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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瘦女人停了下来。但所有人都静静地候着,等待她说下去。我们都知道,这故事到了这里,还没有完呢。
这故事有着奇异的魅力,就连那准备着要挑刺的大学生,这时候都伸着脖子等下文。
瘦女人像是打算喝口水润润喉,然后她发现自己面前没有杯子,皱了皱眉。
“噢,你居然没点喝的。”舒星妤说,然后她挥手叫服务生。
“算了,我不渴。”瘦女人说,然后她把故事继续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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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瑾把秦桑的事全都安顿好之后,走出医院的大门。天色已黑。
他是空手道黑带二段,有几年没练了,但功夫没全丢掉。这让他得以在秦桑用铁锤把豪华的浴缸砸得稀烂之前把他打晕,并亲手把他的老同学送进了精神病院。
心理学的圈子很小,医院的几个负责人阳瑾都认识,阳瑾请他们用效果最好的药,把秦桑的病情控制住。那种要是阳瑾建议的,见效明显,但负作用也不小。可是一个有些木讷的正常人,总比一个颠狂的雕塑师更能让人接受,不是吗?
阳瑾跨进出租车,靠在座椅背上,被汗湿透的内衣贴在身体上,十分难受。
在秦桑家的时候,他的心情起伏如同坐过山车,好在心理学的素养使他最终维持住了情绪,并且让这件事回到合适的轨道。
对阳瑾来说,什么事都该呆在它自己的轨道上,出轨是危险的,必须得到纠正。
只是接下来,只怕还有许多的善后工作要做。
比如那个破碎的浴缸。
浴缸的下面,真的会有乔沁的尸体吗?阳瑾止不住地去想这一点。
秦桑的那本《精神分析引论》,其实阳瑾的书房里也有,没有哪一个学心理的人能绕开弗洛伊德,那是一块里程碑。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好几次提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并且建议秦桑有空读一读,可能秦桑今天就不会买这本书,之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想到这里,阳瑾不由暗自懊悔,自己怎么就多嘴提这样的建议,差点惹得事情不可收拾。
自己一向没有艺术细胞,对秦桑的作品,都只是随口夸赞,从来不会真正提什么建议。那两次劝秦桑读弗洛伊德,回想起来,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啊。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随口而出的话,都可以找出内在的原因。尽管阳瑾清楚,弗洛伊德理论已经有太多被修正或推翻,但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禁顺着这位先哲的思路,探寻起自己内心的初衷。
究竟是为什么呢,呵呵,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那么块笼在黑暗里的角落呀。
一定是有些私自的期望,才会提那样的建议。
|5|这位心理学家,扒开了内心层层的包裹,试着数清楚其中的脉络。
|1|自己对秦桑那样说的时候,大概距现在有三四个月。那时的自己,碰上过什么事情吗?
|7|两个多月前,秦桑告诉他乔沁失踪的事时,除了震惊之外,阳瑾还有少许松了口气的感觉。
|z|阳瑾是个风流种子,有着仿佛永远都挥霍不完的热情。但这样的热情,不会永远倾注在同一个女人身上。所以当他的热情开始转移,而女人却还待他一如从前甚至索求更多的时候,就开始头痛。
|小|特别是,他和乔沁保持这样一种关系,还有着太多的额外风险。
|说|而阳瑾开始有些厌倦时,大约也就是三四个月前。
|网|想到这里,阳瑾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弗洛伊德,这种原本让他觉得已经过时的理论,竟然可以在心灵的背面开出一扇观察的窗口。
让秦桑学一点心理分析,以便这个粗枝大叶的人可以从细微的地方,发现自己老婆的异常,好好看住她,别让她再来烦自己。阳瑾的潜意识里这么想,于是他不自觉地建议秦桑看弗洛伊德的书。
这可真是一个危险的提议呀。内心的欲望绕开了理智,用这样的方式冒出头来。幸好,秦桑没有那么早就开始研究弗洛伊德,他先发现了自己妻子的不贞,却没有足够的观察力找出第三者。
暂时安全了吧,阳瑾长长出了口气。他碰上了一宗足以支撑一篇重量级心理学论文的案例,可惜,他只能把这些紧紧封锁在内心深处。如果那个浴缸下真的有累累白骨,警察介入调查,那么秦桑被关进去的同时,他和乔沁的那段地下情也免不了要曝光。这多不合适。他可不想卷入这种事情里去。
所以,这件事情就这么了结,对秦桑,对自己,都好。
至于对乔沁嘛,反正她已经死了,死了嘛,就不用在意这么多啦。
也许会有些口误遗失之类在不经意间暴露出最深的秘密,不过,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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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里没有鬼。
虽然没有鬼,却有比前几个故事更阴森的气息。这股气息不会一下子吓住你,不会让人心里“突”地一跳,一颗心蹦到嗓子眼。它无声无息地侵袭,蕴藏的那种疯狂扭曲,让听者不禁要审视自己的内心,会不会在自己的潜意识世界里,也有这样的一块角落呢?
