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优,你还好吗?工作累不累?”他慈蔼的声音温着她的心。
“刚忙完,我正想休息几天。”
“上次……我跟你提过,英丰下一年度的工作计划在台湾。”
“我知道,他回来,您一定很高兴。”他要回来了,这个想法让她好快乐,纵使不见面,她知道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知道储伯会常常捎来他的讯息。
“小优,英丰回来,你愿意回家住一段日子吗?你妈妈希望一家团圆。”
一家团圆?他承认过她是他的“家人”吗?她在电话这头沉默。
“你想躲他一辈子?”
一辈子……她的一辈子所剩不多,几个闪躲就能避开。
“储伯,我想……”
“英丰不会住在家里,他另外找了房子,如果你不想回来住,就回来吃顿饭吧!见见面、说说话,说不定他已经和以前不同,不再冷漠、不再拒人千里。”
见见面、说说话?她已经五年没排戏,再上场,她只会僵立在舞台之上。
“就一顿饭好吗?回来吃个饭,不然你妈妈会怀疑,好几次她问我……”
“储伯,我回去,什么时候?”阻下他的话,也阻下她心中的纷乱不安。
“星期天晚上,我们在家里替他接风。”
“我六点到。”切断电话,她全身都在发抖。
他要回来了,想过多少年、盼过多少日子,他终于要回来……他是一个事业有成、万众瞩目的音乐家,她却是一个不良于行的残障人士,再见面,要她情何以堪……
一家人见面客客气气,倒是英丰的未婚妻康蜜秋显得热络。
她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女人,光是第一眼,淑娟就能确定。
“小优真是的,说六点到,都快七点了还不见人,真不好意思,要不,我们先吃饭,不等她了。”淑娟提议。
她又逃开了吗?储睿哲在心里暗忖。“没关系,反正还不饿,我们再等等。”蜜秋一脸笑,这家人很好相处。
“应该让阿强去接。”睿哲自喃,这趟路对不常出门的小优来讲是件大工程。
“我在美国听妈咪说,小优是个很棒的舞者,她现在在哪里工作?”她的无心撞出淑娟一脸挫败。
“小优很久没跳舞……”叹过气,她忙笑开,不冷淡客人。“她现在作词曲为生。”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吗?”蜜秋看看突然愁眉的睿哲和淑娟。
“没有,你不要多心……”当淑娟正要解释时,客厅门开,于优推轮椅进来。“小优,你回来了?”
“储伯、妈妈、哥……嫂嫂……对不起,我来晚了。”
再见她,英丰的心被重棰敲过,痛!他痛得皱眉。怎么会?一样的不食烟火、一样美得赛过精灵、一样的轻愁染眉……可是,她却……
很想一把抱她入怀,但他提醒自己,为什么要在国外一待多年,就是为了躲开她,不教自己心系于她、不让爱情毁掉自己对妈咪的忠诚,他不容许自己才见上一面就此沉沦……脸是冷的、目光是寒的……心头却是热烈澎湃……
全身都在发抖,她牢牢按住脸上笑得温婉的面皮,不让它掉落。她的王子就站在面前,教她魂萦梦系的脸……仍面无表情、仍吝啬对她一笑,他还是厌她,尽管经过多年。
看见于优,蜜秋立即知道自己说错什么话,她寻来新话题。
“你就是小优,我听妈咪说过好几次,她说你是个对音乐很敏锐的女孩子,她还常对学生说,你是她教过最有天分的女孩子呢!”
