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很是投机,不觉,两人俨然已是忘年交。
“老弟,你真是运气好啊!以前湖南并未设贡院,我们都得提前很久动身,行千里路,远赴罕汉口参加科考,有的人干脆长住汉口,数年不归。现在可好了,朝廷在长沙设置了湖南贡院,考棚达八九千之众,湖南的学子可以免去长途跋涉之苦,在本省参加科考……”老者说到高兴处,直呼我为老弟,让我受宠若惊。
前面马上就要到达洪江,我抓紧时间向他请教各类科考注意要旨。
“小老弟,恕我直言,你的容貌会影响你的功名仕途。”老者看到我被毁坏的脸部,便直接指出,“因为相貌,很多人就吃过亏。道光朝军机大臣阎敬铭因体貌猥琐曾被摈于挑场,最后只得继续报考下一科的会试,不过总算祖坟灌气,终归录了功名。按我大清科举,举人应会试三科不中,可以参加‘大挑’入仕,参加挑选的举人面孔方正,身体胖瘦高矮适中而端直。老弟脸上有巨疤,只怕也有担忧之处……”
我之听说过因名字没取好,而被皇帝刷掉状元的。对于容貌之说,却是第一次听说,当下不免黯然。
田古道在一旁见了,挨过来在我耳边轻轻说:“秀才,没关系的,你忘记师父教过我们易容术啦?到时再易容也不迟!”
经田古道一提醒,我情绪稍微好了一些。
此时,船已抵达洪江,此处商贾栟集,货财辐楱,万屋鳞次,帆樯云集。
我与老者挥手辞别,并约定在长沙城再会面畅谈。
待我们下船走出十余步,听得老者在船上呼唤,我们立即停下脚步,此时,老者的孙子下了船,快步跑到我跟前,将一张泛黄的纸塞给我。
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张本朝前届科举考试的题目的手抄本,那纸张已经损坏,应是主人经常抚摩所致。
展卷阅览,其中有策题四道
一、世局日变,任事需才,学堂、警察、交涉、工艺诸政,皆非不学之人所能董理。将欲任以繁巨,必先扩其见闻,陶成之责,是在长官。顾各省设馆课吏,多属具文,上以诚求,下以伪应。宜筹良法,以振策之。
盯汉唐以来兵制,以今日情势证之欤。
三、古之理财,与各国之预算决算有异同否?
四、士习之邪正,视乎教育之得失。古者司徒修明礼教,以选士、俊士、造士为任官之法。汉重明经,复设孝廉贤良诸科,其时贾董之徒最称渊茂。东汉之士以节义相高,论者或病其清议标榜,果定评欤。唐初文学最盛,中叶以后,干进者至有求知己与温卷之名,隆替盛衰之故,试探其原……今欲使四海之内,邪慝不兴,正学日著,其道何之从?
……
田古道见是考功名的题目,虽然不懂个中奥妙,却也很感兴趣:“秀才,我说考功名只怕也是命中注定,这么一张纸卷,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前程,你不觉得有些草率,有些扯淡吗?再说这么多题目,一时半会怎么答得完啊?”
“你以为考功名这么简单啊!乡试就分三场,一场要考三天,一共考九天。我要是能在此轮乡试中考上举人,也算是可以对得起我的五叔祖和列祖列宗啦……”我回答田古道,又像自言自语。
“秀才,你绝对可以中举,我看你脸色不错,印堂发亮,最近顺风顺水的,不是刚夺了梵咒天杖吗,乡试一定也能通过……”田古道给我打气。
“借你的吉言,但愿如此……”
洪江,是一座繁华的商城。位于沅水与巫水的汇流处,青瓦粉墙,商铺云集。
洪江的繁华益于水运,兴于贸易,富在油号,是烟火万家的巨镇,以集散桐油、木材、白腊、鸦片而闻名。凭借水运交通的便利,这里成为大清国西南物质吞吐的枢纽。此处油号众多,尤以桐油闻名,外省大都用的是这里的桐油,洪江桐油能防白蚁,我们要去的徐记桐油行就是这个行当的龙头老大。
当地有民谣如此说,“汉口千猪百羊万担米,还比不上洪江犁头嘴”。四十八会馆、四十八戏台、五府十八帮、七冲八巷九条街,可见这里的繁华。窨子屋、寺院、古庙、钱庄、商号、洋行、作坊、店铺、客栈、青楼、烟馆等一应俱全,房屋达四百栋,乃湘西重镇。
弃船登岸,徐记桐油行的伙计要领闻名去商行。
来这里之前,听说过很多洪江的传说,其中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所题“吃亏是福”的故事让我一直难以释怀。
话说当年,洪江有一位著名书法家郑煊,是郑板桥的远亲,他早年也随着商队来到洪江经商,后举家迁来洪江定居。有一次郑煊做木材生意,货运到外地,货价狂跌,即使卖掉,也是丫无归。郑煊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很沮丧。郑板桥得帚送给郑煊一幅“吃亏是福”的勉词。郑煊带着这幅勉词回洪江,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木材的价格突然昂起,郑煊意外发了财。回家后郑煊将郑板桥的题词作为家训,刻在窨子屋的高墙壁上以示后人。