会不会曾经杀过什么人,但又被自己遗忘了呢?
这个世界已经让我们学会把人心想得尽可能丑恶,但我们审视周围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略过,原来自己的心,竟也会可怖至此吗?
这是种让人难堪的自我审问,然而这个故事讲完之后,每个人都禁不住这么问自己。
一时间寂然无声。
但是不久之后,就有人开始反应过来,这个故事,似乎与今夜的主题不合呀。
先提出质疑的,当然就是那位大学生。
“鬼呢,我们今天讲的是鬼故事,你这故事的鬼在哪里?”
瘦女人默然不语。
“嘿,你刚才对我们的故事挑三捡四,还力求要真实。轮到你说,这倒好,压根就连鬼的影子都没有。”
“呵,鬼本来就没有影子啊。”舒星妤笑着说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没有鬼?”瘦女人冷冷道。
“哈,鬼在哪里,你倒说说,鬼在哪里?”大学生说:“你这故事里就两个人,秦桑一个阳瑾一个,哪个是鬼?难道乔沁是鬼,从来没出现过的乔沁是鬼?这就能算是鬼故事?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罪案故事嘛,这案子还没有破呢,最后也没个结论。”
瘦女人不说话。
最早被攻击过的眼镜男此时也加入进来,说:“不但没有鬼,你这个故事呀,也太像故事啦。或者应该说像篇小说,根本没有一个亲历者的视角,一会儿是秦桑的视角,一会儿是阳瑾的视角。还有最后,都是阳瑾心里的想法,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我倒要问问你,你是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嗯?先前你对我不就提出这样的疑问吗?还是说,你完全就是编了个故事来糊弄我们?”
“这是真的,爱信不信。”瘦女人冷冷地说。
舒星妤此时也有些失望,她本来大约指望着,今天能听见些货真价实的奇异故事。可显然,到目前为止,除了她自己说的那个,其它人说的都不可信。
但她也不欲搞得太僵,这时就望向我,笑了笑,说:“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来听下一个故事吧。要不,那多,你说一个?”
我愣了一下。
“那多是个特别好的记者,他有许多非常特殊的经历,如果他愿意把其中的一个讲出来,肯定是非常精彩的故事。而且,那一定是真实的故事,对吧。”
我从没有对舒星妤说过我之前的那些经历,不知她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也可能她并不知道,只是为了烘托气氛,让大家多点期待,才这么说的。
我冲她点点头,说:“行啊,但我自己可没有碰到过鬼,都是朋友的经历。”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刚才讲的,都不是自己的经历啊,也都是别人告诉我们的呀。”舒星妤投来鼓励的目光。
“好吧,我就说一个。其实,我先前停车的时候,就在想,你们选择这里来聚会,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没有呀,怎么说?”舒星妤奇怪地问。
“我朋友曾经和我说过一件事情,那事情的发生地,就在胶州路上。先前我在外面看了看,也许就是这幢房子。”
“呵。”好几人发生惊讶的抽气声。
“真的吗,我进来这里的时候,就觉得怪怪的,有点阴森呢。”胖子说。
“也许,我只能说也许。我那位朋友倒是把门牌号告诉了我,还让我有兴趣的话,自己来瞧瞧。但我本就没准备来,所以也没记下门牌号。所以你们今天听了,最好别到处去说,万一不是这儿,又坏了这酒店的生意,就不好了。”
“你这话说的,我还真毛骨悚然起来。”舒星妤说。
“可是你为什么不准备来验证一下呢?”大学生问。
“你会愿意和一头狮子亲吻吗?特别是它刚刚吃掉一个人,牙齿上还挂着血肉的时候?”我反问他。
又是一片抽气声。
“这里……这么……凶?”胖子问。
“反正,无意义的冒险,我是不愿意的。”我回答。
“好啦,你胃口也吊足我们了,快点说,到底在你朋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吧。”舒星妤催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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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位朋友,是上海颇有名气的青年女作家。真正有姿色的那种。要知道作家圈,有姿色的女人不太多,她们有太多别的选择嘛。我笑着说。
除了写作之外,她有另一份工作,她和她先生,一起开了家普洱茶的连锁店。
“不会是那家吧。”大学生说了个三个字的品牌名称。
我点头,对,就是那家。
他们又是一阵叹息。立刻就能和现实对应起来,我想他们已经开始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了。
因为的确是真的。
我继续说。
她的普洱茶连锁店,现在已经颇有些名气,但我的故事,发生在她这份事业的起步阶段。
当时,她需要在市中心租一个茶叶仓库。于是,她用很低的价格,租到了可以用作仓库的屋子,就在胶州路上,这个价格,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她很高兴,只是把茶叶搬进去之后,才愕然发现,一整幢楼,就只有她一家租客,其余的房间,全都空着。
她很奇怪地去打听,这才知道,这幢楼,是出了名的邪。即使是阳气重的农民工,也不敢一个人呆在楼里,至少得两人同行才敢进来。
她自己很少去这个仓库,搬运茶叶,分装这些事情,基本上是下面的员工在做。整幢楼没有别人,但是听到脚步声啦,房门开关声啦这些事情,常常发生。就好像这房子里,住着许多看不见的人一样。
还有比如这样的情况,两个人在一张长桌子两头坐着,埋头给茶叶做包装,一会儿,一个人问,你咳嗽作什么,另一个人说,我哪里咳嗽过了。
但是因为租金实在便宜,所以暂且一直还租着。
一直到有一天,上海刮台风。台风麦莎,你们记得吗?
