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的不好吃。”
他钻眉怒目,一副都是她没教好的模样,让她想拿刀柄敲他,却听他下一句接着说。“没有你做的好吃。”那其实也是抱怨,他的口气和表情都是。她不该因为那根本不是称赞的称赞感到高兴,但她无法控制听到那句话时,蓦然升起的飘然和愉悦。
懒惰的男人,都是这样被女人宠出来的。
但她是他的清洁人员,兼厨子;她上星期已经拿了新的合约给他签。
她告诉他,虽然如此,他还是要自己学著煮饭吃,不然会太闲,他已经有钱到不需要工作,太闲只会让他无聊到胡思乱想。
两个星期过去,他虽然会试着做一些她教的简单料理,但却不太吃。
他说不好吃,她倒觉得没差那么多。
他的钱,还在她户头里,他不肯告诉她,他的账号。
无论她说什么,他就是不肯讲。
她已经开始考虑,是否干脆把钱以他的名义捐出去。
她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却又无法将他抛在脑后。
他在新的合约里,要求她必须每天去他那里煮食一次,加上打扫清理的时间,每天至少都要花超过两个小时。天天去那里报到,让她更加清楚他的生活有多贫瘠,过去两星期,除了她强迫他那次,他从来不出门,他也不看电视不上网,他的电话也从来没响过,至少她没听它响过。
她怀疑,她是他每天唯一开口说话的对象;她怀疑,以前她来打扫时,他是刻意避开,因为不想和人说话。
有时看着他,她会不由自主的好奇,究竟是遇到什么事,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自闭。
她不该关心他,但在他以为她没注意的时候,他会站在卧房的窗边,看着楼下的人群。每当那时,她总会在他眼里看到可怕的死寂与荒芜,好像他的魂不在那里,好像这世界对他来说,无聊得要命,而他再也不想活下去。
她不懂他究竟有什么毛病,明明他什么都有,却把自己关在屋里。
然后当他抬起头,看着她时,她又会看见他眼里无以名状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如蛛网般将他紧紧绑缚住,而他希望有谁能来将他救出去。
每次看见他那求救的表情,她都想转身逃跑。
可他那模样,太像十五年前的自己,她还记得她颤抖的爬上高楼时的绝望,还记得那年的寒风用力拉扯她的裙角,吹拂过她的耳畔,好似在悄然低语:只要往下跳,死亡就能将她的痛苦,和体温一起带走……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当年她无法对那个女孩伸出援手,至少能试着帮帮他。
只要她小心一点,小心的和他保持距离,不要变得太在乎就好。
等他放弃了想死的念头,她就能头也不回的离开,继续过她的太平日子。
只要她够小心……
泡了澡起来,身体温暖许多,肚子却发出了饥饿的空鸣。因为整天都在外面跑,她吃外食的多,并没有购买存放食物的冰箱。虽然寒风在墙外呼啸奔跑,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套上衣帽,到街头转角的便利商店买点热食来吃。
她在便利商店里,买了一杯热可可和微波加热的三明治时,怎么样也没想到,回到家中,旧日的恶梦,在经过三年又八个月之后,又出现在她面前。
她怀疑他是怎么找到她,为了躲避这王八蛋,她已经搬了好几次家。自从他将母亲打成重伤之后,她不顾怯懦母亲的反对,搜集了证据,向法院申请了保护令,才让他不敢再骚扰她和母亲,但也只是一阵子而已。三年前母亲过世,她办完丧事后,立刻搬离原住所,但显然他想办法找到了她。她家的门被撬开了,一个猥琐的男人,像胡狼一样,正在窄小的套房中翻箱倒柜。
很难想象,一个人活了几十年,却还是不曾从生活中学到教训,打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看见他这样对待她妈,几十年过去,他还是一事无成,只懂得破坏和偷窃。
“如果你要找的是钱,那里没有。”她冷声开口。
男人猛然回身,眼里充满了血丝,有着凶猛的阴鸶,在看到她时,他脸上没有愧疚、没有惊慌,有的只是恼羞成怒的不爽和急切。
“钱呢?我知道你有钱,你把钱藏哪去了?”
“我已经把这个月的吃饭钱给你了,我说过了,吃饭钱我会给你,多的没有。”她鄙夷的看着他,“如果你想赌,最好自己去工作。”
“你这不孝女!”他愤怒的朝她逼近,她闻到他身上那股让人作呕的酒味。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那么大,你休想每个月花点小钱就把我打发!”