这个故事也同样感染了我。既然来到此地,就一定要去郑煊住处瞻仰一下郑板桥的墨宝。
徐记桐油行的伙计听这么一说,就决定先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在青石板道上七拐八弯,终于来到一栋窨子屋的照壁前,“吃亏是福”四个大字赫然入目,下面是几行小字——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损于己则利於彼,外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即是矣。板桥郑燮题。
我望着照壁上板桥先生所题之字,不禁思绪万千。想我一介书生,为了赚取去长沙乡试的盘缠,不惜毁容入行赶尸,这又何尝不是亏呢?然后,这些磨难给了我无穷的进取的激情,磨练了我的意志和韧性,这又何尝不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又何尝不是一种福分呢……”
“吃亏是福?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看这郑老头是昏过了头!既然吃亏是福,我非常愿意发扬风格,将这份福让给别人……”田古道妄言。
几人在郑板桥墨宝前驻留一阵,便往徐记桐油行去了。
来到徐记,徐老板出来迎了,引我们入内,寒暄几句,扯起正事。
马主事的遗体被安置在桐油行的后院,我与田古道查看尸体。
田古道掳开死者的寿衣,见其腰间有刀印,一团乌黑的血迹附在表面。
赶尸人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人死之后,身上有过多过大的外伤口,这样容易导致滞留在死者身上的阳气泄露。
人死之后,躯体内残存的阳气很重要,可以维持魂魄不脱离肉身。阳气保存的时间越长,魂魄附在肉身的时间也就越长。魂魄不游散,赶尸就相对容易,一旦走散,就腰花费很长时间作法聚魂。
田古道看到死者身体上有一个很大的窟窿,眉头一皱,连忙摆好法案。
我们一起施法,念起聚魂咒,作法完毕,鬼崽妖取出朱砂调制好,田古道接过来将窟窿封住,然后用布条捆好,再贴上神符。
为了争取时间,我们即可赶尸动身。
临行时,徐老板嘱伙计拿出一包东西,说是马主事的心爱之物,平时物不离身。
我打开一看,全部是一些书籍。
其中雕刻版有《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这些都是科考必备的四书五经。其中还有《四书》朱熹集注版,以及《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等书籍。
包裹里还有不少手抄本,大多是关于研习心得,以及各朝的童试、乡试、会试、殿试的题目。
我很是纳闷,马主事年过五旬尚为童生,为何却有着乡试、会试与殿试的手抄题目。这些题目的后面答满了秘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每篇文章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落下或收结等部分组成,共有八股,每篇四五百字。从笔迹上看,有的应是马主事自己所撰,有的则是别人所填。
包裹里的所有书籍,全部显得破旧不堪,应是反复翻磨所致,可以看出老童生马主事平时读书非常用功,只是如此付出,回报甚微,我不免替马主事惋惜,感到痛心!
看到包裹里马主事自撰的八股文,有些还是很有见地与文采的,马主事一死,这些八股文也就失去了意义。其实,就算他在世,这些文章也没有什么价值了。早在光绪二十七年八月(1901),朝廷就已下诏改革科举:乡会二试,头场试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三场试《四书》义二篇,《五经》义一篇。凡《四书》、《五经》义,均不准用八股程式。
第19章 雪峰山幽魂
马主事生前应该是知道朝廷的科举革新的,却不见他的策题新文本,我心里有些奇怪。
“我这远房侄子,一辈子潜心考取功名,可每次总是名落孙山,可怜得很啊!而在落榜之后,他却毫不灰心,坚持每届参加童子试,场场都不落下,真是有毅力,可是苍天负人啊……”徐老板说起马主事热衷科举,唏嘘不已,发出阵阵感慨。
我也陪着唏嘘。从马主事的身上,我看到了读书人追求功名的勤奋,可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临行前,徐老板嘱咐伙计另取一包银子,托我们捎给马主事的家人,算是慰问抚恤。马主事这些年来一心只读圣贤书,很少顾及家人,家里经常捉襟见肘,经济并不宽裕。