都是胡阿姨在跟她谈她吗?他从来就不提、不说她这个“妹妹”?是彻底忘记她,或是压根就不承认她和他有过关系……
“嫂嫂你好,你比照片上更漂亮。胡阿姨还好吗?”她客套虚应,心全落在那张不见表情的脸上。
他还好吗?想过她吗?忘记他们之间……肯定是忘了!否则怎会有一个体贴的“嫂嫂”站在眼前……
“嫂嫂”吐在嘴里,痛在心里,利刃一刀一刀切、一分一分割,她和痛苦在比赛,看谁僵持的久。
“她很好,就是想念你们、想念台湾。”
“有话大家到餐桌上讲。”淑娟招呼众人。
餐桌上,他保持静默,对于父亲的问话,他一概用简单句型回过;于优也是安静的,惶惶然的心教她食不知味,人口的全是对他的思念。
想他、念他……他就在她眼前了,她仍然触不到他。苦笑,是她的心在坚持,告诉过自己几千次,他早就不属于她,只不过,痴心在,人不能不蠢……她的暗恋,早该沉人大海,任波浪撕碎。
停下着,她抬眼看每个人的表情。
储伯、妈妈是热情而欣慰的,嫂嫂是愉快喜悦的,他呢……
她探不到他的心思,一如多年之前……
有好一阵子,她几乎以为他已经不再恨自己,以为冷漠是他的性格习惯,并不是专针对她,现下有些些明白——他仍是衔恨的,不过年纪渐长,他不再口口声声将恨挂在嘴边,他选择用冷淡来阻隔她的关怀。
他的眼神对上她的,微微一颤,于优的碗差点滑落桌面。
蜜秋在他碗里布菜,亲昵相依的身形刺痛着她的心,他们是相衬的一对,自信大方、事业有成,他们都是音乐人,心相同、灵魂相通,这种婚姻没有不幸的机率。
垂下眉,长发覆盖脸庞,掩护了不该掉下的珍珠。水滴在米饭上,一摇晃,在缝隙间窜人碗底,她……没有伤心。
“对不起,我吃饱了,你们慢用。”笑挂得太勉强,一不注意就要掉落。
“小优,你吃得好少,你在节食吗?”蜜秋说。
摸摸自己的月亮脸,这阵子类固醇吃太多,水肿得厉害,不过,医生说病情控制住了,下回剂量会减少一点,到时就会回复。
“是啊!我去院子走走。”推起轮椅,将自己推离众人眼前。她需要空间平复心情。
桑树长高,人在树下,任她怎样伸长手,都勾不到枝枝节节。
月亮在树稍头懒懒挂起,清清冷冷的光线把她的影子在地上拖出好长一道。
关节又犯痛,不死心的免疫系统对她发动攻击。长期的药剂让于优严重的失眠、郁闷,水肿和胃出血,她知道接下来还会并发糖尿病、高血压、骨质疏松……最后死于肾衰竭。
死……其实已经不觉得恐怖,患病之初她还恐慌过,几年拖下来,太多的疼痛折磨,早把她的求生意志一点点消磨掉。死,不过是停下心跳、停下和这世界的所有关连,但可以换得舒服、平静和……不痛。
没生病时,不知道光是不痛,就是一种幸福,现在学会了,只要不痛、不用害怕下一波疼痛在哪个时间、哪个空间跳出来折腾,就是幸福。
她不怕死,却要争取活的机会,她的心还有牵挂,牵挂着母亲白发送黑发的伤痛,牵挂储伯、张爸张妈的疼惜,牵挂……那根早该断的爱情线……
所以,她和疾病搏斗,再痛她都不倒下、不喊输,就算现在,爱情城墙在她面前倾颓瓦解,她也不哭不喊。挫折,她受得太多,早练就出一副铜墙铁壁身。
“他们说,那场车祸中,你没事。”英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心跳得飞快,那段在一起的日子从记忆中跃出,那时,她爱他!
肺喘得厉害,异乡游子的孤寂不安,在见到她的沉淀安定。
那时,他爱她!
再见面,他不确定,她还爱他?但他肯定,他不能爱她!
理由?很简单,他不要输!他输了父亲、输了家庭,他不要再输掉自己的爱情。
她怔愣住。是他,他来了,为寻她而来?或是寻怨而来?转过轮椅,她让自己和他面对面。他还是她记忆中那个男人,只不过,时间把他洗链得更成熟稳重,年轻时的霸气让沉稳取代。
“在那场车祸中我没事的。”面对他,她没打算说实话。她习惯了当他的糖衣锭,报喜不报忧,甜的给他,苦的留下自己尝。
“你的腿……”
“在另一场倒楣中造成的。哥……我没事,即使不走路,我也过得很好。”扬脸,她又在笑。“你这几年在国外很好,为什么突然回来?”
他没回答,定定地望住她,想在她眼中寻找欺骗的蛛丝马迹。
他失望了,这些年,她说过太多谎,一身坦荡荡的无欺模样并不难装,不仅仅骗得过别人,连自己也欺得上。
“胡阿姨好吗?很久没跟她联络上,我想她很忙。”她自顾自说开,习惯他的不理会。
“嫂嫂长得很漂亮,你们是很合适的一对,你们结婚是乐坛大事呢!将来你的宝宝……”
宝宝……曾经,她也有一个宝宝,要不是她粗心,也上国小了呢!她会拼命赚钱,让他学小提琴,说不定有机会,父子成师生,说不定同台表演,说不定……好多的“说不定”,都因为她的疏忽消灭……
“不会再好了吗?”
