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和小颖常有意见不合,她希望留在国内大学念舞蹈系,我却认为出国才有前途,她的资质好,不该浪费的,不是吗?舞者的生命那么短,她怎能不好好珍惜,趁着年轻时在舞台上发光发亮?
每次我开口,她便停止争辩,她说我习惯主导她的生活方式,不管她乐不乐意,但她要我放心,她会遵照我的意思去做,因为她晓得我所做的都是为她好。
我真的是为她好吗?
不!她好不好,我并不在乎,我要的是妈妈好,我要的是人们从小颖身上忆起你;要所有人都像外婆一样,一想起芭蕾,便想起一个叫作穆意涵的舞者。妈妈,你要记得我爱的人是你,不是小颖。
我已经快成功了,没道理在最后一分钟放弃我的坚持。妈妈,你也会同意我的想法,对不?既然如此,请继续支持我,给我力量。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页,扣上锁,她把日记收进最底层抽屉。
这张书桌由她和小颖共用,第一、二个抽屉装了小颖的东西,最后一个抽屉是溱汸专用。溱汸的抽屉里有十几本日记,不管是陈旧的或簇新的,都同样有着一片蓝蓝大海,和一个孤独的小女孩。
溱汸习惯在送小颖出门后,整理家务、写日记,然后骑车出门上班,通常她会提早到医院打卡报到,但今天……隐隐地,眼皮直跳,不晓得为什么,心绪始终不安宁。
于是,她打了小颖同学的手机问小颖几句,确定她平安到校,又打电话到疗养院问问外婆的身体情形,最后,她把家里的瓦斯水电全检查过几遍,才带着不安的心情去上班。
甫跨进医院,护理长就要她到院长办公室报到。
现在的院长已不是妈妈的旧识陈院长。早两年,医院由陈院长刚自国外学医回来的儿子接手,所以她很久没进过院长办公室了。院长找她?什么事?
抱着忐忑不安的心,她敲敲院长室的门。
“请进。”
“院长早,请问找我有事?”溱访说。
办公桌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但溱汸没往那方向看去,她不希望院长觉得她不专心。
“Miss穆,你从十五岁起就在济平工作,有八年之久,你算是本院的资深护士。”
陈嵩钧的开场白让溱汸的心脏往上提。这不会是辞退的前述词吧?
“医院里比我资深的护士很多。”不着痕迹地,她顶回一句。
如果被开除的首要条件是资深的话,有许多人比她更符合,况且,她迫切需要这份工作,外婆疗养院的费用和小颖出国所需,她还没有存够。
溱汸的尖锐让沙发上男人的嘴角扬起弧线。
“你的工作能力让许多病人和医生赞不绝口。”陈嵩钧又说。
他并非要辞掉她,而是帮她加薪?不!她不是个乐观的人,她习惯把事情作最坏打算,这样子,一旦发生意外,不至于措手不及。
“谢谢你的夸奖,以后我会更努力。”
她说了以后,就会有以后吗?沙发上的男人又笑了,五分钟内笑两次,这是他绝无仅有的纪录。
“恐怕不行,虽然你很优秀,但医院里比你优秀的护士很多,所以……”
陈嵩钧睨一眼一旁的男人。有这种高中同学算不算不幸?三百年没见面,一见面就要他割爱手中红牌,还要由他来扮黑脸。
“所以?”溱汸忖度他的话,预设起最坏结局。
“所以,我不得不作出选择。”
“你的选择是要辞退我?”这就是她眼皮跳一早上的原因。
“你知道的,医院编制缩紧。”紧个鬼,他还想提出扩院计划。陈嵩钧言不由衷。
“我还可以再做几天?我的遣散费有多少?”
溱汸力持口气平稳,把力气浪费在存心将她辞掉的主管身上根本多余,有时间的话,倒不如去翻报纸,寻找下一份工作。只不过,她很明白,在外面想找到这种高薪的工作,恐怕不容易,也许她该多兼一份差事,才能维持目前生活。
溱汸很实际,这一秒钟受碍,下一秒便开始思考如何脱困,她没时间哀悼自己的坏运道,因为现实不容许。
“我希望你今天办理好移交手续,我会让人事室尽快将遣散费和这半个多月的薪资,一并汇进你的户口。”
“是合约上写的三个月底薪吗?”
“对!”
“好,没事的话我可不可以先离开了?”
她要拚速度,动作够快的话,也许中午就能填妥履历表找工作。
“你不抗议?”
陈嵩钧怀疑她居然默默接受下来?身为现代人,这种权益问题,通常会闹到马路上,抗议个几天,不是吗?
