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进巷道内,溱汸站定,回身,定定望住思颖,久久不说话。
“姐,我知道错了,可是我真的很希望有自己的生活空间,而不是把生命全数投资在舞蹈上,这样子……我会窒息。”她勇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很好,生活空间,那么她的生活空间在哪里?哪一分钟、哪一秒,她不是为了培养她而努力?原来她的努力成了禁锢,压迫得她连呼吸空间都没有。
“你怎会认识傅家的人?”溱汸掠过她的话,问思颖。
“又慈这学期转到我们学校,她喜欢我的舞蹈,我们就成了要好朋友。”
“你怎会和傅毅爵、傅品帧那么熟?”
“刚开始他们送又慈上学,我们就认识了。品帧哥哥对我很好,他陪我吃早餐、看我练舞,他给我一支手机,我心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能找他倾吐,他是一个最好、最好的大哥哥。”
“傅毅爵呢?”
“毅爵……姐,我说了,请你不要生气。我……我爱他,很爱很爱,将来我会努力让他也爱上我,我要嫁给他,跟他在一起,一生一世。”她一口气把话说完,态度坚决。
她的话是巨石,压在溱汸胸口,迫得她喘不过气。怎么可以……他们这样是乱伦啊!
抿住嘴,溱访脸色倏地苍白。不行、不能,他们是不能凑在一起的两个人!
“他不会喜欢你,你太小了。”否决她的爱、否决她的感情,眼前,穆溱汸的新角色是刽子手。
“总有一天我会长大,到时,他就会喜欢我。”她对自己的爱情有信心。
“没有爱情是能被笃定的。”
“我会努力的,姐,你说过,只要努力就会成功。”她坚持她的爱情。
“很多东西都能靠努力得到,但是爱情,不能套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定理,有时候,尽管你付出全力,收获仍然是零。”溱汸试图说服她。
“所以说,耕了耘都可能是零收获,我怎能不加倍努力?”她第一次和溱汸顶嘴,表现出来的勇气令两人都难以相信。
“你有没有想过家世背景,你们两个是不同世界的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溱汸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搬出这些既迂腐又可笑的谬理,来劝服思颖打消念头。
“我会充实自己,让自己能匹配得上他。”
“你再努力都没用,他要的是一个能帮助他拓展事业的女人,两个上等家族的结合,才是他未来前途的保证。”
“不对,毅爵是个有能力的人,他不需要再找个女人来锦上添花。”
“你那么了解他?”
“我不会看错人。”
“很好,你把爱情摆在中间,请问妈妈的期待呢?你还要不要成为芭蕾明星,要不要代替妈妈站在舞台上?”
“我会尽全力。”
“很好!既然要尽全力,就不要为感情的事情分心,这段时间你好好练习,我会把钱准备好,供你出国留学。”她迳自替思颖下结论。
“可是我不想出国,国内有很多不错的学校,我想……”
“想都不准想,你留在国内有什么前途,想登上国际舞台,你就不能限在小格局里面,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懂吗?”
“身为舞者,只要能在舞蹈里享受快乐、只要有足供发挥的舞台就够了,何必一定要跻身国际,和别人竞争?”
“所以说,你决定不出国?”溱汸怒极,没想到前几天才对她信誓旦旦的思颖,一下子就出现大转变。
“对……我想留在国内,姐,你放心,我会尽全力,我不会让你失望。”
她的保证填不进溱汸心底,沮丧在她心中扩大、再扩大,痛一针针、一椎椎刺进她周身,努力了十二年,她到底为谁辛苦为谁忙?
“你答应过妈妈和我,不管再辛苦都要站上舞台;你说过,要我放心,你会按照我的意思去做,为什么你说的话全都不算数了?就为了你那无聊又可笑的爱情?”
“姐,我的爱情既不可笑也不无聊,你怎么可以批评我的爱情?我那么崇拜你,那么听你的话,你说这种话,真的伤了我的心!”
“我伤了你的心?你没伤我的心吗?为什么国中一毕业,我就必须放弃学业,去念夜间部?因为我那个爱情至上的妹妹要学跳舞,她跟着名师,一个小时要八百块学费!
“为什么我要一天到晚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上班、念书,连家事都一手包?因为我那个听我话的妹妹,需要分分秒秒全心全意投入舞蹈!
“你去翻翻我的衣柜,我是女人,我也爱美,为了筹措你出国学费,我不在乎美丽;同事一下班,唱KTV、上PUB,逛街买快乐,我呢?我四处问,有没有人不想值班,我很乐意代班赚加班费。
“我一心一意赚钱,一心一意赚很多很多的钱供你,却换来一句‘我伤了你的心'。爱情?你的爱情真是崇高、真是伟大到不行啊!”她的口气充满悲愤嘲讽。
“你在跟我讨人情吗?等我赚钱,我会把钱全部还你。”思颖倔强起来。
“还我?说得好,你要还我什么?青春、岁月,还是这些褪不去的疤?”