“什么?我没听懂。”突然一句,问得于优满头雾水。
“你的腿。”
他在关心?不!他的表情没有关心、他的声音没有关心、他的心没关心过她,她逼自己停止想像他正关心她。
“能不能走,我不在乎,我过得非常非常好!”清清柔柔两句话,她抗拒起他的探索。
推开轮椅,她往外走。她很好,非常好,有没有腿她都好、活不活得下去她还是很好,在他身上她不要同情怜悯,她只要爱,既然给不起她爱情,就别再制造关心假象,害她认不清楚事实。
“小优。”他阻下她的轮椅,立在她面前。
一声呼唤,唤出她泪湿栏杆。
“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好吗?我好不容易适应没有你的生活,好不容易忘记我们的过去,好不容易让自己过得好,不要你一出现,我的辛苦全成泡影。”
“你恨我。”
“不!是你恨我。不管你再克制,眼底仍会流泄出对我和妈妈的恨意。不管时光过去多久,我们都是夺去胡阿姨幸福、破坏你美满家庭的坏女人。我欠你的,眼前是还不起了,如果你有耐心等待,就等我有能力时再还债好吗?”
“我没向你索债。”隐隐地,他知道她不同了,从前唯唯诺诺的小优也敢站在面前对他长篇大论。毕竟,九年了!他躲避她、躲避自己的心,整整九年……
“那么就放开心胸,不要再恨,感情是无从解释的。放过我们,你才能放过自己。”侧过脸,刷去泪,她又问:“不再见面,好吗?”
她已经不要他,在他躲开九年后,她也要躲起他?也好!这样子他们扯平。
“好!不见面。”他跨开长脚往屋里走。
这句话,让他们在未来一年中,没有交集,直到储睿哲和于淑娟死亡……
三十天的幸福,一下子就被他们用光光,才一眨眼,时间就从洪流中跳出来告诉她——CAMEOVER!结束了,他们之间要在这里真正划下旬点。
不过,庆幸的是,这次,他们谈开说开,两人再无恨无怨无遗憾。
然,遗憾……真的没有了吗?英丰推着于优,他们来到飞机场。
“一到美国,记得打电话回来,还有,记得跟妈咪联络。”
英丰的叮咛反复过十几遍,于优不觉得烦琐,她在他话中,温习起被担心关怀的宠爱。
担心?是的,他把她担在心上了,她知道这一离去再无相见日,但是想到自己就在他心上……她的心淋上蜜……
握住他的手,请容许她再撒娇一回合。“哥,抱我好不好?”高高伸出两手,她笑得好畅意。
“好。”俯下身,他将她抱起、紧紧圈住,无视于来来往往人潮的眼光,他要将她锁在自己心里。
嗅着她的发香,汲取她身上暖暖的体温,他多希望她成为他生命中的全部。“小优。”
“嗯……”陶醉在他怀中、陶醉在他胸怀,她知道在他心底一角,他爱她!这个认知对于一个将亡女子,是恩惠。
“再问一次,我们能从头来过吗?”不想死心,尽管背负着道德良知谴责。
“我们还能不能回到童时?我八岁、你十二岁;你教我拉琴,我帮你背书包;你拉我的辫子,我骑在你背上……能不能?能不能再回去?”她再追问。
“不能。”对光阴,除了小叮当,谁都束手无策。
“对了,有很多事,过去就再回不来,就算重头,也不会有相同的感觉。我们只好学会珍惜眼前,过去的,只能凭吊。哥,我们来打勾勾好吗?”
“要约定什么?”
“这一轮,我当你的乖妹妹,你当我的好哥哥;下一次,再碰上,我就当你的妻子,你当我的丈夫。到时,我们中间不准有嫌隙,只许有包容和爱。”
“好!那我也要跟你说定。不要恋栈国外,不要让高鼻子帅哥迷昏头,工作一忙完就回来,回到好哥哥身边,让我宠你、保护你。”
“到时,你身边会有个嫂嫂吗?”
“你要一个嫂嫂吗?”
“我要!我要你幸福平安,我要有人专心对你,我要有人爱你、疼你,像你爱我、疼我一样。”
“好!你一回来,就会有个嫂嫂在家等你。”
“说定了!”一击掌,她握住他的幸福和安心。
“小优,有个问题问你。”
“请问。”偎在他身上,有些不舍得……不舍得放手……逼她放手的不是心,是命啊!
“在国外那几年,我回国数次,为什么你总是不在家?”
“我自惭形秽躲起来了,本想把脚练好,等你回来,娉娉婷婷站在你面前,哪里知道,天不从人愿。你呢?我也要问你,为什么那些年,你都不向人问起我?”
“我想,你恨我。”他实说,毕竟,他的行为太可恨。
“你看,我们都让自己的盔甲,挡住了自己的视野和对方的真心意。”
“下次再见,让我们把盔甲都扔弃了吧!”
“好!一言为定。”他们勾勾小指头。
一声呼唤打扰他们谈话,回头,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男生站在他们身旁。“于姐,我来了。”
“他是我们公司的工作人员,我要过去和他们集合,哥,你回去吧!再见。”于优对他挥手。
“我送你过去。”他说。
“不!你先走,我要看你的背影。”她拉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