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英文合同上签了字,一式三份。我注意到题头印的是“产品供货合同”,而不是通常的“手术同意书”。
11·2
半夜醒来,我急忙摸摸双腿,它真的要失去么?
我穿着睡衣,在地上走来走去。我想在失去双腿之前多用一会儿。
雅倩醒来,对我的多愁善感颇为不耐烦。她说又不是换装两支不锈钢假腿,这是货真价实的真腿呀,有什么可愁的。
我说:“毕竟不是我的原装货呀。”
雅倩伶牙俐齿地反驳:“去年你还换过一颗牙呢,也没见你这样难舍难分。”
我嘿嘿地笑了。女人们总是另有一种逻辑方式,实际上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因为牙齿的坚硬,下意识中我把它看作非生命体。实际上它和腿脚一样,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嘛。
我心绪变好后逗妻子:“雅倩,你的身体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只有一点小瑕疵。你知道是什么?”
雅倩瞪大眼睛追问是什么。我说:“你的左耳略小,与右耳不完全对称。要不要也换一只?”
雅倩茫然若失,没有答话。
11·4
上午我到老太太卧室,让她摸摸我的双腿。老太太惊惶地问:
“怎么啦?怎么啦?”
我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也不怎么,就是想让你再摸摸。”
妈放心了,轻轻地摸我的腿脚、胳膊,逐渐陷入沉思中。她低声道:
“可怜的坚儿,你小时候家里穷,不能为你治病。邻居小孩骂你小瘸子,你跷着脚和他们打架,打伤了,回来还瞒着我……”
我忽然感情冲动,泪珠扑簌簌掉下来。妈感觉到了,惊惶地问怎么了,你是怎么了?我凄然一笑:“没什么。妈,真的没什么。”
11·18
换肢手术很顺利,复原也很快,钱先生说其中嵌入了海参快速生长的基因。“不过你绝对不用担心变成软体动物。”他笑着说。
现在我确实能用新腿同夫人共舞了。
雅倩急着把我展示出去,她到处打听哪儿有舞会,拉着我场场必到。我向她求饶:“你总要给我一段复原的时间吧。”
看来钱先生确实不是卖假药的。他们的技术巧夺天工,我从肉体上感觉不到新肢体的异常。
不过心理上还有后遗症。我的意识一直顽固地拒绝那两个“家伙”是自己人,下面的梦境也成了我的保留节目:我总是梦见自己是一个无下肢的残疾人,被两个无头人抬着飞跑,前面是深渊,我喝止不住……
我想慢慢会习惯的。
11·20
我不准雅倩和仆人们告诉老太大我换肢的事,我只说又做了一次手术。
那天妈来看我,我说手术很成功,一点也不跛了。老太太很是激动,她仔仔细细地摸我的左腿,然后是右腿,她的动作越来越犹疑。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最后老太太一言不发,惶惑地走了。
老太太怎么个想法?她是否摸出了换肢的破绽?我不大相信这一点。因为在她的理解力中,根本不存在换肢的可能性。
但老太太从此不再抚摸我的腿脚了,只到躯干为止。
也许母亲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真有一种灵与肉的感应。
这几天常想起“三国演义”中的夏候惇,一次作战中中箭,他拔箭时把眼珠也拔出来了。他大叫道:“父精母血,不可弃也。”遂吞之。
我却把妈的血肉轻抛浪掷。我愧见老娘。
11·24
这些天雅倩常摸着左耳对镜呆望,莫非她真的要换耳?我后悔不该开那个玩笑。
元·20
今天钱先生来了,我不在家,是雅倩接待的。听雅倩说,钱先生是来作质量回访。
钱先生及22世纪公司的工作作风确实令人钦佩。
但雅倩的心绪突然变坏了,整个下午烦躁不安,一言不发。晚上我洗过热水澡,她狠狠地盯着我的胳膊,盯得我心里发毛。等我上床后,她鄙夷地说:
“看你那两条瘦精胳膊,与两腿太不相称了!”
我在心中叫苦,其实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我讨好地说:“从明天起我一定认真锻炼,炼出健美运动员的体魄。”
她不耐烦地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悲伤地叹口气问道:“是钱先生的主意么?”
她一愣,强辩道:“钱先生没来之前我就有这个意见。”
我黯然道:“好吧。开价多少,两只胳膊一齐换?”
