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花之人并不相同。这芍药比起一个月前,多了药儿的心血。”
“哈!好一个心血。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穆执里走过去捧起那盆红芍药,霎时清香扑鼻而来。
“唯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细细地,她清声微吟。
“你在念诗吗?”
“哦,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姑娘教我的诗,念著好玩罢了。”
“紫姑娘常教你念诗吗?她都教你一些什么诗……”
药儿眸光黯淡。她没答。断肠人,当然只好胡吟断肠诗。
离开骆佬的居所,魏紫仍掩不住满心的激荡。藉著举手之劳的善意换取的温暖,这已是她许久下曾感受过的,而善意中任她挥洒的机巧,则更遥远地令她怀念起那段在绵山的天真年月。
她原来可以因为这么筒单的一件事情而快乐。
魏紫梨涡浅浅,泛著笑意。她趁著姚黄不注意而偷觑他的表情,那也是一脸的和煦,就好像他从前待她那样……
她慰然一笑。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过下去,她也可以不要再去厘清姚黄心底对
(她爱情的纯粹与重量。
魏紫的手指轻轻地结上姚黄的。
“我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这么希望可以抹煞掉过去一千多年里的魏紫,只留下最初的给你。”
“别这么想。你也说『都是过去』了不是吗?我们既然已经站在这里了,唯有为过去的我们所犯下的错弥补。回头,总还是比不回头要来得好。”
“你说得对。既然我想结束掉过去的自己,也应该将一切做个了断。只是我担心药儿……”算算时间,药儿也该由宫里回来了。
“穆执里贵为天子,药儿的执著恐怕不会有善果。”
“你也看出他们之间的因缘?”
“嗯。情字磨人,我也是个中滋味在心头啊。”
“你也可以选择不用尝——”
“你莫非还不懂?”姚黄目光灼灼,魏紫不禁赧然偏过头去。
她忙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回红妆阁去一趟。药儿离开皇宫,必然要回那里。我想就算遁世修行,也要带她一起。”
“嗯。你们百年相伴,自是割舍不下。那么,我先回客栈等你?”魏紫回以姚黄一抹甜笑,这是阔别千年后倾城难换的姚黄心中想望。
第六章
“你怎么了?”姚黄皱起眉,眼底的关心表露无疑。
他正往红妆阁的路上,却碰巧遇见她。远远儿的,就见她步伐踉跄,走近一看,女子洁白的衣裙沾了泥上,及腰长发凌乱,素净的脸上有些许狼狈。
“我……”乍见他,她有些惊讶,实在不太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他,白素心不落痕迹地靠住墙,轻描淡写地笑笑。“没什么。方才在街上见到几个欺负老人家的小混混,我出手教训他们,没料到他们竟是化成人形的小妖,一时不防,被他们暗算了。”
她避开人群走在洛阳城的小巷里,但人算不如天算,却让她和姚黄碰个正著。
“看来洛阳精怪不少。”他仍打量著她,见她的气色不若往常,“真没事?他们有没有伤到你?你可别瞒著我。”
“你瞧,我不是好好儿的吗?”面对他的关心,她心里有几分暖意,“放心,我还应付得过,就是他们人数众多,耗去我下少法力,让我得一步一步走回客栈,才让你看到我这狼狈模样,咳咳——”她忙转过身,拿起罗帕捣住唇。
“还说没事!看来我得押著你先到我那儿了,让我帮你疗个伤吧。”
“不用了,才一点小伤。你不是有事?我不愿耽误你。”他出来应该是有要事吧?方才瞧他走得有些急。
“没什么事,我原是要到魏紫那儿去的,倒不是什么紧急的事,可以晚一些再找她。”提到她,姚黄眉眼添了几分笑意,才一日不见,便思念起她来了——
“魏紫……”听见这名字,白素心有些失神。原来他形色匆忙是为了她……
“走吧。”姚黄不容拒绝地说著,她回过神,只得跟上他的脚步。
房内香气四溢,白素心舀起一瓢飘著兰花花办的水,往长发淋漓而下。隔著屏风,轻烟袅袅,房内虽只有她,她脸上却忍不住泛起红晕。
这是姚黄的房间。她打量著,她心中事、意中人的卧房——
她勾起唇角,想著方才姚黄在这儿时的对话。
“我看你呀,还走去问问客栈老板,看这儿还有没有空房。”姚黄轻笑,“你我也好有个照料。”
“谁叫我刚来洛阳时这儿的生意这么好呢?我也只好往别间客栈住了。”她不经意的回答,看看身上泥土印,“这下可好,我还得这样回去呢。”
“你这身衣裙,乾脆在这儿梳洗了再走吧,我去请伙计为你烧些热水来,再去街上帮你弄套乾净衣裳。”
就这样,他留她下来。
明知他没有什么其它心思,但,他没有去找魏紫,却是替她买衣裳去了。他正帮她挑衣裙吗?他喜欢她穿怎样的衣服?
