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结婚了!”他告诉女儿。
塔笛卡大大的黑眼睛望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是跟温斯洛太大吗?爸爸。”
“还会是别人吗?”多明尼克反问一句。
“你这样做聪明吗?”
女儿向父亲这样问,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多明尼克走到窗口,望着维也纳英国领事馆的花园,背对着塔笛卡。
“很久以前,大家就认为一个大使需要一位妻子。”他说。“至于爱莲,你知道得很清楚,她会是一位理想的大使夫人的。”
塔笛卡不说话,多明尼克爵士又从窗口转过身来。
“这是无法避免的,她非常爱我。”
无疑地,从他的声调中可听出他在设法找借口。
“假使你认为你们在一起很快乐……”
“快乐?什么叫快乐呀?”多明尼克爵士问。“自从我失去你母亲之后就不曾决乐过。不过,人总得活下去,而我的外交生涯是很重要的。”
“当然,爸爸。我希望你的婚姻能够如意。”
塔笛卡非常安静地说完,就离开那间房间,并且顺手把门关上。她知道这象是她生命中最后一章 ,她对将来感到害怕。
林治夫人一嫁给多明尼克爵士,就很清楚地声明她不喜欢前妻之女,而且视她为眼中钉。
塔笛卡知道自己不被需要,就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学习语文、艺术和音乐上。
即使如此,当那些学费的帐单送来之后,还是免不了会听见一些难听的话,又一天到晚说着男人多么不喜欢讨聪明的妻子。
塔笛卡早就不跟她的继母争辩了。现在,她望着从窗帘之间射进的阳光,自问:
“一个聪明的妻子去忍受一个笨丈夫,也许不至于更坏吧?”
她一想到希伦爵士就全身发抖。她怎么能每天隔着桌子望着他那茫然的脸,听他那些无意义的谈话?
韦特令罕上尉,虽然他除了军营中的闲话以外就无话可谈,不过她倒宁愿要他;可是他不在候选名单中,塔笛卡知道得很清楚,他还没有办法养活妻子。
“在一个男人身上我何所求呢?”她问自己。反正睡不着了,她从床上起来,走向窗口,把窗帘拉开。
阳光照着她的眼睛,使她看不到马路对过高大的楼房,但她看见许多她认识的男人的脸。
英俊的脸,有教养的脸,贪婪的、愚蠢的、聪明的、色迷迷的……各式各样的脸……然而,没有一张能引起她的兴趣。
“我有什么不对吗?”她不禁怀疑起来。
她很早就下楼吃早餐。她知道她父亲再过半小时才起来,而她的继母宁愿在床上吃。
她走下楼梯时,听见敲门声。一个仆役一面穿上银扣的制服一面走过大理石地面去开门。
她看见他从门外的一个人手中拿下一样东西。当她走到楼下时,仆人对她说:
“这些是送给你的,塔笛卡小姐,还有一张便条。送信的人在等回话。”塔笛卡不感兴趣地瞥了那些花一眼,在舞会或宴会之后她经常会收到花束;不过,她注意到这一次的花要比她通常收到的名贵得多。
一簇簇白色兰花非常有韵味地盛开在一个篮子里。她奇怪哪一家花店能够这么早替客人送花。
她不感兴趣地打开便条,信纸上印有一顶皇冠,她看见里面这样写着:
“你会跟我一起坐车逛公园吗?美丽的小塔笛卡。我将在十二点的时候来拜访你。这些花是刚刚从乡下运来的,它们会使你记起我。克劳利”
塔笛卡把信折起,对等候着的仆人说:
“告诉那个信差通知他的主人,林治小姐另外有约会。”
“好的,小姐。”
仆人走向门口,塔笛卡走进晨室,把那封信撕成小片丢进字纸篓。
她希望继母不知道这次的邀请。
从她长久的经验中,她确信克劳利爵士对她的兴趣不是认真的。他只是被她的脸孔所诱惑,象以前一些年长的男人一样,认为跟一个美丽的少女调情是一种乐趣而已。
在她成长的这几年中,她遇见过几个中年唐璜。她父亲在大使馆中招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士,所以他们都不年轻,而且大多数已婚。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的追求,他们的热情,使得主人的女儿——塔笛卡一开始就得对他们保持距离。
“克劳利爵士看来也是个唐璜式的男人哩!”塔笛卡想着,不觉泛起小小的微笑。
不管怎么样,她就是不喜欢这个人。他的态度、他的眼神,都使她感到厌恶。
“我希望再也看不到他!”她想。
她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她可以很容易地拒绝他的邀请。而且,社交季节快要结束了,她在舞会中也不见得会再碰到他。
她的父亲说过他今天不想到古华得去。
“忘掉克劳利爵士吧!”她对自己说。
不过,她却很奇怪为什么当她在白金汉宫的舞会中离开他时,他眼中的表情至今还活鲜鲜地留在她记忆中。
她把那些花忘记了,直到林治夫人走进晨室;那时塔笛卡正在写好几封答谢那些招待过她的女主人的信,
“大厅中的花是谁送的?”林治夫人问。
塔笛卡从桌前站起来。
“继母,早上好!”