雅倩立刻眉开眼笑了。“很便宜的,他开价60万,我一直压到42万成交。”她伏在我的怀中,轻轻捏着我的肌肉,“我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天下最健美、最潇洒的人,你不会怪我这点私心吧。”
我说,我当然不会怪你,连钱先生也是真心为我好,并不是为赚钱。我如果是穷光蛋,他一定会免费为我手术的。
4·10
很久没记日记了,我不愿用“别人”的手写出自己的思想。
换臂手术自然也很成功,现在我的双臂健壮有力,肌腱凸出,确实令人羡慕。
只是我却没有什么自豪感,我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超然地作出评论的。我仍旧瞒着老娘,但她的抚摸区域又自动减少了。
舞会上我与雅倩大出风头。有这么一位四肢健美的白马王子,雅倩自然十分光彩。
晚上我搂着雅倩入睡,梦中常涌出强烈的失落感和负罪感。我眼睁睁看着“别人”的一双手在抚摸雅倩的肩头、乳房、臀部……而自始至终,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快感。我似乎成了一个性无能者,教唆别人对妻子非礼以满足自己卑劣的精神快感。
梦中惊醒,额上冷汗涔涔,雅倩也被惊醒,睡意浓浓地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这个梦境,她笑着在我额头印上一吻:
“别胡思乱想了,雅倩是你的。别怕,即使我枕的是别人的臂弯,我心里还是想着阿坚。”
她翻过身又入睡了,我忧伤地看着她的背影,喃喃地说,我倒是宁可你枕着阿坚的胳膊去想别人。
4·15
钱先生又来做质量回访,仍是雅倩接待。
他似乎专找我不在家的时机。就在两天前他还来过电话,是我接的,钱先生只是问候老太太身体可好,老太太是什么时候失明的……我立时警觉起来,我怕她在老娘的眼睛上寻找突破口,就既委婉又坚决地说,多谢关心,老娘已70多岁了,思想又旧,我不想让她受折腾。
当时钱先生圆滑地转过话,寒喧几句就挂了电话,根本没提家访的事。晚饭后,我像作贼似地躲着雅倩的目光,我知道自己的肩膀不宽阔,胸膛不挺,肚子有点过早发福……熄灯后,雅倩钻进我怀里,慢声细语地劝我,把躯干也换了吧。我第一次发火了:
“你纵然不为我,也该为我娘留下一块血肉呀!”
雅倩捧着我的面颊轻轻拍着,甜蜜地笑着:
“这儿不是?这才是你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呀。”她眯着眼,送上醉人的一吻。
6·17
躯干已经更换,102万。最后一块阵地——头颅也没能保住,其实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与健美绝伦、毫无瑕疵的躯干四肢相比,我的头颅即使不算丑陋,也实在太平凡了。
换头费用是203万,全身合计433。4万。我很为雅倩的牺牲精神所感动,虽然我有亿万家产,但半年之中净增了433万元的开支,我想恐怕今年无力给雅倩买新首饰了。
也许,我的美貌就是她的新首饰。
雅倩拉着我去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签约时,钱先生真诚地感到痛心。他声调低沉地说:
“我愧见漂亮的宋夫人和宋先生。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建议宋先生全躯更换,那样费用最省,整体协调性最好,只须花费360—380万即可。但我知道欲速则不达,躯体更换的优越性只能循序渐进地体会,我公司的销售计划不得不受用户觉悟程度的制约。”
我苦笑道:“钱先生是在与宋先生说话吗?我是宋坚吗?”
钱与吾一挥手,坚决地说:
“请你彻底扬弃这种陈腐的观念。以22世纪的眼光来看,人的本质在于大脑,其它眼耳鼻舌身只不过是满足大脑思维运动的工具或辅助品,就像眼镜或汽车一样。你不会认为换一副眼镜就影响你的自我人格吧。”
我冷冷地说:“既然如此,那躯体的健美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钱先生一愣,立即拊掌笑道:“宋先生思维敏捷,语含机锋,足见还保持着清晰的自我。”
我疲倦地说:“谢谢你的恭维,其实你的思维更敏捷,我自愧不如。”
7·14
美貌也是一种权势,我家的风向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雅情变得十分贞静娴淑。
这副躯体确实已完美无瑕,我想如果米开朗琪罗看到我,一定会把大卫的雕像砸碎。
晚上浴罢出来,雅倩痴痴地近乎崇拜地看着我。我恶毒地瞪着她,她觉察了,畏缩地垂下目光。
她色迷迷的目光使我十分憎恶。
我佯笑着问:“雅倩女士是否十分欣赏这副躯体?这个顶替宋坚的漂亮小白脸?”我的话越来越刻毒:“你是否喜爱在宋坚的目光注视下与这个小白脸偷情?”
雅倩颤栗着低下头,偷偷抹去眼泪。
这个结局她大概始料未及吧。现在我们在美貌上至少是扯平了,她却比我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钱。
夜半醒来,她还在偷偷啜泣。我叹口气,把她揽过来,雅倩立即趴在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说起来,她除了浅薄虚荣外,算不上是坏女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越来越乖戾。如果这副完美的躯体生来就属于我,而贞静娴淑生来就属于她?……上帝啊!