“你养我?”这不要脸的废物,让她只想对他吐口水。她愤怒的开口指责:“养我的是妈,是那个辛辛苦苦替人洗衣帮佣,被你殴打偷钱的女人,从来就不是你这只会赌博的酒鬼,我从没花过你一毛钱。若不是看在妈的份上,若不是法律规定我得养你,我连一块钱都不会给你!”
他扬起手想揍她。
但她早料到,侧身闪开他的拳头,把手中热烫的可可,全泼洒在他脸上。
他痛叫出声,却更火大,狂乱的挥舞着拳头。
虽然早有准备,她还是在混乱中被打到一拳。
疼痛在脸上爆开,恐惧也是。
“贱人!早知道当年老子就把你掐死―”
愤怒的咆哮,在空气中震荡,一如那些年惊怖的夜晚。
在他的威吓下,她几乎要反射性的再次缩起身体,就像多年前那个胆小的女孩,只能缩在墙角,哭着忍受无情的暴力;但她已经长大了,为了不再被殴打,她早已学会自卫的方法。
当他再朝她挥拳,她抓起沉重的背包朝他挥去,把钥匙握在拳头指缝之间,狠狠的朝他脸上攻击。他的惨叫,再次在楼梯间回响。她转身逃跑,知道她的攻击虽然有效,但并没有办法击倒他,而他比较强壮,力气也比她大。她原以为她来得及跑到大街上,但事情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她还没出巷子,他就追到了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发,将她硬生生扯了回去。
她痛叫出声,往后摔跌在地,泪水飘出眼眶的同时,她绷紧皮肉,准备忍受接下来的攻击。
但他却突然松开紧抓她长发的手,再次哀号起来。
她睁眼回头,看见一个她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刻见到的男人。
那个应该待在他豪宅里的自闭宅男,穿着丝质的黑衣黑裤,握着那混帐的手臂,神态轻松,一脸冷然。
全身皆黑的他,几乎和巷中的暗影融为一体。
痛苦哀号的男人,愤怒的举起另一只手,咒骂攻击他。
“去你妈的!”
他连闪都没闪,她以为他会被打到,仓皇爬起身,出声大喊。“不要――”那人没有住手,他也没有,他揍了他一拳,还捏断了他的手臂。她可以听见某种东西碎掉的声音。暗夜里,那物体被挤压碎裂的喀噤喇哩声,听来特别清晰,教人心惊。
“啊!我的手―我的手―”
那个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好痛、好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放手……求求你……拜托……放开我……”
他一脸无聊的看着那个跪地的男人,彷佛眼前的家伙只是蝼蚁一般。
他回首,看着血色尽失的她,面无表情的问。
“你要我宰了他吗?”
她想他死,她恨不得这王八蛋立刻死去。
但母亲的脸,在眼前浮现。
她恨这个人,但母亲爱他,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荡什么,但母亲往生前,要求她照顾他。
“不。”她哑声说。
“为什么?”他淡淡的问。她看着那冷酷的百万富豪,在他面前,第一次感到羞耻困窘,她难堪的张嘴,哑声开口承认:“因为,他是我父亲。”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没有鄙夷或不屑,没有同情和怜悯,他只是松开了他的手。
那个男人抱着手,倒在地上,呜咽着。
“我的手……我的手……”
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地,哭得泪流满面,害怕恐惧得不断颤抖的男人,那个长年殴打她与母亲的巨大怪物,此刻看起来却变小了,缩得小小的,像只胆小的老鼠。
她好想踹这个卑劣的男人几脚,她好痛恨这个带给她生命又弃她如敝屉的废物,却又无法完全斩断和他之间的联系。
“你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就是毁了我的母亲。她是这世界上,唯一还相信你的笨蛋。”她抖着手,从背包里掏出钱包,丢给了他几千块。“去看医生,别再来骚扰我,否则下一次,我会亲手宰了你!”
千元大钞在空中飞散,还没落地,那个人已经急着用没受伤的手去抓,断掉的手在身侧晃动,即使痛,他还是要捡钱。
那模样,可悲至极。她心痛的转身离开,没再多看一眼。
男人,恍若黑夜中的暗影,悄无声息的跟在她身后,她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但她知道他在那里。她没有回头,一路走回像是被台风狂扫过一遍的家。
她在这里住了一年,这已经是她成年后,待过最久的地方了。
这套房很小,一房一卫,就算加上阳台,也没有身后那男人家里的厨房大;但这曾经是她可以安心回来睡觉的小窝。
可惜再也不是了。
她回过身,看见那个衣着单薄的男人,杵在门口。
可怕的羞耻感,如大雨一般,再次冲刷过全身。
从小,她就不断面对类似的情境,还以为自己对旁人的眼光早就麻痹……
防卫性的,她不自觉的伸手环抱着自己,忍住几乎要夺眶的泪,挺直了背脊。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以为他从不出门。
“我到附近办事,刚好经过。”他说。她怀疑这个说法,却无法质疑。他并不知道她的地址,况且他穿得不多,如果说要穿着这身单薄的衣服跟踪她,未免也太不智了。
“你穿太少了。”她提醒他。
他眼也不眨的开口:“车上有暖气,我并没有打算出来很久。”
所以他真的只是经过?