“好?不见得啊!”林治夫人说。“我头痛。天晓得我每次参加了舞会以后的难受。不过,为了你的缘故,我也只好牺牲自己的健康来作你的监护人了。”
塔笛卡不回答,她知道继母很喜欢参加舞会,表面上却说为了要做她的监护人,象个殉道者似的。
“我问你花是谁送的?”林治夫人看见塔笛卡不说话,又问。
“一个昨天晚上跟我跳舞的人,”塔笛卡漫不经心地说。“我以前没见过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阔绰。”
“他是谁?”林治夫人问。“他是单身的吗?”
“我听说他有一个太太。”
“不要理睬那些结了婚的男人,”林治夫人暴躁地说。“不要忘了我昨晚告诉你的话。”
她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塔笛卡叹了一口气又坐下来继续写信。
写完信,她回到卧室里,发观那个从少女时代就跟母亲一起的老女佣在等她。
那个时代,沙皇宫廷中的贵妇贵女都流行雇用一个法国或英国的侍女。艾伦到过圣彼德堡,她的女主人和多明尼克爵土私奔,她也跟着一同离去。
“我们出去走走吧!艾伦,”塔笛卡说。“我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我知道你喜欢这样的,塔笛卡小姐。”艾伦说。
她是一位表情甜美的中年妇女,除了父亲以外,她是塔笛卡唯一喜爱的人。
艾伦望着她那黑发如云的小脸,关心地问:
“什么事使你烦恼?她又跟你作对了?”
“她”是谁那是用不着解释的。
“夫人要我在圣诞节以前嫁出去。”
“不要理她!”艾伦执拗地说。“自从她嫁给你父亲后就一直想赶你出去。假使她太过份的话,你一定要告诉你爸爸。”
“爸爸又有什么办法?”塔笛卡说。“他己屈服于她了,他不喜欢吵架。”
她叹了一口气。
“唉!艾伦,假使你和我可以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就算是住在一间小小的木屋里也好。我相信我可以写文章或者译书来赚一点钱。”
“这是不对的,塔笛卡小姐。那样你就会跟你所属的社会脱节了。”艾伦坚定地说。“你必须有机会去遇见好的人,去交朋友。”
“每一次我交到朋友,爸爸就要调到别的地方去,你记得罗马那家可爱的人吗?我那时想永远跟他们在一起,但是,我却永远见不到他们了。”
“你现在长大了,也许你会找到一个善良高贵的人来爱你。”
塔笛卡淡淡一笑,里面完全没有幽默的成份,
“你真是跟继母一样坏,老是讲到结婚的事。”
“要不然,象你这样的贵族小姐还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呢?你我都知道,你母亲一定也会这样想的。”
“当我一旦坠入情网,我当然会这样做的。”
“你有爱人了吗?”艾伦问。
这是一个她经常问的问题。
“没有呀!难道你不知道?”塔笛卡回答。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问我自己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不能爱上任何一个追求我的人。但是,艾伦,他们都那么平凡、庸碌,我甚至讨厌他们哩!”
“这只是时间问题,”艾伦安慰她。“你的母亲在十七岁就恋爱了,不过那是不同的。我永远忘不了她对我说,‘我爱他,艾伦!我爱他!我爱他!假使爸爸不让我们结婚,我就要跟他私奔!’”