拨开额间刘海,她让思颖看清楚,江善薇在她额上制造的伤痕。
“我所有努力都为了实践妈妈的遗愿,我不喊苦喊痛,因为我答应了妈妈,就要做到。”
“妈妈从不会勉强我做不想做的事。”
“好啊,你去把妈妈找出来,让她亲口来告诉我一声,我就不再勉强你出国,甚至你想不想跳舞都与我无关了。”
“姐……我真的不想出国。”
“这件事没得讨论,你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那是你的使命。记住,那是你的使命!”
回身,溱汸往傅家方向走去。没错,她和思颖一样有“使命”,只不过,她们的使命不同,不管如何,她们都要用尽全力完成!
趴在桌上,思颖摊开日记簿,早上她已经写过日记,只不过心情太紊乱,厘不清的情绪只能靠文字宣泄。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二日
我的心情像浆糊,我不明白姐的固执,不明白姐为什么非要坚持,我留在国内一样是站上舞台,她并不会因此对妈妈失信。她为什要批评我的爱情无聊?为什么不准我追求幸福?爱一个人不应该吗?是不是我的人生除了舞台以外,再没有其他重要了?
讨厌、真的好讨厌,姐姐不喜欢我吗?她为什么不肯设身处地替我着想?如果她真的疼我,我的幸福不是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吗?
笔迹紊乱,她烦得想摔东西。
她把桌面的东西全摔光了,找不到东西可扔,拉开第一、二个抽屉,思颖抓出里面的书本、文具,丢个痛快,丢不够,她继而拉开底层,那是溱汸的专用抽屉。
生气当中,她顾不得许多,搬出里面的日记本,当着墙面一本一本丢出去,重重的日记簿撞上墙面,她的怒火随着撞击声慢慢平复。
喘息着,她颓坐在床沿,久久不落的泪水在怒气散尽后垂挂下来,不想哭的,可是眼泪难停止。
她很委屈,委屈姐姐不懂她的心,委屈上天那么早就把妈妈从她身边带离,委屈她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委屈她连一个可以哭诉的人都没有。
这时候,她突地想起品帧,要是他在,不知道多好。
她将自己发泄过的东西慢慢收拾好,笔记本、书册收齐,文具摆好,再把姐的日记本一本本收拢叠齐。
嗯?床上有一把小锁,是从哪本日记簿上掉下来?她把收齐的日记一本本拿起来,翻看掉落的锁是哪一本日记上的。
没多久,她找到落锁的日记本,她应该将锁扣回原处,但好奇心留住了她的动作,随手翻开溱访的日记,日期停在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那天。
妈妈,小颖常追着我说:“姐,我知道你最爱我了,对不对?”
我多想大声对她说:“不对,我恨你,要不是你和你父亲,我不会失去妈妈!”
可是她的笑脸总让我狠不下心说重话。我不爱她,真的不爱,可是你却用这种方式把我们绑在一起。
当我答应你,尽全力让她成为芭蕾舞星的同时,我便把真实情绪埋进心底深处,偏偏小颖的追问,常引起我的愤恨,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当着她的面,把我的想法说出口。
这段话狠狠刺伤了思颖的心,姐姐说恨她,她居然恨她,思颖最崇拜姐姐了,崇拜了整整十八年啊!
姐姐怎会恨她呢?姐为了她,牺牲自己的未来;姐为了她,没时间搭理爱情,她是全世界对她最好最好的姐姐,她怎会恨她、怎会不爱她?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呀!
一定是谎言,一定是坏人见不得她们姐妹相亲相爱,故意在姐的日记本上留下这样一段陷害,是的,一定、一定是的,姐最疼她、最爱她了。
姐自己舍不得买半件衣服,却给她买了一套又一套、满衣柜的漂亮舞衣;姐自己常忙到腰酸背痛,却只买钙片给她吃;姐只用橡皮圈圈住长头发,却买给她各式各样的发饰……姐当然是最疼她的啊!
泪越滚越凶,她气炸了,为什么坏人那么坏,为什么要破坏她们姐妹感情,是不是嫉妒啊?