想到此,她不禁垂下眼睫。
我愿打扮成你最喜欢的样子。姚黄呀姚黄,你可知我女儿心事?
感觉到自己脸上发热,她撇开情思,再掬起水反往优美纤细的颈项淋下。
屏风外传来脚步声。
她细想著他说过的话,他的保证,他的温柔。
新别后,才不过一日,自己的耐性竞失却了这么多。
魏紫聆听著当季的风,那风紊乱了她的发。
她对药儿提过了隐遁的想法,然而,甫从宫中归来的药儿,眼眸却仿佛仍在别处飘荡,也许,是留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魏紫明白情执之难解,这事不能急。但,总还要向姚黄说说吧?
在心中找定一个去见姚黄的理由,魏紫唇畔勾弯,乘著风信,她走进那一夜她重新体会温柔的斗室。
然而她的通体肌肤却同时感觉到一阵惊心动魄的战栗——犹如一千余年前她曾有过的预感。
一股虽然幽微,却是她很难错认的香气,一袭因为沾染泥埃而解下正披挂在屏风上头的白衣裙。
她怎么会忘了呢?除了那场祝融之火以外,还有一道存在她与姚黄之间的险阻藩篱。而她的信任只怕要比黄喜更薄弱了……魏紫的脚步在屏风之前止住。她的眼眸反而更加清澈了起来。
如果她走进去——清溅的水声,飘摇的人影,依稀预言著一种破碎。
魏紫沉静下来。
她不再向前,反倒是,脚步开始向门外移动,但却每一道步子都清晰可辨,像是刻意地,要让屏风之后的人明白她的存在。
“是谁?”白素心疑惑并提防的声音明亮。
魏紫没有回答,然而随著屋内人的出声而证实猜想,她全身有如置身冰窖,一记一记将她摧折。
——你就这样走了,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继续你跟他的甜美爱情?你难道真的可以无动于衷吗?错了!你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你还是不信任他,你根本介意得要命——
“紫,你来了?”房门再次被推开,立在眼前的正是温文尔雅的姚黄。
“我来了吗?我为什么要来?”魏紫无意识地自喃。
姚黄乍见魏紫的喜悦之情,被魏紫的哀伤神情冲淡许多,他不明白——
“我以为你来是已经做下决定。”
“我是有了决定。”魏紫苦笑,“只不过来之前与之后,却是不同结果。”
“为什么?”姚黄不懂,他循著魏紫的眼光望向屏风,然后瞳孔跟著扩大,“你是怎么以为的——白姑娘因为与妖道缠斗,一身脏污,所以我留她在此梳洗,但我绝无半点非份之想,这不过是作为朋友的道义而已,无论对方是男是女——”
“我知道你。”魏紫眼神空洞,声音幽幽:“我知道你。别说了。”
不再面对房里的一切,下再看他,她转身,夺门而出。
“魏紫——”姚黄瞥了一眼屏风,匆匆放下手中衣物,反手带上门,追著出去。
屏风后的女子悄然站起,拾起衣裙,却再没有心思再看剪裁式样。
“紫——”她行走疾疾,他却如风一般地追至她身旁,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离大街,转至小巷。
“放过我吧。”猛地挣开他的手,不知何时满脸泪痕的魏紫让姚黄吃了一惊。
“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我方才解释的,你就一点儿也不信吗?”见她固执的神情,他有些气急败坏,“我和白姑娘,一直就只有同修情谊啊!”
“是啊,你是君子之心。可是我呢?原以为我真能不介意,但毕竟只是空想。”
她苦笑,“千年前如此,现在依然。你总是对人好,可我心眼却不宽。”
“对不起,我说著要原谅你,可是如今才发现,我不能原谅的是自己。”她退了几步,拉开与姚黄的距离,“我真的想要信任你,可是我好怕我做不到。你又为什么爱我?她是那样美好的存在,我想我无法与她比较……”
她一直是骄傲的,但却在再次面对白素心时,失了自信。虽未亲眼见到白素心,但魏紫相信她仍如以前般清朗明亮。更重要的是,她和姚黄之间,有著她无法触碰的情谊……
白素心是个将位登仙班的兰花仙子,而自己呢?该是名让姚黄头痛得不知该如何渡化的精怪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对我而言,你和她的意义从来就不一样,也无法这样相较的。”乍听她的言语,姚黄不知该如何反应。她问他为了什么爱她——他想著。这可是件能想明白的事?他又会怎样的爱她呢?在另一次意外中保护她吗?