“有用吗?我的抗议会让你改变决策?”她并不天真,看清楚真相比抗议来得容易。
“没用。”“他”还坐在那里,陈嵩钧没打算惹火他,让他出手,将自己祖传的医院弄垮。
“那不就是了。”溱汸笑容里有讽刺。她晓得和强权对抗,平民百姓得胜机率只有零点一个百分比。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做的吗?”陈嵩钧问。
“让我早点把这里结束,好早一点进行下一份工作。”
“嗯……有一个机会,不晓得你有没有兴趣?那是家庭护士的工作,月休四天,月薪十五万,是你现在的三倍多,比较麻烦的是,你必须住到病患家中,你可以考虑一下。”
十五万……五月、六月……两个月下来,顺利的话,她能在皇家芭蕾舞学院甄试前凑足二十万,再加上邮局里的七十万,小颖第一年的学费就没问题了。这个提议的确诱人。
“病患是什么样的人?”溱汸问。
“是一个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患有轻微中风,需要做复健。对了,她的脾气有点糟糕,所以不是每个护士都能接下这份工作。”
“只是轻微中风,她的家人不能带她做复健吗?”
脾气再坏的病人她都见过,不认为这个小问题,会让家人心甘情愿每个月付出十五万元天价,请一个特别护士在身旁照顾。
“她有三个子女,丈夫在英国分公司上班,儿子平日忙于工作,女儿还在高中念书,平时只有管家、园丁、司机和几个仆佣在家,说是找特护,多少有找个人陪伴的意思。”陈嵩钧说得很清楚。
她懂了,典型的贵妇症候群,她主要的病不是中风,而是不能再光鲜亮丽,出现于人群。
“这个Case你接不接?不想接的话,麻烦你下去之后,帮我请Miss刘进来。”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她不做,十五万可以吸引很多意愿高的护士,即使病患的脾气有点糟糕。
“我接。”
“你确定?那么,麻烦你在这张合约书上签名。”
“请特别护士要签约?”她扬眉看着新院长。
“对方希望再辛苦,你都能做满三个月,当然,其中总会有几条类似要有耐心、爱心之类的条款,你知道的,现代虐待病人的事件不少。”
他的解释让溱汸紧绷的表情卸下,拿起笔,快速浏览一遍,她签下自己的名字。
在名字跃然纸上同时,沙发上的男人站起身,走到溱汸旁边,脸上有着大大的笑容,甚是得意。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迅速抬眉,溱汸看清楚来人。
是他!那个鸭霸男,六年前他们见过一面,第二天,听说他们临时决定让小病患出国动手术,从此,没再听过他们的消息,没想到今天又碰上了,这未免太……有缘。
“不用怀疑,这不是巧合。”毅爵将合约书摺妥,收在口袋里。
“是刻意安排?”她眼光扫往陈嵩钧方向。
“别怪我,我不是主谋。”陈嵩钧举双手投降。
“六年前,你不肯为我工作,现在有合约在手,你不能再拒绝我的工作。”他用的是肯定句,肯定他的成功和她的一败涂地。
“我要毁约。”溱汸撕掉自己手中的副本,恨恨地揉搓成一团。
“可以,我建议你把手中的副本拼一拼,你会了解要悔约,你必须赔偿一百万。”她撕掉合约,这下子,所有合约内容他可以随意篡改。
“你!”他该庆幸她血液中没有暴力因子,这年头女性意识抬头,正流行手无缚鸡力的女人杀刚猛男人。
“我叫傅毅爵,你的新任老板。”
“我不会承认。”
“等你想出不承认的办法时,再知会我一声,至于眼前,很抱歉,我稳占上风。”
拉过她细瘦的手腕,毅爵回头对“同学”说:“移交工作,麻烦你了。”
“你想做什么?”溱汸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不是想早点把这里结束,好进行下一份工作?我——正在帮你!”将她带出院长室,胜利的笑容在他脸上,不褪。
门后,陈嵩钧痛失一位好护士,不过,他很乐于见到老同学身边,多了一个准妻子。
“你可以选择吃饭或继续生气。”
叉起一块菲力牛排,毅爵心情好得可以吞下一头牛。在商场上,他打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战争,却从没有赢过哪一场比现在更开心。
没错,别花力气做无益事情,这是溱汸一贯的信念,但这男人轻易地挑起了她激昂的情绪!
他一口口吃掉面前的牛排,丝毫不受她臭脸影响,仿佛她的怒气只是一种装饰品,用来证明她是一种有情绪变化的动物。
他们就这样对坐着,直到他吃完自己的牛排,再到他一块块切分她盘中食物,她始终在僵持。
他是特意安排?就为了多年前那场无谓的争执?他是小心眼还是输不起?为什么他非要她替他工作?