7·16
我与老太太的感情十分真挚浓烈,即使雅倩女皇终日颐指气使时,她也从不敢对老太太有一句不恭之辞。我与母亲的感情是一方净土,不容任何人玷污。
但现在我最怕与老娘单独相对,我能感受到老人日甚一日的冷漠。
我知道我是她的儿子,我又算不上她的儿子。我身上只余下这一块大脑与老人有血缘关系了。
今天老太太冷淡地问我:“结婚6年了,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孙子?”
可怜的母亲。她对儿子的异化已无可奈何下,只好把母爱寄托在孙辈上。我很羞愧,这几年只顾与雅倩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把生儿育女抛在脑后。下意识中,我是怕怀孕破坏了雅倩的美貌。
对,应该给老娘生个孙子,给老人的晚年一份慰藉,只是有一个小问题——这个孩子算不算我的儿子,妈的孙子?
神思越来越恍惚。多少天没记日记了,是一个月,还是一年?我是谁,晚上与雅倩同床共枕的是不是宋坚?
妈,我的的确确是你的儿子呀,为什么你“看”我时,那样生疏疑虑?我哭了。我眼中没有哭,心里在哭。也可能是我没有哭,是藏在脑颅里的那个宋坚在哭。
钱与吾趴在病床边对我大声说话,我睁大眼睛茫然四顾,我不知道是否记住了他的话。我听见雅倩在床后压抑地抽泣。
“你的大脑灰质有极少见的过敏性,对新脑颅有中毒性反应……绝不是我公司产品质量问题……可以与你换脑。不不,你仍然存在,你的思维将全部移入新大脑,就像旧抽屉里的东西倾倒在新抽屉……为表示同情,这次思维导流手术我们仅收50%的成本费,计123万元……
我感觉到我(我的大脑)被慢慢抬出头颅,暂放到一个仿形容器内。柔软的机械手仍使我产生(思想的?肌体的?)剧痛,我知道此刻有一个空白的新大脑正缓缓移入我刚才待过的脑颅里。忽然我被龙卷风吸起来,通过一个绝对黑暗的喇叭口通道刷刷地流过去。眼前豁然开朗,我知道这是我的新居。千千万万个我的碎片(记忆和思想?)熙熙攘攘地乱过一阵,便像蜂群散归各自六角形的蜂巢。
10·20
神智已复清醒,雅倩笑哈哈地告诉我今天是10月20号。妈来过,我们仅冷漠地互相打了一个招呼。
这会儿钱与吾满面笑容地立在我的床前,他身后是一群身着白褂正襟危坐的先生。钱先生亲切地说:
“衷心祝贺宋先生康复。为了对思维导流手术有一个绝对客观公正的评价,我公司特地请来了全国的神经学、心理学泰斗。现在我来问你一些问题,请给予清晰肯定的回答。好,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沉默了很久。权威们沉默静思如老禅入定,钱与吾从容自若地微笑着,像一个老练的节目主持人。
“我是宋坚。”我缓缓地说,“我是亿万家财和一个美女的主人,又是他们的奴仆。现在我是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的代号宋坚的一件新产品。”
钱先生满意地笑了,回头介绍道:
“这正是宋先生特有的机智与玩世不恭。各位先生请提问题吧。”
我忍住烦躁回答他们的问题。(你多大?)我今年36岁,属鼠。我没有上大学(为什么?)因为我太有钱。细想起来,金钱并没给我带来什么幸福。
(你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很少。大概是小学时放风筝比赛了,我自制的知了风筝得了第一名。风筝飞得那么高远!蓝天白云是那么纯净!……还有一件得意事,我轻而易举地骗了一个叫宋坚的傻蛋,推销了556。4万元货物,我自己得了7%即38。9万元回扣。其实促销方法再简单不过——从夫人处迂回进攻,循序渐进。
……
我忽然顿住!
我骗了一个叫宋坚的傻瓜,那么我是谁?我自然是宋坚,那么是我骗子我自己?
我能感到骗了宋坚的得意,又能感到顿悟真情后的愤怒……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我狂怒异常,瞪着血红的眼睛,似乎要择人而噬。纵然我自知已成了一件赝品,但至少我要知道我的正式代码是什么!
脑海中浊浪翻滚。几分钟后,浊浪渐渐平息,沉淀成泾渭分明的两层思维——我总算把思路理清了。我当然是宋坚,但在思维导流过程中,因为未知的原因,掺杂了钱与吾的少量伴生思维!
对面几位科学泰斗已觉察到异常,惊惧地面面相觑。钱与吾做手势让他们镇静,他缓缓地走过来,甜蜜地微笑着。我狂怒地想扑过去掐住他的喉咙,但我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