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呢?为了女儿,他倒肯一扫以往傲慢的态度,真是料想不到。人家说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我看天下的爸爸也差不多哩,虽然他年轻得不像爸爸。
在韩宝玉和胡晓侠笑语谈论室内设计的三十分钟内,方问菊逐渐放松戒备,相信他不会说出令她难堪的话了。
没想到胡晓侠心悦诚服之际,为了表示推心置腹,一时得意忘形的说出:“韩先生,你真是太教人佩服了,我一定要向公司争取由你承办装潢的事。老实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已经有三十出头了,老练的经验和年轻的外表太不相配了,上次菊菊看见你和柔娃走在一起,当你们是情侣哩!”
方问菊骇然失色,一时真恨自己看上这个差劲家伙,今天来拆她的合,慌得心中直念:怎么办?怎么办?本来他或许忘了,现在有人提醒……
“是吗?”韩宝玉眼睛对着她嗤笑,说话却很温和。“方小姐的幻想真令我吓一跳,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结婚很早,就算是初识的人,看见我和柔娃长得那么相像,无论如何也不至想到那方面去。”
胡晓侠今天是失常了,乐得话多动作也多,一拍掌叫道:“不错,不错,她就是像你才有那么精致的五官。”
“只是稍微缩小,角度也柔和女性化多了。”两人放声大笑,一致赞同。方问菊看这情形,知道他是放过她了,提到胸口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不防打了个冷颤,原来背上已冒出点点汗珠。
“方老师,”韩宝玉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开始切入正题:“关于柔娃的化学,再麻烦你一学期好吗?等她升上二年级,去上补习班也说不定。”
方问菊摇摇头,这男人太具有危险性了,飞蛾扑火乃不智之举。
“如果是费用嫌少……”
“不是这意思,”方问菊不耐烦起来,“你以为有钱真可以使鬼推磨吗?我就不信这一套!”
“菊菊!”胡晓侠觉得她说得过分了。
韩宝玉下决心要达成目的,很有耐心的说道:“你不妨把你的难处直接说出来。”
方问菊索性明言:“我喜欢柔娃,但不喜欢她的爸爸。”
“菊菊!”胡晓侠头痛了。
韩宝玉对这一番话十足新鲜,起初闷笑,让方问菊自觉是傻瓜,最后忍不住爆笑出来,方问菊生气的问:“有什么好笑?被讨厌了很高兴吗?”
其实她是生气自己的情绪老受他牵制。
“抱歉,我是太意外了。”韩宝玉第一次注意看这个女人,以往他从未以男人的眼光看她,一个小家教是不值得他注意的。
“我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吗?”他有趣的问。“没有!”口气真像小孩子!话刚出口,方问菊惊觉自己的态度太不成熟而感到难为情。
胡晓侠才真不好意思哩,他看重韩宝玉,自然渴望韩宝玉也看重他,谁知菊菊给他来上这一手,她以为她是全国排行第一的化学老师吗?
他心念,看看人家的风度吧,菊菊,别再耍大牌了,要不然就干脆拒绝算了,这般刁难人很开心吗?
“如果你拒绝柔娃是为了不想看到我,大可却除这项顾忌。”韩宝玉一本正经的说:“我朋友多、客户多,晚上时常有饭局,工作一忙,更常加班到十一、二点也回不了家,若不是家里有孩子,我常想干脆住在公司里算了,可是现在柔娃的妈妈不在,我都尽量赶十点而回去,你上课只到八点半,所以我们是不太可能碰面的。”方问菊略作解释:“我刚才说的只是气话,并非……”
“我明白。”韩宝玉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在台中找到很好的家教。”
“找家教不难,问题是柔娃不喜欢,我想师生之闲也讲缘分的。”
方问菊顿感左右为难。
“不会吧,我不过是教柔娃化学而已,换别人来教也是一样的。”
“这得问柔娃才行。”
“你是她爸爸,不是吗?”
一当然,但我不是她的上帝,我尊重她的选择。“
“啊?”