算了,她没力气瞎猜疑。
不管怎么说,他救了她,让她免于可怕的暴力。
“抱歉让你看到那么可笑的闹剧。”深吸口气,她站在几乎已成废墟的屋子里,维持着仅存的自尊,看着他道:“我很想泡杯茶给你喝,但我想杯子都被打破了。”
“你的床坏了。”他看着那破烂的大床。
她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张床被那个人拿刀划破,床垫里的海绵都被翻了出来。
“他以为我把钱藏在那里。”她苦笑,语音嘎哑。
“你不能睡在这里。”他环视被翻箱倒柜过的小房间,里头几乎无一处完整。她同意。只要牵涉到赌,那个人有着恐怖的毅力,为了钱,他还会再回来,她比谁都还要清楚。
“我会去住旅馆。”明天她再来打扫干净,然后和房东退租,搬离这里。
“你可以住我那里。”他提议。
她一愣,回首瞪着他。
“我还有空房间。”他淡漠的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她哑口无言的看着这个男人,怀疑他在打什么主意。她不够漂亮,身材也没有很好,像他这种条件的男人,若要找女人,街上肯定有一大堆愿意对他这只百万富豪恶羊扑虎。
当然,也许会有不少人对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感到疑虑就是了。
但在这都市丛林中,哪个人没有一点毛病?
话说回来,她在想什么?他搞不好只是可怜她。
“我付不起那地段的房租。”她从混乱的脑海中,挤出丁点字句。
“我不需要房租,你只要帮我煮饭就好。”
“我已经在帮你煮了。”她提醒他。他拧眉,不耐的说:“我要吃现做的,我不想吃事后微波加热的东西。”她早该想到,他不会满足于再加热的食物。所以他只是想找个二十四小时的免费厨子?她应该要小心。
但她今天晚上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旅馆,她会一直被细微的声音吓醒,怕那个人偷偷跟踪她,跑来吵闹一整夜,怕必须再次面对那种难堪和无尽的暴力。
而他那里很安静,楼下有守卫保全,位置高达三十楼,还用了最好的隔音设备,楼下再怎么吵闹,都吵不到那里。
实话说,她找不到比他那里更好的躲藏处。
她想答应,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很害怕,害怕自己再面对刚刚那个属于旧日的梦魇。
眼前的男人,救了她。
或许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但他不曾对她暴力相向,而且他想伤害自己,甚于想伤害她。
然后,她看见他低垂冷漠的眼里,有着一丝难掩的渴望。
突然间,她领悟他为什么开口邀请她。他很寂寞。除了热食之外,他也不想一个人。
“我只需要几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不自觉的,她摩擦着自己的手臂,哑声强调道:“还有,我手边的客户不只你一个,我还是要去工作,不可能随传随到。”
这,几乎算是答应了。
他不给她反悔的机会,只朝她点头应允,“你收拾东西,我去开车。”
霓虹招牌,在夜里闪烁。暗巷里,那男人已消失无影踪,只留下腥臭的酒味。他有些遗憾那杂碎已经离开。
在那小小的、混乱的房间里,他看得到她不自觉的颤抖,她很害怕刚刚那个杂碎,他应该当场宰了他,可他不想吓到她。
她的轻颤,让他几乎想将她拥入怀里,替她止住颤抖。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在乎她,但他就是在乎。悄然走入黑暗之中,他在下一个阴影里,如鬼魅般,跃到老旧的公寓之上,在无月的夜里,乘着阴冷的风,于城市的高楼与高楼之间,快速潜行。他对她说谎。他并没有开车来,他的车还在地下停车场里。
刚刚稍早,他还躺在床上,倾听她的声音,试图藉此入眠。
他差一点就睡着了,甚至彷佛梦见自己泡在温暖的泉水里,他可以听到水声,感觉到映在眼帘上的水光邻邻。
然后,他被惊醒,他听到她愤怒的声音,听到她和那个人的争吵,听到她被殴打的声音,听到她的痛叫,和无法隐藏的恐惧。
他下了床,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打开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想也没想就跃入夜空,穿越了整个城市,朝她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