是不是像他们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没尝过被拒绝的滋味,非要赢过所有人,才能证实自己成就非凡?
因此一次无聊拌嘴,就让他计划出这场,要她明白,当年她有本事拒绝他一晚上十万元的酬庸,却没本事拒绝眼前一个月十五万块的工作。
好吧!她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是不是认输,他就会放她回去原来的工作岗位,继续她平稳的生活?
平心而论,她有些伯他,他不像一般男人,将对她的善意或企图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尽管观察再多遍,她都无法从他眼神里猜测出他想要什么。
如果他只是单纯想要赢的感觉,那么,她愿意放下骄傲,当他的面认输。
“对不起。”溱汸出口。
这句低头话,让毅爵浓眉往上调高五度。她居然服输?这么简单?
“为什么?”他装傻。
“为了六年前的无心错误。”
她点得够明了,但她仍倨傲地认定那个错误纯属无心,如果他是男人的话,再小心眼未免过分。
“是无心,还是有意?”他不放过她。
如果他是瞎子,看不见她挑衅表情的话,也许他会相信她的抱歉,不过……她聪明,他也不笨。
“说者无心,听者硬要添上意思,我也没办法。”说来说去,问题仍然在他。
“认输认得这么快,缺乏挑战快感。”才六年,环境就把她个性磨得圆润?害他丧失若干乐趣。
“在我身上寻找快感?那是个笨主意。”啜了口芬兰汁,才入口半分,她就皱眉。她不爱喝甜,太多的甜味会让她丧失吃苦的能力。
她的话让他有了遐想。六年,从清丽小女孩转变为美艳女人,她够漂亮了,他相信多数男人会反对她的话。
“你确定?”
他口气中的玻粒跊P听见了,狠狠地抢回自己的食物,她不想吃也不让他吃。
两人之间再度沉默,她生气、他无谓;她把盘中食物戳得粉身碎骨,他慢条斯理喝掉自己的果汁;他不笑的眼睛泄露出愉快,她咬住下唇的牙齿用了力、埋了恨。
终于,他吃饱了,招来侍者结帐,拉起她的手。
这回,他不打算让她自手中再度溜掉。当年他有嵩钧支援,所以笃定她的行踪;现在,他可不确定这一放手,她会不会消失无踪。
“要去哪里?”
“由你作主。”他回答。
她不懂他的意思,皱起的眉毛打出难解的结。
“不懂?你有三种选择。一,回你家收拾行李。二,直接上工,工作服由我提供。三,走一趟银行,领出一百万赔偿金,我亲手将合约书奉上。”揶揄她,是件具有高度娱乐性的休闲活动。
深吸气、吐气,深吸气、吐气,溱汸拚命告诉自己,不要做无用的情绪反弹。
“我回家整理行李。”她作出选择。
点头,他看见她认命,松开手,他不再担心她会飞走。
第四章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个穿着黑色舞衣的小女孩趴在桌前,在粉红色的日记本上涂涂写写。
她还不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但外婆在疗养院,姐姐为筹措她的学费,到病患家中当特别护士。她把CD开得大大声,让布拉姆斯的曲子赶走寂寞。
她有一点点知道,以前她和姐姐上学、上班后,外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寂寞了。
姐姐不在家,她大可多赖一下床,但习惯养成,一朝一夕想改变有困难,因此,她照旧五点起床写日记、五点半练舞,六点半洗澡准备上学。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四日
姐姐非要我出国不可,其实我根本没把握能通过皇家芭蕾舞学院的甄试,那里聚集的都是些顶尖舞者,亚洲人想打进去,好困难……
我的压力很大,可姐根本听不进这些话,怎么办?何况,我好不容易才和傅毅爵搭上线,梦中王子呵,如果我出国,不是代表了另一次的分离?
博毅爵……对他,我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觉,仿佛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生活、一起快乐、一起幸福,分开是不对的,我喜欢他,真的超喜欢的。
学校里,有许多女生都喜欢他,但我晓得,她们的感觉都没有我的强烈,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就是知道!我相信总有一夭,我会和他在一起,我们是密不可分的两个人。
阖上日记,思颖开始一天的工作,跳舞、洗澡、准备上学,不过和往常不同的是,她在牵脚踏车准备出门时,一辆汽车停在她家门口。
“小颖,是我,快上车。”又慈半个身体伸到车窗外面,对着思颖猛挥手。
“你怎么来了?”停妥脚踏车,思颖走到车窗边。
“我拜托品帧哥哥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