为了不耽误时间,我们即刻起尸而行。
从洪江出发,我们施展尸体快行术,不一会便抵达了雪峰山脚下。
雪峰山,因山顶长年积雪而得名。南起湖南、广西边境,与南岭相接,尾翼倾伏于洞庭湖区。整个山脉绵亘六百余里,横跨二百里,峰峦岭脊高达四五百丈。是东西两部不同自然景观及沅江和资水之间的分水岭。深山老林之中,时有林麝、华南虎、金钱豹等异兽出没。
雪峰山水系发达,沅江支流巫水、溆水、夷望溪,资水西源及其支流平溪、辰溪等均出自山地两侧。两条干流切过雪峰山体中北段,河道呈“之”字状转折,形成峡谷。
虽然山脉水系发达,但是落差巨大,船只难以通行,所以,赶尸,不能走水路,只能翻山越岭,加上山峦起伏,坡急路陡,婉转崴延,尸体难以操纵,一般的赶尸人是不愿意接这种活计的。
来到雪峰山脚下,我们就停施尸体快行术。快行起来的死尸速度太快,时间一长,我们体力跟不上,尤其在雪峰山这样陡峭的山峦快行,体力更加不支。
雪峰山山势险要,群山起伏,一时半会是走不出去的,正因如此,平时人迹罕至。偶见人影,也多是商队结伴而行。独自一人一般不敢通行,因为山间猛兽出没,同时有匪帮拦路抢劫,加上山路漫漫,瘴气弥漫,行走其间,有阴森恐惧之感。
我们三人赶着马主事的尸体,由北坡入山,几经辗转起落,来到一个叫铲子坪的地方。
进入铲子坪,就感觉林间阴风习习。我提醒田古道注意周边动静。
“师兄,怕个鸟,我们有你的梵咒天杖,一般的鬼怪应该近不了身……”田古道回答。
“这梵咒天杖到底有多大法力,我们还没有见识过,还是小心为妙!”我提醒他。
再往里走,不时有人影晃动。
田古道嘀咕着:“真是邪了门,之前这山林间寂静得很,罕无人至,这地方人气怎么突然旺起来啦?!”
我也很是纳闷。
我们四处扫视,发现山体内被挖了很多山洞,山洞的旁边架着茅草棚子。
一个男子正从洞内挑土出来,洞边一个妇人接过篓子,往前方的坡脚倒土。一个二三岁的娃儿坐在地上爬着,很悠闲地玩耍着。
我们喊住他,打听情况。
“我们是从辰阳赶过来挖金子的,我们那里来了很多老乡,这里的山内有黄金,只要舍得花力气,还是有收成的,比起种田强了许多。如果运气好,那就发财了,在这里挖一年,就可以安逸地活一辈子……”那男子同我们搭腔。
“嘭……”正在交谈之际,突然不远处的山际传来一声巨响。
“那是有人在放炮,开山打洞!”男子见我们疑惑,便解释道,“不过我们一般不放炮,选择手工挖洞,这放炮,进度是快很多,但是很不安全,容易造成山洞塌方。所以,这里够了几天就有人死于非命,都是被山炮引发的塌方所掩埋,或是躲避不及,被山炮误伤身亡……哎,我来之后,就已经死了四五个人了,来这里淘金的外省人也很多,死了后,也回不去了,就在山边挖了个坑,就地掩埋了。你们看,下边就有不少新坟……”
我们随着那男子手指的方向望去,之间山腰间,果然有不少新坟,有的胡乱地插着纸花幡旗,有的则就是一堆新土……而在这些坟堆的不远处,分布着不少山洞。
在坡下的一条小溪里,很多人在河溪里冲洗沙子。
一个木筛,一个大盆子,这就是淘金者的常用工具。
“老乡,你来这里多久了,淘到金子了吗?”田古道对淘金表示出很浓的兴趣。
“我们一家人来这里还只有半个月时间,金子是淘了些,但是比起别人差远了,毕竟是新手嘛。不谷呆在家里种地要好多了。我们已经淘了三钱粗金了,也可以卖不少钱了。”男子露出一幅满意的神色。
“我们用银子和你兑换一些金子如何?”田古道对男子说。
“嘘!我们不能独自和别人兑换的,这里有金头管着呢,淘到的金子只能由他来收兑,如果被发现私自卖金子,就一赶出这里……”男子谨慎地说。
“我们私下交易,金头不会知道,我们出的价钱比他高两成如何?我们这些银子太沉了,占地方不说,主要难背,走路不方便。”田古道诱惑对方。
那男子狐疑地望了我们一阵,大约看我们不是什么坏人,也不像讹人,便小心翼翼地将我们拉进自己搭住的棚子,并吩咐妇人望风。
进得棚去,男子一边拆开缝在夹袄里层隐藏的口袋,掏出一个口子扎得紧紧的褐色布袋,布袋打开,露出一大一小两砣土黄色粪干似的硬物,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纸团中的硬物说:“看,这就是金子,有两钱多呢。”
田古道伸手去接。
男子身子一闪,将金子收在一旁。
田古道赶紧取出银子,付给对方。
男子掂量一番,终于将金子交给田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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