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病房,元朗以为怡文会在走廊上等他,但她却不在那里。
元朗拿出手机,却又想起在医院里禁止使用手机,所以快步走出医院,在门外拨了号。
“您所拨的电话目前关机中。”
关机?
元朗的心里隐隐不安。
他取出钥匙,直奔停车场,片刻后,他开了车往贝家的方向驰去。
怡文到家时,刚过晚餐时间。
“二小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元先生呢?他没跟你一起来吗?”陈妈笑吟吟的迎上前,却被怡文有些苍白的脸色吓一跳。“天啊!你脸色好难看,发生什么事了?”
怡文摇摇头。
“我只是觉得有点累……我想睡一下。”
“还没吃晚饭吧?我马上去准备——”
“不用了,我还不饿,待会儿再吃……”
怡文走进自己的房间,放下包包,脱了鞋,直接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进来她的房间,轻轻地拍了拍她。
“怡文?怡文?醒一醒……”
怡文觉得有人在唤她……好像是大姐的声音,可是忽远忽近,感觉很模糊,她想睁眼,却睁不开,她觉得好热,好难过,仿佛自己是烤架上的一块肉片……
“元朗来找你,现在就在客厅,你要不要起来一下?怡文……天啦!怡文,你在发烧!”
怡文只听到这一句,便又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作了很多梦。
她看见玲雅,穿着合身套装,姿态妖娆地坐在依然咖啡馆里,那个她最常坐的位子上,一面喝着咖啡,一面与元朗说话。当她想要走近,玲雅却忽然放下杯子,走了过来,然后伸手用力将她推开,当她爬起,玲雅便又再推,看见她扑跌在地的样子,玲雅高声地笑了起来……
然后,画面一变,忽然来到玲雅与她摊牌的那一天——
“明明是因为我先表明喜欢元朗,你才要跟我抢!”
玲雅指着她破口大骂着:“我真是错看你了,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朋友,但是你对我这朋友却不曾说过真心话!更过分的是,你明知道我喜欢元朗,却完全不想和我公平竞争,暗地里耍诡计,横刀夺爱……贝怡文,你是我见过心机最重的女人!”
不!不是这样的!
“我这辈子不会原谅你,我会要你后悔竟敢这么对我,因为这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
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做傻事!
接着,画面再度一变——
玲雅躺在浴缸里,浑身赤裸,而手腕上的血,染红了浴缸里的水,玲雅的眼茫然大张着望着天,像是不甘心。
“啊——不要!不要!”怡文尖叫着,崩溃地啜泣起来,“天啊!为什么?为什么……”
夜里,元朗一听见怡文的尖叫,便从躺椅上爬起,飞奔到床边,点亮床边的阅读灯。
“醒醒!怡文,那是梦,那是梦,你在作噩梦!”
怡文满面惊惧的泪痕,整个人蜷缩起来剧烈地发着抖,但她没有醒来。
她发烧到四十度,整个人神志不清,昏昏沉沉,且睡且醒,在无梦与噩梦间挣扎着,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元朗抱住怡文,贴着她依然发烫的身躯,心如刀割。
君颐请了医生外诊,医生却查不出任何原因,他给怡文打了退烧针,也半强迫地灌了药,但仍断断续续发着高烧。
没有人知道怡文为什么会生这样的急病,但元朗知道怡文为什么病倒。
玲雅自杀的事,对怡文冲击太大,她太过善良,将玲雅的寻短全归咎于自己,强烈的罪恶感将她击倒,高烧不退。
“怡文,快醒来……不要用折磨自己来赎罪,放过自己,那不是你的错……”
元朗无助地抱着病弱的怡文,贴着她烧红的颊,惊觉到自己和怡文同样脆弱。
他这一生从未惊惧过什么,但这一刻,他真的害怕自己会失去怡文。
“元朗?”君颐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元朗抬起头,望向贝君颐。此刻的他一脸疲惫,眼底布满血丝,下巴冒出了胡渣,看起来非常落拓。
“你去客房休息,我来照顾怡文。”君颐说道。
元朗却更加抱紧了怡文,坚定的摇头。
“不,我要在这里。”
“你已经守在这里三天了,再这样下去,倒下的会是你!”