这是塔笛卡听过无数次的故事,但是每次都使她感动。在艾伦微微颤抖的声音里,仿佛还可以听得母亲声调中的狂喜。
“当我有这样的感觉时我就结婚,”塔笛卡说。“但是我绝对不会在继母强迫或者恐吓下去嫁人。”
“你是对的,小姐,不要让她成胁你。”艾伦说,“她会那样做的,我知道她会。”
“是的,我也知道。”塔笛卡庄严地说,然后又换过一种声调:“来吧,艾伦,我们出去走走,我要到图书馆去。”
这一天其余的时间,塔笛卡都故意避开她的继母。很幸运地林治夫人外出吃中饭去,她累了就不会拖着塔笛卡陪她坐在马车上到处访友;以前她常在下午这样做。
塔笛卡得以拿着一本书姥缩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她就因为连夜失眠太睏倦而睡着了。
她睡了没多久就因为一阵非常快乐的感觉而突然醒过来。
她的梦消逝了,然而她知道她刚才不是孤单一个的,有人跟她在一起,有人给地带来了快乐——一种似乎把他们两个都笼罩在金雾里的快乐。
“我是快乐的。”她向自己微语。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大腿上放着一本书。
“要是我在真实的生活中能够有这种感觉就好了。”她想。梦中的快乐还活鲜鲜地留在脑际,她上楼去为晚上的宴会打扮时一面还哼着小调。
今天的晚宴跟她以前参加过的毫无两样。
巨大的桌子上装饰着鲜花,摆满了银光闪闪的餐具,银烛台上点着蜡烛。
女主人高耸的头饰闪闪发光,身上戴满了钻石和珍珠项链、胸针、手镯和指环。
名贵的各国佳看上了一道又一道,塔笛卡吃得很少;而她晚宴的伴侣也差不多都是这些人。
一个是一名卫土,他向她描述他在军中的一些细节、
另外一边是一个没有下巴的年轻贵族。塔笛卡发现他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飞速地骑双座脚踏车。
他们两个人都从没读过一本书,他们的政治知识也只是拾人牙慧地述说一些激进份子的笨故事。
她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人欣赏这一类的宴会。
女主人的女儿是一个害羞而不美的少女,穿着一件很不合适的紧身白纱衣,以至原形毕露;她那双白缎鞋和白色小山羊皮手套也都太紧窄。
显然地她无话可说,而又害羞得不敢回答伴侣的问话,虽然他企图打开她的话匣子,也没有办法。
塔笛卡很清楚,到了舞会的时候,她一定花大部分的时间粘在她母亲身边,要不然就是可怜兮兮地躲到洗手间去。
在这种场合,女孩子的地位并不怎么重要。
在每一个女主人招待自己朋友的舞会中,塔笛卡都看到社交季节中这些珠光宝气的贵妇全部出现,因为假使她们不出席,就伯别人误会她没被邀请。
等到那拖得很久的晚宴完毕以后,女士们就退席上楼。
年轻女孩谈的还是她们参加了多少宴会这个老话题,而她们母亲那一代,则是蜚短流长,冷言冷语。
“最低限底,”塔笛卡对自己说。“大使馆中的那些宴会,比较有趣多了。”
在那里,父亲招待一些外国的政治家、政府官员以及外交家,他们的谈话都是充满智慧的。
她从一群跟她年纪相若的女孩子间走开,恐惧地看见继母正在跟希伦夫人说话。
她们的声音低低的,不断地点着头。塔笛卡下意识的想到她们在论她。
她把嘴巴抿得紧紧的。
“我绝不嫁给希伦爵士。”她发誓。
当贵妇们开始移动时,她不禁有一种得救之感。在一阵丝绸和薄纱的窸窣中,派对又移到楼下去。贵妇们的肩上都披着丝绒、天鹅绒或毛皮的披肩。
舞会在派克巷的一间大房子举行,屋后有一个大花园。
舞会里闷热得令人窒息,塔笛卡的舞伴建议到外面去,这使得她非常高兴。
花园里挂满了中国灯笼和彩色小灯泡。塔笛卡跟她的舞伴——澳洲大使馆的年轻秘书一走上草坪,马上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向他们走来。塔笛卡看出是谁之后,不禁为之气结。
她想走开已来不及了。
“塔笛卡,你好!”克劳利爵土说。
塔笛卡微微屈膝答礼,没有说话。
“我们还没会过面吧?”他向她的舞伴说。
“我姓温迪斯,爵爷。在金杯赛中我曾经有幸跑在你的马前面。”
“很好,”克劳利爵士说。“下次我们还有机会。”
“谢谢你,爵爷!”澳洲人说。
“现在,假使你把你的舞伴让给我,我将会很感激你。”克劳利爵士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林治小姐商谈。我希望她过一会儿再跟你跳舞。”
“我当然不能拒绝你的请求!”年轻人礼貌地说。
他先向塔笛卡弯腰,再向克劳利爵士弯腰,然后向屋子走去。
“这太没有必要了,”塔笛卡大声地说。“而且也太专横了!”
“我是因为你而专横的。”克劳利爵士回答。“今天你为什么拒绝跟我坐车兜风?”
“我另外有约。”
“我怀疑那不是很重要的。”他说:“这个晚上,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取消了所有其他的约会来到这个沉闷的宴会见你,我希望你能够补偿我。”
“我并没有请你来。”
“我希望你没有。这种场合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那你为什么要来?”塔笛卡说。“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爵爷,我不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