方问菊从来没见过这种爸爸,抬起眼盲直看着他。
“柔娃生下来的那一年,我本身还只是个大孩子,突然升格为父,不免心慌失措。现在我确信,每一个做爸爸的都是从儿女身上学会怎样做父亲,我也是。孩子长大的同时,我也跟着成长成熟,所以感觉上,我们是一起奋斗过来的,学习接受彼此。我克服当小爸爸的尴尬,她则必须习惯她有个不像传统爸爸的爸爸的事实;终于,我们彼此都适应了,我当她是女儿也是朋友,她待我也亦父亦友,因此,只要她的要求不过分,我尊重她的选择。”
他娓娓道来,深深震撼在场的两人。
胡晓侠叹息的说:“像这种事,女人似乎比较容易适应。”
“是啊,女人是天生的母亲,男人则不。”接着韩宝玉抒发感想:“今天的女孩将是未来的国民之母,更应该好好培育,使她有独立的人格,日后才能教养她的孩子啊!”“承教,承教!”胡晓侠感动的说:“听你这一说,女儿比儿子更要费心教导,免得误了别人的家庭和下一代。”
韩宝玉微笑。“别人重男轻女,我偏偏重女轻男。”
方问菊英了。“我明白了,韩先生,你实在很有说服力。”
“你不必立刻做决定,只要给柔娃机会就好了。”
他起身准备告群。
“在柔娃回来之前,希望你已经有了很好的决定。”
跟主人握手告别,在该走的时刻他立即抽身而去。
过了良久,男女主人方从他残留的魅力里走出来。
“在你快要答应的同时他却走了,不等你的答案,让你同他女儿说去,真是厉害的男人!”
胡晓侠语气中有自叹不如的失意,方问菊却什么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塞满了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和他说的每一句话,不知又要费多少时候才能完全排出脑海。韩宝玉知道自己是胜利了。经过左家大门时,一丝惆怅掠过心头,难过自己在婚姻中下的心血全泡汤了,所幸还留下柔娃。乖宝,爸爸加油,你也要加油,方问菊那儿只要你再说服两句就成了,可是我不要你不劳而获,你要学着负起自己该负的责任,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事,只要你能做到,将来你就不会成为悲哀的女人。
乖宝,我唯一的女儿,爸爸无法保障你一生幸福快乐,就像我没办法代替你呼吸一样,但是,我可以教你渡过难关的方法与决心,只要有决心,就成功了一半。坐在车里吸烟的韩宝玉,前妻?弃他所给予的爱此时全移到孩子身上。孩子诚实的接受他的爱,也会热烈的回报,所以他宁愿对孩子好。
吃完消夜回到家已近十一点,大老远就见着屋里灯火辉煌,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自言自语:回来的是一个活宝还是两个活宝?可怜的少杰,你最好躲远一点。刚进屋在玄关处就听见大哥洪钟的声音和大嫂高昂之声正斗得厉害,他想最好别波及到我,我只想安静睡一觉。
“少杰,都是你不好!”大嫂巫淑媚一时争不过丈夫,只有拿儿子出气。本来,事情就是因少杰而起。
“你两天两夜不回家,一回来就骂孩子,你像个母亲吗?”韩伯礼平时温文儒雅,俨然士绅,一发起火来,脸红脖子粗,声音又洪亮,颇有雷公之相。
柔娃有一次就说:大伯简直是爷爷的翻版。
“我回娘家住两天也不行吗?”
“平常妈在的时候,你尽可以回去,现在妈出国了,你丢孩子一个人在家出事了怎么办?”
“你别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你做父亲的呢,这两天窝在那个婊子家里了?”“你嘴里放干净一点,孩子面前你发什么疯!”
“怕你儿子知道是不是?怕人家知道就不要做!”
“你少噜嗦,你只要管好孩子就好了。”
“我在我哥公司也是一名主管,才不当管家婆呢!”
“你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配当主管吗?”
“那是你儿子胆小、懦弱、没出息,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他,而且教育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韩伯礼气不过,迁怒缩在一旁的少杰:“你说,你是怎么搞的?爸妈不在,你就不敢一个人睡,睡到你三叔房里去,你、你、你想把我气死是不是?我的脸都被你去尽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不是我的种,是路边捡回来的……”
“大哥,你对孩子说这种话太过分了!”
韩宝玉原先待在玄关虚的藤椅上悠然欣赏自己设计的杰作,不想管这对夫妻的闲事,但后来愈听愈不象话,忍不住现身说几句话。
“少杰他不是胆小,他只是特别敏感而已。有人怕鬼,不是真的撞见鬼,而是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坏了。你们自己没有想象力,就只会骂孩子,骂得他瞧见你们就像瞧见鬼一样,你们心里就好受吗?”
巫淑媚从来不愿跟韩宝玉正面冲突。她不得不承认,他是韩家最有魅力的男人,却也是最冷傲的一个,尤其近几年,他待孩子和对大人的态度简直是不同的两个人。偏偏他愈这样,家里自老先生以下,没一个敢惹他。
韩伯礼颓然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韩宝玉转身上楼,少杰看父母都不说什么,大了胆子溜上楼去找三叔。
“叔叔,谢谢您,您果然是关心我的。”
“我很后悔呢,少杰,我实在不想管别人的闲事。”韩宝玉看看少杰,心想算了,多说无用。“说真的,少杰,你想稍微改变自己吗?”
“我……想是想,但要怎么做呢?”