“我撑得住的,拜托……让我留在这里!”元朗已经疲于争论,但他的态度再坚定不过——没有任何人能将他从怡文的身边拉开。
君颐知道劝不动他,这三天以来,元朗不肯回家,累了就在怡文房内的躺椅短暂地睡一下,醒来后又继续陪着怡文,他不管他的店,也不回家,还是君颐强迫他交出家里的钥匙,亲自将阿拉比卡送到宠物旅馆去。
“明天一早,怡文若仍不退烧,我决定将她送到医院去。”君颐说出了她的决定。
元朗点点头。
君颐离开怡文的房间,她在沙发上坐下,颓然掩面。
然后,身旁的电话响起,君颐下意识地接起。
“喂?”
“君颐,怡文退烧了吗?”
听见电话彼端传来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使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心安,一股莫名的泪意,忽然夺眶而出。
“还没……”她忍泪说道。
“你呢?你还好吗?”
“还好……”
“还好是个很笼统的答案,别替我省电话费,多说一点,不然教我怎么安心?”他没好气地再问:“你吃过晚饭没?”
“晚饭?”君颐仿佛此刻才想起这件事。
“怎么?现在都快九点了,你还没吃晚餐吗?”对方一听,立刻火冒三丈地开骂:“搞什么鬼?你以为自己是无敌铁金刚吗?怡文现在病着,你还不吃饱怎么有力气陪她奋战?要是你也垮了怎么办?”
君颐听着他在电话彼端火爆开骂,她眼眶里蓄满了泪,唇际却是笑着的。
这个嘴巴很坏的家伙,表达关心的方式总是这么激烈。
“你现在人在哪里?”
“……东京。”闷闷不乐的声音。
“什么时候回来?”
“明晚八点的班机。”声音更闷了。
君颐闭了闭眼。还好将近二十四小时……
“我……很想念你。”君颐脆弱的低语。
她很少说这种话,可是,她现在没有力气伪装。
电话彼端,一片岑寂。翻腾激越的情绪,无法以言语传达。
“明天我一下飞机就去找你,你乖,先去吃饭。”他柔声劝哄着。
“嗯。”
收了线,君颐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厨房。
陈妈见君颐满脸是泪,不由动容,放下正在熬煮的鸡汤,走上前去,给这个贝家女主人一个充满母爱的拥抱……
窗外的曙光,惊扰了元朗的浅眠。
他才睁开眼,几乎就马上清醒了,掀开身上的薄被,小心地移至床边,用耳温枪确认怡文的温度。
四十度。
他睡前为她量过一次体温,那时是三十八度,经过了三小时,她又开始发烧了。元朗坐在床边,为她换了一片退热贴,然后轻抚她红通通的脸蛋,眼神哀伤。
“怡文,你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快点醒来……”说完,他抓住她单薄的肩膀,开始摇晃她,“醒来!快醒来……”
怡文仍不曾睁开眼。
“你一定要这样自我惩罚吗?要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才觉得足够?”
他咬紧牙根,强忍住几欲崩决的眼泪,抱住她,将脸埋入她发烫的颈窝中。
老天!他该怎么做?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醒来?
忽然,元朗像是明白了什么,抬起头注视着在病中挣扎的怡文,低哑地开口:“怡文,你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玲雅的事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觉得自责或内疚。如果和我在一起,会使你怀有罪恶感,那么,只要你醒来,我愿意……”元朗的声音哽了一下,他狠狠闭眸,才又接着继续说道:“我愿意离开……”
只要能让她停止自责,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半小时后,怡文的高烧退了。
医生宣布她已经稳定下来,不必送医院,只等她从昏睡中清醒,好好进食补充养分。
当天中午,怡文自昏睡中清醒。
怡文清醒后,不曾再见到元朗。
第9章(1)
“我替‘铅字馆’请了一个工读生,暂代你的工作,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这阵子你先别烦恼其他事,安心把身体养好要紧。”
怡文一面喝着鸡汤,一面听着君颐说话,对于大姐的决定,怡文没有异议。
“谢谢。”
君颐看着妹妹因大病一场面显得苍白而削瘦的小脸,心里止不住的心疼。
为了谨慎起见,怡文醒来后,君颐仍坚持要送怡文到医院做健康检查,初步检查结果出炉,除了因发烧的关系,白血球指数较正常值高出一点点之外,报告数据皆显示正常,这场莫名的大病竟找不出原因。
难道,真如元朗所说的,是心理压力所引起?
病愈后,怡文始终没有问起元朗。
曾经是那么紧密的结合,心与心的连系,怡文真是因为对玲雅怀有罪恶感,所以选择与元朗分开吗?
君颐没有开口问,“元朗”二字此刻就像个禁忌,在怡文完全恢复健康之前,她不敢冒险,如果那时怡文此刻最深的痛,她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翻弄。
怡文喝完了鸡汤,君颐将汤碗收走。
“要不要再喝一碗?”
