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住、当、地!?
简直一头雾水啊!
她努力再查,确实寻访到不少姓“刁”的村民,北村甚至半数以上的人都姓“刁”,她不死心地追问,把那枚珍之重之的玄铁令牌都取出来示人了,还是问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所以,她算不算已找到所谓的“刁氏一族”?
有谁能给她指条明路?
师尊说,只要找到他们,就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但她还是茫茫然,毫无头绪。
再有,这儿的村民们朴实归璞实,却相当诡异啊……
一开始还挺寻常,但,当他们得知她正暂住在凤锦的箭泾竹坞时,他们的表情和眼神……很耐人寻味。
是的,耐人寻味。
有些村民似乎欲说什么,支吾半晌,仍把话倒吞回去;有些人则两跟发傻,然后带着不容错辨的怜悯上上下下直打量她,最后再留下一声重重叹息;更有不少人像瞬间被点了哑穴,任她再如何费劲追问,也不愿再多说一字。
为什么?
为什么?
……是因为凤锦不太寻常的外表吗?她不得不这么想。
近傍晚时分,南方天际依旧清亮,却已见得到月影,淡淡的一轮土色,等待在天色尽寂之后,越绽明光。
她尾随在那道修长身影后头,脚步放得极轻,悄悄跟着。
她不是故意要跟踪凤锦,而是从小村落返回们坞途中,不意间瞧见他,等她意会过来时,早已不自禁跟上他的步伐,维持着一定距离。
他像似穿惯了白衫,今儿个的白色衫摆竟沾上不少湿泥。
一头长发随意束在颈后,他双肩背着一只竹篮。
今早两人同桌而食时,他笑笑对她说,他会深入那片莽林采药,看来颇有收获啊,他背上的竹篮都快被塞满。
老实说,她不知他算不算是一名医者。
他的竹坞前后左右都辟地为圃,栽种好几味汉药,也种了不少果菜,连甘蔗都有十来根;除此之外。更有一些她见也没见过的玩意儿。他说,那是南蛮一带才有的香树和馨草,可作薰香料,用以医病、薰染或驱除虫蚁。
她因虚沉而卧榻三日,所喝汤药便是按他亲手开出的药单子抓配熬煮的,但若说他是大夫,这大半个月却不见半个上门求诊的病患。
说来说去,村民们对他仍多有忌惮,皆因他异于常人的外表吧!
她心口略沉,几乎是带痛了,只得暗暗调息,悄无声息地跟踪那道白衫身影穿过梯田。顺坡开辟的水稻田一阶连着一阶,春夏之际,秧苗抽长到农人们的腿肚儿了,风凉透透的,从坡顶、从茂林间吹拂而下,稻田上生起绿油油的小波浪。
然后,她瞧见“奇景”。
当凤锦走过梯田时,每个双脚踏在泥水里、两手沾染泥香的村人,皆一致停顿手边农事,当真动也不动,彻底石化似的,唯一能动的是两颗眼珠,溜溜地、不安地转动,戒备中带有掩藏不掉的惊惧,宛若他浑身沾满毒病,得紧盯着,绝不能容允他近身三尺。
凤锦似是习惯得很,步伐徐缓未变,目不斜视。
她看不到他脸上神情,只觉他独行的背影甚是孤伤,苍茫天地徒留他一身,薄淡而朦胧,有点阴惨然的味儿,让她很难挪开双眸。
好几个顽皮村童跟在一群大白鹅后头迎面跑来,故意把鹅追得张大翅膀嘎嘎叫,他脚步不禁一顿,因鹅群几把土道占满。接着,就见孩子们猛地顿住奔跑的小步伐,乍见到他,欢闹声陡灭,几个年长的孩子白着脸,定定瞅他,有两个年纪小些的竟被吓得嚎啕大哭。
她揉揉额际,叹在心底。
他仿佛没听到那些哭声,更无视于旁人畏惧的目光,避开鹅群后,再次从容举步,将那些人、那些骚动全都隔绝于身后。很平静般地隔绝。
压在她胸中的沉窒慢慢变重。
他如果不那么平静,她说不定能好受些,偏偏他把这一切看作寻常,像似历经了无数风雨摧折后,学会顺从,懂得低头,也认了命,只求这一口气除不去、斩不断、顽强尚在时,能安度余生……
她再次追上,不着痕迹地跟随着。
落日余晖将他的影儿打得斜长,清清天色染作橘霞,圆月的轮廓更鲜明,只是白白如纸片般的一轮,尚未发亮。
其实脚程若再加快些,半个时辰内能回到竹坞,但那抹修长白影仍不慌不躁。
他不急,她倒蠢蠢欲动,一时间极想朝他走近,与他说些话,归途上作伴。
哞~~哞呣~~
她正想佯装不意间与他相遇时,左侧一处小林却陡地窜出两头大水牛!
牛只哞哞叫不说,还撒开健壮四蹄、顶着锐角冲撞过来!
“小心啊!”