他们点头。
就是台风麦莎来的时候,那位女作家想起来,仓库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而茶叶是不能受潮的。夜已经很深了,但她还是只好赶过去关窗。
租的房间在二楼。她当然知道这房子不干净,深夜一个人去,心惊胆颤的。就在她走到二楼的阳台上,准备关窗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男人嘿嘿笑了一声。
她尖叫一声,也不管窗和茶叶了,一路奔逃了出去。
那一次,她被吓得厉害,和听别人说,心情自然不同。于是她就开始打听这幢房子的究里。
一打听,她才知道,这幢房子的前身,是老上海租界的万国殡仪馆。这房子闹鬼,许多年前就是出了名的,几十年前,有道士专门镇了两块碑。其中的一块,在文革时期被砸掉了,另一个还留存着。
她特意去看了剩下的那块碑,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碑上刻满了蝌蚪一般的道家符箓。旁边有一座新起的房子,就是紧贴着碑造起来的。这说明造房子的人知道这块碑不能动,否则的话,肯定就把碑砸了。
这么一考证,我那朋友彻底绝了把这里继续当仓库的心思。再这么租下去,不知会出什么样的事情。两块碑去了一块,这房子就这么不太平了,什么时候这最后一块碑要是也没了,会发生什么事情,真是想也不敢去想。
所以,她退租了。退租之后,当然就是把所有的茶叶都搬出来,运到新的仓库里去。
那一天,她自己没去,是下面两个年轻的女员工在搬。
因为普洱茶砖体积不大,所以当天用的是大众搬场那种小货车。等到所有的茶砖都搬上车子,两个女孩也进了车厢。然后,把车厢门关上。
就在小货车从院子里拐出来的时候,车厢门突然之间开了。那两个女孩,也许是正靠在车厢门上,门这一开,她们倒栽下来,脑袋着地。
整个叙述过程,我没有故弄玄虚,没有添油加醋,就这么平平一路说来,甚至过于简略,几乎没有细节。但旁边那几位听者,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都变了。
“死了?”大学生问。
“我那朋友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她们还没有死,但是,也没有醒。她们被送到医院之后,就一直昏迷着,成了植物人。也许现在她们已经醒了,也许现在她们已经死了。”我说。
“这是不想让她们走啊。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住进了一户,又要走,不甘心啊。”瘦女人幽幽道。
“真是厉鬼,真凶啊。还剩下一块碑,就已经这样了,那要是两块碑都没了,这鬼该凶成什么样呀。”胖子说。
“好啦,我的故事,到这里就完了。我想你们也应该理解,为什么我会不愿意去这样一座房子里探险吧。”我说。
大家纷纷点头认同。
“那如果,现在我们在的这家酒店,就是当年的这幢房子的话,岂不是……”胖子忽然反应过来,紧张地说。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不自在起来。
而我,其实从进这家酒店的第一刻起,就非常不舒服了。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有人说。
“要不……我们就散了吧。”立刻有人附和。
时间的确已经不早,再过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了。
虽然还有人没有讲故事,但此时,在这酒店别具风格的酒吧里,仿佛有阴风吹拂。再没有一个人,能安然呆下去。
于是便结了帐,起身离开。
走进院子的时候,那瘦女人却没有向着门口去,反而贴着院墙,往黑暗深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