匆匆扣上锁,她把一堆日记本全塞进底层抽屉,不顾一脸的眼泪鼻涕,她抓起钥匙急急往外跑,她要告诉姐姐这件事。
打开门,她一眼看见在门外徘徊的品帧。
抬起可怜兮兮的浓眉大眼,她哽咽半天,“你可不可……”
话没说完,他答了话:“可以。”
“你说可以的……”
下一秒,她投入他怀里,紧紧圈住他的腰,泪水在他胸前作画,带了咸味的泪水熨贴在他胸怀。
他用他的体温包围住她,让她的伤心在自己胸前融化。
她哭了很久,眼泪没断过、啜泣声没停止,在他开始担心起她会不会脱水时,终于,她哭累了,用力吐口气,停下啜泣,继续靠回他胸前。
“你要我做什么?”品帧问。
“什么?”思颖听不懂他的问话。
“你刚刚问我可不可以……你没说出要我做的事。”将她额前散发拂开,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珠子水汪汪。
“我要你听我哭……”说着说着,眉头紧了,哭的情绪又想泛滥。
“好,不过……等一下。”
品帧拉她进屋,打开电灯,倒来一杯白开水。“先喝下水,想哭再哭。”
“好。”思颖就口,乖乖喝掉他手中的白开水。
品帧担着的心,停止摆荡。
屋子里没有沙发,她和他并肩坐在墙角,一面大大的落地镜子里,一男一女相依偎。
“品帧哥哥……我真的好想死。”
“你知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处罚自杀的人?”品帧的回话很突兀。
“因为他们不爱护生命?”品帧哥哥哥是不希望她自杀?
“不对,因为孟婆汤太贵,奈何桥的整修工程款还没拨下来。全球经济不景气,连阴间都要推行全民节约,死人太多会造成困扰。”他是商人,只能用这种冷笑话来安慰她。
不过,不管笑话冷不冷,思颖仍然破涕为笑。
用手帕抹去她满脸泪,品帧向她自我推荐,“如果你哭完了,想找人倾诉,我是个不错的对象。”
“你要听吗?你会不会觉得不耐烦?我告诉你……我姐姐不爱我……”这是个重要议题。
“怎么会这样想?”
“不是我胡思乱想,是姐姐写在日记上的……”
话起了头,就再也停止不下,她不停地说,说了委屈伤情,说了过往记忆,她把关于自己的一切全向他诉尽。
于是,他知道溱汸反对她喜欢毅爵,晓得思颖和溱汸只是表姐妹,晓得溱汸把全副心思投注在她身上,对于她们姐妹,他的心里画出了大概的轮廓。
当然,他也分享了有关自己的一部分,比方他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被傅家领养,他对又慈只是爱护,不是爱情……
这天夜里,他们相依,说了一夜话,从彼此的童年到心底秘密,从同理悲伤到分享快乐,思颖的难过在一点一滴倾诉中,慢慢沉淀……
依着他、靠着他,思颖不再觉得孤单,抓起他的大手,贴在心头,他稳定她每一寸不安心情。
第七章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八日
亲爱的妈妈:
你知不知道江善薇多怕你?昨天,我将颜料塞进水龙头里,旋开水龙头,鲜红的自来水流出来,吓得她全身发抖,夜里,她抱着佛珠念念有词。
前两天,我将那份写着你横刀夺爱的旧报纸放在她床头,她一看见报纸上的你,忙推开报纸,把自己埋进棉被中,她说她错了,求你放过她,她不是存心把你赶下舞台,不是存心逼你走投无路。
妈妈,你愿意原谅她吗?我不愿意!她的“不存心”让我失去欢乐童年,失去一个疼我、爱我、照顾我的妈妈,所以,我不原谅她,绝对不原谅!
收起日记,溱汸将随身听收进口袋,噙着一丝冷笑,走向她的病人。
大白天,江善薇把所有窗帘打开,亮晃晃的光线透过落地玻璃窗照进室内。
害怕阴暗?以为有太阳就能防得了恶鬼?错!她心中的魔魅,再多的阳光都驱散不了。
“傅太太,我帮你做按摩好吗?”溱汸问。
斜躺在床上的江善薇,眼眶下有一圈暗沉。昨夜不得好睡?人呐!举头三尺,神明睁大双眼看。
“你检查一下,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眯眼,深刻的鱼尾纹里,写满她的、心虚。
不该有的东西?是当年她请媒体拍的照片,还是她发布的不实消息?
那时候,她是怎么跟记者说的?她说:“穆意涵在台面上是个风光舞者,其实私底下和妓女没两样,不相信的话,你们可以去向各大企业家求证,她和多少人有一腿?”
多么恶意的毁谤!这些话,溱汸在心底记了一辈子,她可怜的正妻姿态,赢得多数人的同情,四起的挞伐声将妈妈逼下舞台。
原本,溱汸要思颖成名,想的也是这一件,她要思颖替妈妈平反,把当年的旧帐从人们记忆中唤出,让大家清清楚楚,对不起妈妈的是花心风流的傅易安,是他强势霸道的恶妻,是他们联手谋杀了一个舞者的生命。
溱汸没回答她的话,走到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