“首先,你必须抬头挺胸,弯腰驼背只会使你丧失更多的信心:再来,你得习惯说话时正视别人的脸,目光闪烁最不好了,还有,把话说清楚,不要吞吞吐吐的。只要你能做到这两点:仪态和说话,久而久之,别人自然改变对你的印象。”
说完,拍拍少杰的肩膀鼓励一下,进房休息去了。
叔叔什么事都替我设想好了,比我爸爸更像爸爸,叔叔,叔叔,我──爱──您!我──爱──您!我──爱──您!
少杰目光濡湿,心底不断地?s白拧□
大年初一。
方问菊在父母家接待意外的访客:韩柔娃。
陪她来的是个看起来比她略大的少年,很诚恳大方的一个人,方问菊直觉他跟柔娃一样出生在富裕的家庭。柔娃介绍他叫宋道揆,一中的,高她一届。
“老师,爸爸好坏哦,一定要我自己来拜托你,老师,拜托啦,不要让我失望而返,会被爸爸笑的。”
女孩一上来就撒娇,动之以情。
道揆也帮腔:“老师,本来我自愿要教柔娃,但她不肯,只有拜托你多费心教导。”“你的功课比我还重,而且很快要升三年级了,怎么能够分心教我呢?爸爸和宋伯伯也不会答应。”
“是啊,所以我坚持要陪你来见一见令你心仪的老师。”
“道揆,你不会也打方老师主意吧?”
“我哪有?”
“你心里不是在想:以后化学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柔娃家‘就近请教’。没有吗?”柔娃笑吟吟地糗他。
少年不好意思的笑了。
方问菊看在眼里,确信柔娃是韩宝玉的女儿了,父女俩一模一样,都有为了达成目的而坚定不移的决心。
但,最令她割舍不下漪O少女纯真的笑靥,美得令人眩目。
“我答应你,柔娃。”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第三章
两颗寂寞的心》
开春以来,天气像少女的心一样变幻不定,方问菊出门时总不忘带件薄外套应急。做为一名好老师若感冒了,对学生可真是一大损失。──不用说,此乃她另一个美丽的幻想,当自己很重要似的。
继续柔娃的家教快两个月了,她已不排斥上韩家,甚至发觉自己愈来愈期盼每星期二、四的来临。
韩象的室内装潢真是太棒了。宽敞高雅的客厅,暖色调的二楼起居室,乃至一名少女的卧室,都像是从图书中搬出来的,看起来悦目,住起来也一定舒适。原来,连续剧和小说上所描述的均属实,真的有这样的人家,只是以前无缘一见而已。──每次这么想的时候,她都要怀疑韩宝玉是不是把他最好的灵感都用在自己的家了。方问菊耸耸肩。没办法,英俊的男人总教人觉得不可靠,不过,到底是他真的不可靠,抑是我本身缺乏自信?方问菊自己也得不到定论。
路过书局停下来为柔娃选了一本参考书,她曾向韩宝玉报帐的。虽然他一直不露面,但不管她为柔娃买了什么,由韩老爷交付的薪水里总会添上超额的支出。她希望柔娃不要那么见外,因为她真的很喜欢她。
不料柔娃却以度测的口吻说:“爸爸是这样做的吗?我没有教他付钱的意思,只是感谢老师的好意。我想,爸爸可能是不好意思吧!?”那个人会不好意思?方问菊听了忍不住想笑,暗道:好吧,你既然喜欢锚铢必较,我索性大方一点,自动向你报帐。她早将他公司的电话号码暗记下来了。
到柜台付帐的时候,书店老板看她长得不错,把他收藏用来送给老顾客的特级卡片送一张让她夹书,那是用一种特别好的发光纸印制的。
方问菊谢了他,很轻易的被卡片上的少女图像所吸引──微笑的少女抱着一只白猫,大眼凝注,她在看着谁呢?什么让你神往?什么让你凝眸?你可曾回忆往事如梦?你可曾憧憬未来如诗?当你调皮的眼神如星,当你纯真的微笑若月,小女孩,你可知道──我羡慕你?方问菊惊叹地暗诵这些句子,不知作者是谁,把大人的心情描述得如此传神:小女孩,你可知道──我羡慕你?任谁看了卡片上少女的表情,都会与作者有同样的默契。
她决定把卡片夹在参考书内,转送给柔娃。
现在的孩子都太早熟了,往往十几岁的年纪便稚气荡存,宛如大人一样的外表配上幼稚的言行,简直太滑稽了。相比之下,柔娃多么可爱又显智能,忠于自己的年龄,赢得众人宠爱于一身。
准时到达韩家,方问菊直接上楼,听得悠扬的钢琴声流泻,中间夹杂偶来的咳嗽声。钢琴声中断,柔娃走到父亲身后。
“爸,您没有好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