她惊喊,见凤锦仍傻怔怔立在原地,想也未想已猱身而上。
她抓住他肩头,将他往后一带,同时踢出一腿,足尖力道充沛,正中牛颈,午只吃痛嗄叫,庞大身体往旁颠了颠,倒下。
她不等第二头牛撞来,先行抢上,以庖丁解牛中提过的手法,拇指当点穴之用,以其余四指为刀,横削牛背,虽不见血,但水牛登时软瘫了四腿,像被抽走脊梁骨一般。
牛只砰地倒地,她立即回眸寻人。
“你没事吧?你──啊!”
男人被她过强劲力往后扯带,也倒地了,却是跌在一滩泥泞里。
他白衫尽毁不说,发上、脸上也全脏了,沾了不少泥。
然后,他睁着清朗朗的凤目迷惘瞅她,看看她,再看看倒地的水牛,接着再看看她,再看看发出呻吟的水牛,最后又移回她脸上,他似回过神,薄唇微微露笑。
天啊!“我……我很抱歉……”她不是故意扯那么用力,更不是有意把他推到烂泥滩里。“我瞧见你,想跟你一块儿同行,牛突然跑出来,我张声提点,你、你动也不动,所以……那个……”他好狼狈,一条条、一块块的红痕如此明显,惨不忍睹,却仍冲着她笑。
“是我没留神,但牛只对农家而言极其重要,伤了总是不好……”
“我、我一时情急,总不能让它们伤了你。”她见过有人被牛角刺破肚腹,那样的伤治也难治,真真死路一条。
“我的命没那么值钱。”
他语气淡然,低幽幽的,缘说笑又似乎不是。
上官净怔忡看着他,掀唇欲言,一时间竟寻思不出适当的话,只觉喉间堵着。
凤锦本想挥挥手请她别在意,衣袖一抬,带起几坨烂泥,不禁露出苦笑。
“我帮你!”她探出手。
“别过来,会把你也弄脏的。”他柔声道。
“弄脏就弄脏!”
“上官姑娘──”
“别说了。”她不知一股执拗究竟打哪儿生出,他不让人靠近,甚至有意无意轻贱自己,那让她……让她没来由地火大。
她强抢民女般一把攫住他袖中手,不容他闪脱,眼神对上那双凤目。
男人疑惑挑眉,目光深邃如渊,似也感受到她心绪浮动。
下一瞬,她的手被紧紧反握。
隔着薄袖,他五指牢握她的,那突如其来的手力让她微乎其微一震,一个模糊且荒谬的念想刷过脑海——她像自投罗网了?
有人守株待兔,她是那只傻兔,蹦着、跳着栽进陷阱里,还浑然未知。
她深吸口气,把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袋瓜。
“上官姑娘的好意,我再推辞都嫌矫情了。”凤锦终于借力起身,待站妥,五指仍握住掌中柔荑。
他竟有这么高吗?上宫净此时才发现,自个儿头顶心竟还不及他下颚!
与他站得如此之近,她得把头仰得高高地瞧他,颈子都酸了……咦?他颊面、颚下和唇上有青青的、新生出来的小髭呢!
伃细再看,他肤泽虽怪异,其实挺光滑,若非那些爬满面庞和身体的红纹,他可当定了“小白脸”,她还以为他不长胡髭……噢,他是男人,男人自然会生胡子,她胡思乱想什么?啊!他眼皮上的泥水快要流进眼里了!指尖动了动,想帮他拭去,这才发现两人手握手,都不知对望了多久?
她脸一热,忙松开力道,他却还抓住不放,双目更是一瞬也不瞬。
“凤公子,你站稳了吗?”
“啊!呃……多谢姑娘援手。”他像也从迷境中返回,长身略震,颊面红中浮赭,急急松开五指,仿佛她的手瞬间成了块烫人火炭。
他不再瞧她,迳自走到牛只身旁。
两头牛倒地后就没了方才的凶猛气势,张着铜钤般圆圆又鸟溜溜的大眼,哼着气,庞大牛身在草地上无力磨蹭。
“可怜……”
他长叹,跪在牛头边,两手抚着牛颈。
上官净跟过去,略急地解释道:“我适才使的是分筋闭穴的招式,没下重手!我、我帮它们推拿几下,只要活活血,筋顺穴通,一会儿就会好转的!”明明是为救他才击倒村民的宝贝水牛,听他难受一叹,她竟也跟着不好受,一时间真觉自个儿罪大恶极。
她才蹲下来要弥补自己造成的“过错”时,有脚步声从林间传出。
那位瘦小老伯该是发现牛只不见,正四下寻找,他从小林子里冲出来时,整张脸白惨惨,两眼焦急,但在看到凤锦时,老伯惨白面色竟有本事刷得更白,都带死气了,张得开开的嘴如同离水的鱼,被惊吓得很严重。
“你、你你……你……咒……牛……”
揍牛?“不,不是他,不关他的事,牛是我揍的!”上官净忙挺身而出。
她想法很单纯,这儿的人对凤锦已够“另眼相看”了,能少一事是一事。何况,水牛确实是她打倒的。
“我不是有意伤害牛只,老爹别慌,我会把两头牛完好无缺还您的,您给我两刻钟,我马上——嘿!喂?”老人家突然翻白眼,倒地。
这下有得忙了。
第2章(2)
夕阳落下,霞锦般的天幕渐沉,倦鸟尽归巢。
凤锦尚未回到竹坞。
山风、林风两相夹击,他身上还有些臭烘烘的,即便如此,他心情却颇美,让他心情好好的姑娘很忙碌,而且已连续忙碌两、三刻钟喽!
