊,我一向认为中国文化最是迷人,就像中国美女一般。”
赞美的话听多了,就像吃多了甜食,叫人撑得很。
“廷,你是初次到巴黎吗?”
“这么明显吗?”
“啊,我并不是指你看起来像乡巴佬,只是我在想,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充当你的向导,领你参观浪漫多姿的巴黎。”
有何不可?
“你的法文还可以吗?”
安东尼哈哈笑。“亲爱的廷,我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
“借个火好吗?”
少安头抬了一半,先看到一对大胸脯,然后是挤在低领口的乳沟,再往上,一双碧绿眼睛盯着他。
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太明显了。傻子、白痴才相信这个红发美女是来借火。
“抱歉,我不抽烟。”
“呀,你的法语说得真好听。”她把夹在手指间用来做开场白的细长香烟丢进小皮包里。
“哪里,勉强够用而已。”
“你太客气了。”
她不请自行坐下。
“让我猜猜,你是东方人。”
“我不大确定,最近没验过血。”
她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你好幽默,我喜欢幽默的男人。你可以叫我艾芙琳。”
少安轻轻握一下涂着红色蔻丹的玉手,她却充满暗示性地用力捏了捏他。
“你叫我皮耶好了。”
“皮耶,好浪漫呀。你一个人来巴黎玩吗,皮耶?”
“事实上,我和新婚妻子来度蜜月。”
艾芙琳不动声色地瞄他的左手一眼。他没有戴戒指。
“你的新娘在房间等你吃完早餐,给她带一份上楼吗?”
“你提醒我了,我得赶快给她带吃的上去。我的新娘肚子饿时,脾气会变得十分暴躁。昨晚她就气得把我的婚戒拔下来吞了,而我不过慢了一分钟。”
“嘿……”
少安拔腿逃向大厅,急急忙忙出饭店。
到哪去呢?巴黎几乎没有他还没去过的地方。
话说回来,没有一次他是一个人,而大部分时候他都忙着付账。
人人羡慕他身边不曾缺过女伴,他自己有一阵子都挺自觉风流潇洒。
竟到今日才知觉他多么无聊,那些日子多么无稽。
往日不堪回味。
“先生,请问现在几点?”
“现在……”少安本能地举起手腕,蓦然瞥见对方腕上戴着一支金色手表。
他看着那张眨着假睫毛的脸。
世间美女何其多。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到“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诗句。
“你的表怎么了?”
浓妆美人讪笑着把戴着表的手放到背后。
“这是玩具表。”
“真的?几可乱真哩,在哪买的?我也去买一只,送给我女儿。”
“女儿?”假睫毛愕然扇了扇。
“对啊,和你差不多大。”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