怡文摇摇头。
“气象预报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怡文望了望窗外,真的,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秋季的末尾,要享受这样温熙的天气,得再等到明年的春天。
“也许我会出去走走。”
病后一星期,这是怡文第一次主动说要外出,真是个好现象。
“去走走也好,虽然天气挺好的,不过还是记得加件外套再出门。”
“嗯。”
君颐退出房间前,怡文忽然唤住她。
“姐。”
“什么事?”君颐停下。
“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道谢,这阵子以来,真的麻烦她太多了!
君颐笑了,“要谢我就快给我胖回来!”
怡文低头看看自己,难为情的笑了。
真的,瘦了一大圈呢!快变成纸片人了。
怡文走出家门,没有目的的闲逛着。
没有一定要去哪里,也没有赶着往哪里去,但不知为什么,当她再度停下来时,来到的却是怡然咖啡馆。
有别于平日的高朋满座,今日的咖啡馆空无一人,大门深锁。
怡文惊讶的走上前,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
“暂停营业”
她看了下日期,已是一星期前。
怡然咖啡馆的停业,对她而言,就如同失去了一个寄托般怅然。
怡文抚摸着门边的铸铁店招,忽然,与元朗过去在店里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元朗,你煮出来的咖啡,简直像是艺术品!你可要好好守住这家店,如果你哪天决定关店回去重操旧业,我上哪儿去喝这么棒的咖啡?”
“这家咖啡馆,是为了懂它的人而存在。”
“那不就是说我吗?”
她曾是这家咖啡馆最忠实的顾客,曾几何时,它已寂寞萧条。
“元朗,从实招来,你到底在咖啡里面加了什么?为什么只要喝过你煮过的咖啡,就再也离不开这间咖啡馆?”
“这可是商业秘密,我怎么能泄露?”
“唤!别这样嘛!”她卢着他,“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就透露一点口风嘛!”
“是‘想象’。”
“想象?”
“每当我在煮一杯咖啡的时候,我想象我正和它们恋爱,我拿捏它们的分寸,揣测它们的温度,发挥最大的耐心,想着要怎样和它们相处,才能让它们展现最美得滋味与风情。”
曾经,他俩是如此亲近,如今,吧台后那个专注于煮咖啡的身影已不复见,连抹余香亦不复存在。
“元朗,我们来跳舞!”
“你醉了是不是?”
“才没有!快点,别躲在吧台吗,出来出来!”
她拉着元朗,在无人的咖啡馆中央轻舞着。
“元朗……我不懂,为什么爱神的金箭老是绕过我?你说,我会不会是被丘比特给遗弃了?
“你想太多了。”
“你又知道了?”
“你的幸福已经在前面等你,只是你还没有发现而已。”
想起他望着她时的温柔目光,怡文的视线蓦地模糊,泪如泉涌。
其实,在大病的那段日子里,她知道是谁在看顾她,夜里,当她被噩梦惊醒,总有一双温柔的大手抚慰着她,听着他低喃着安慰的话语,平复她惊恐的心情,直到她再度沉沉睡去。
然而,当她越依赖元朗的轻哄,入睡后的梦境就更加可怕。元朗对她越温柔,梦里的玲雅就越愤怒,自残的手段也就越凶狠,那些血腥的画面,令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她的梦像是永无止境的炼狱,令她心力交瘁。
她好怕醒来,也好怕昏睡,更怕的是介于睡与醒之间,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无无助。
在病中,她曾听见元朗反覆对她说,玲雅的事不是她的错,她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所以不需要觉得自责或内疚。
但……玲雅终究是恨她的不是吗?因为恨她夺走属于她的幸福,所以才选择轻生。
玲雅的选择,看起来好像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对于这件事,她真的可以轻描淡写的说一句“那是她自己想寻死,与我无关”,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与元朗过着快乐的生活吗?
她原以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只要两人相爱就可以得到幸福,但为什么却还是有人受伤了呢?
她不知道,也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
元朗说,如果和他在一起,会使她怀有罪恶感,那么他愿意离开。
他了解她解不开的那个心结,不忍她深陷在罪恶感中,所以选择放手。
元朗是如此的了解她,直至她的心灵深处:他给她的爱,是无尽的包容,他让她明白,原来,爱并不是非要在一起不可,而是希望对方更幸福。
元朗,元朗……
她是如此的想念他,可是又不敢去找他。
起风了,西风吹落一地黄叶,她开始觉得有些冷。
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