事情没有真正发生,他无法给任何承诺。
如果他要渡化她,他大可再说一次打动魏紫的好听话,可是现下,姚黄却无法再以这样的理由回答魏紫。
这是怎么了呢?好像心——
心想要尽情吐露自己想说的答案,不再有任何前提与目的。
认真的回应她。
“罢了。”再说多少话,总只能怪自己的个性,真要这样继续感情,伤害姚黄也伤害自己吗?她再次回身,不让他见到红了的眼眶。一咬牙,她知道怎么让他死心。“我答应你不再害人,这样、你的目的达到了,就别再来招惹我了。”
就这样吧……
听见这话,他猛然咽下方要出口的话语,表情一僵!“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
她没有回头。
“目的?招惹?原来我在你心中,早就这么不堪。”突然想笑,“还说什么呢?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千年前没有,现在也不曾。”
“你——你要这样想也无所谓,你不是今天才认识我,难道不知道我这个人心眼狭窄,处处计较,毫无信任可言。你费尽心机讲故事给我听,看来是白费了。”
魏紫笑容凉薄,甚而扬起一抹自嘲,“你这可看清楚了吧?我跟你的白姑娘根本不能比较。”
“对。”
魏紫其实想要听他一句安慰,她对自己感到卑微而迷惘。她外表骄傲,但那只是她武装自己卑微的盔甲——她没料到姚黄的答案。
“你的确不能够跟她比,你比不上。”姚黄的声音平稳,但与魏紫平常所熟悉的不同,“白姑娘绝不会这样执迷不悟,钻营任性,还一味奢求别人的容忍。”
“姚黄!”魏紫脸色刷白,“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什么思念我、什么温柔、要我相信,都是虚无——你若要登仙,能容得你情字挂碍终日思念吗?说不定,就连你会出现在那晚街上也只不过是一场骗局而已,都是假的……”
魏紫脱口而出,只是心中气闷,故意说话来激怒姚黄,不料这话最是令姚黄心中愧疚,他一时语塞,既受著欺骗的罪恶感煎熬,残余的理智又下能让他将一切说破。出口的,变成更加严厉的指责。
“你非得用妖道的心肠将别人的善意都曲解成恶行吗?”
“妖道的心肠……是啊,我是妖道,你们神仙最瞧不起的那种,我要害天下、害苍生,你若还有一丝悲天悯人的胸怀,乾脆就收了我吧!”
反正,被你这样厌恶,把这场纠结混乱结束掉也好——
“你别以为我没有能力——”
“我从来不敢看轻你。我只怕你——”她勾起了他的下颚,“下不了手。”
“魏紫!你简直冥顽不灵!”姚黄反手即捻成一个司花印,浑身香气因著怒火而更加放肆,却薰人欲泪。他的束发由于骤起的术动而进乱四散,张狂飞扬!周周身都浸淫在一道金黄色的光芒气焰之中。
魏紫虽有就死之心,却无束手之意。她将发上羽带抽出,瞬间质地由软而固,竟是一柄秋水剑,剑脊是牡丹怒颜,剑身木纹结节,照下出人影。是以本相为器。
她手捏利刀,虽未动武,却宛如已刺在姚黄心口。
姚黄失望至极,可手中的花印酝势而难发。
难道他真的要下手毁她吗?那么,他之前的苦苦相劝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心实在太乱了,魏紫刚烈,必定会求玉石俱焚——
“紫!即使我今日不收你,但你不赎前罪不归正途,他日必然有人——”
“所以我但求死在你手!”
死在我手?姚黄心中陡然一惊,而魏紫的攻势已然展开,他一面退挡,一面转过好几个念头。
——紫,你难道以为杀了你的我会有多么快活吗?你真的认为我对你只是为求一桩渡世的功德福报而已?你不懂我,竟是如斯!
“够了!”
花印击出!魏紫身摇如烛,容颜身形如水波泛开涟漪,终于不见。
姚黄的身体慢慢软下来,跪跌在地。
他怎么做,原来都不够……
魏紫无意识地坐到菱花镜前,缓缓解下发带,那是她今早精心结上的,还来不及分辨自己为何打上这缠绵花样的心思,就已被姚黄一记花印击得飘摇散乱。
他终于还是出手了……魏紫硬是压下喉问涌出的腥甜味。左手捣紧心口,好痛!想来他的出手很重吧?那为什么不直接了结她?
但求死在他手,不是随口说说,赌气而已——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脑海忍不住浮起那日她见到的、刻在石版上的文字,她的眼泪突然扑簌簌地掉下来。曾那么坚定地告诉自己这是姚黄的手段,却也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