他看她使了一记俐落飞身,接住昏倒的瘦老伯,确认老伯气息、心跳皆在后,便赶紧掐按老人家人中和虎口,拍胸又拍背。
“让他嗅些薄荷草吧!”他从怀中取出草袋,起身走去。
“你别过来!”这话冲他喝出。
她甫出口就后悔得要命,他瞧得出她恨不得甩自个儿两巴掌。
她不要他现下靠近,是怕那老伯若醒过神,张眼见他蹲在跟前,说不准又要厥过去第二回。他明白的,正因为明白,更不能“辜负”她的那一喝。
“嗯,我不过去,我知道……我不会过去的……”
“不是的,凤公子,我——”她胀红脸,急欲解释。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的。”
他很体谅地打断她的话,似怕她内疚,嘴角还扬起笑,只不过笑得略带忧伤。这忧伤啊,多一分则太过,减一分则太少,得恰恰好才称完美。他留下草袋,退回原处,然后静静撇开脸,仅让她瞧见他低敛在眉目间的郁抑。
“薄荷凉草我也带了些在身边,还是凤公子为我备上的,我……我很感激。”怀中虽有凉草,她倒是一把抓走他搁下的草袋,抓得紧紧的,然后从里面取出薄荷草,捏在指间摩挲几下,清列气味随即漫开。
她不再言语,仅专注手边之事。
她把那沁凉气味移到老伯鼻下,不一会儿,薄荷草果然奏功,老伯呻吟几声,晃着脑袋,慢慢转醒。
下一刻,她移身到牛只身边,手法独特地按捏牛只颈侧与背脊之处,她做得十分卖力,没多久,两条水牛蹭着身躯便站立起来了,只是圆黑牛眼像还惊恐未定,覆着水雾,看起来有些可怜,就如同那位醒将过来的老伯,努力瞠着眼,隔着一段距离谨慎戒备地盯着他。
他承认,今儿个确实太不知收敛。
今夜满月,月盘皎白美丽,却是他体内灵能最弱之际。
他不该一时兴起,因她而兴起,勉强施咒术搅扰那两头畜牲,诱它们冲撞。
已经够弱了,再消耗精力施咒,今晚他要闯过自个儿的“血咒”,怕要多吃不少苦;但,哈哈,很值啊!他喜欢她懊恼又得强忍的模样,喜欢她悔得要命又一脸歉疚的表情,喜欢她对他的在意,即便是怜悯,也很好,有怜有悯,表示心动了、疼了,她心疼他,那再好不过。他打算拿她当“药”,她这味“药”若肯温驯顺从于他,“药效”才能长久。
一开始他并未察觉她尾随在后,是直到鹅群出现、孩童教他惊哭了,而后他又独自踏上归途时,才察觉身后有异。
她武艺高强,轻功绝顶,却将他视作寻常人,跟踪他时,连收敛足音、静息屏气都免了,以为他听觉不出。
唉,都不知该夸她实心好呢?抑或笑她太无戒心?
东南西北村的人,无谁不怕他,唔……该说这南蛮莽林二市,没人不忌惮他,但别人不敢来亲近,绝非仅因他模样隆异。
她瞧见了吧?
他就是如此这般地遭到“排挤”、被“抛弃”兼“惹人厌”,但越弱势、越需要受保护的人若咬紧牙关、硬撑出坚强表面,总能加倍、加倍地惹人心怜啊……
他暂时卸下背上竹篮,一直退在几步之外,沉默无语,看牛只恢复体力,看瘦老伯在她的搀扶下站起,看她帮老人家拉牛,将两头有点晕颠晕颠的水牛拉进林子里。
那老人临走前还大胆回头瞥他一眼,枯干的宽嘴抖了抖,最后冲着她说——
“你……你留神些……”
“老伯也请保重。牛只的事,当真是我不好,与旁人不相干。”
瞧,还替他说话呢!他心里那口气,叹啊叹,也轻轻逸出唇,叹声像似无可奈何,钻进姑娘耳里、心里。
上官净很是难受。
忙完一场小风波后,天都暗了,月娘款款落树梢。
她下意识瞧了天上圆月一眼,亦悄悄叹口气,然后硬着头皮,朝退立在一旁、抿唇不语的他走去。
不晓得说什么好,想给几句安慰话,又怕口拙,她咬咬唇,寻了个话题。
“水牛通常极温驯,像方才那样暴躁的,我还头一回见识,而且一来还来了两头。”她打量他,微露笑。“真奇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