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王毫不同情地看著他难得一见的挫折貌,“哟,你居然也有摆不平的时候?”
“她不肯哭。”打她醒来后,她就一滴泪也没掉过,这一点也不像她,寻常只是个陌生人送命,她都会为他们伤心、为他们哭泣了,偏偏这回轮到了与她相处了数百年的好友身上后,她就一直这般一反常态,任他再如何敲打,她就是不肯敞开心房。
“她在自责?”嗯……依她的性格来看,准是这样没错。
滕玉愈想愈烦躁,“或许吧,总之,我说不动她。”谁知道那个叫繁露的天女为何不安分地待在天女宫,反而跑去那个去了恐怕就无回的地方?谁又会知道繁露与无冕之间究竟有什么来龙去脉?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法王使劲地拉起他,再落力地推他一把。“你就快去解解你和她的心结吧,别老是走一步退两步的,害我们这班师弟瞧得既痛苦又内伤。”
映在窗上的身影,在朦胧的烛火下随光影摇曳,望著烛影的滕玉举步而去,却觉得脚下的步伐是那么地沉,令他不想再往前靠近一步,却也不想又再次被她拒于心门之外,只能远远地望著她那不回首的身影。
一张张色彩鲜艳的彩纸,在子问洁白的长指下,一再地被折出棱角与弧度,不过许久,一只栩栩如生的蝶儿已在她的指尖下完成。
两手捧著纸蝶,凑近了唇朝它轻吹了一口佛气,纸蝶的羽翅开始微微颤动,而后用力拍了几下后,如同有了生命的彩蝶腾飞而起,优雅地拍著翅飞向她刻意敞开的窗扇,直朝高悬在天际的月儿飞去。
不知何时已潜进她房内,站在窗畔的滕玉,静看著另一只色泽不同的蝶儿飞过他的面前,而她只在目送蝶儿远去,却没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后,他更是患得患失地紧盯著她的脸庞。
“为何折这?”
“给繁露的。”坐在地上的她淡淡地应著,伸手取来下一叠她托广目买来的各色彩纸,但长指还未拈来,滕玉已来到她的面前按住她的手。
在他热烈注视的目光下,子问总算抬首直视著他的双眼,将一直盘旋在她耳边的话告诉他。
“繁露……”她深吸了口气,从不知语言竟是如此沉重。
“繁露她要我放手去爱去恨,不要怕在日后离开之前会舍不下。”
“你会照她的话去做吗?”
明亮的水眸里,抹过了一份踌躇,她微偏过脸别开了目光,任由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到达尽头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静静地在他俩之间燃烧著。
“看著我。”等待了许久,再也受不住这种折磨的他,两手紧握住她的肩,将她拉回他的面前。“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肯哭?”
“不是不肯,是无法。”
他瞠大了眼眸,“什么?”
“我的眼泪,在仙海孤山上时,就已经流干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因此,哪怕我再难过伤心,我就是哭不出一滴泪。”
那一日,在她心痛欲裂的当头,当她的泪水滴落在繁露的面上时,在她身体里所有过载的爱与恨,那些沉重的负荷,倏地全数离她远去,掏空了她,也带走了她不想拥有的一切。
她从未想过,因为离别而带来的自由,竟是那么令人遗憾。
干涸的眼眶,再也无法为那来不及挽回的伤心倾泄半分不舍,极度震惊过后,她只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她初初诞生在人间的那一刻,不同的是,在她的胸臆里,涨满的是在她来到人间后众生给她的爱,还有,繁露的疼惜。
像是要捉住一只即将断线的风筝般,滕玉急切地将她扯至他的面前,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力道握疼了她。
“那心痛呢?你对这座人间还存有半点怜悯之心吗?”
看著眼前这张急切又慌张的脸庞,子问恍然想起,他犹在人世之时,那曾经遭到爱情弃之、毁之、杀之的过去,因为此时此刻他那再也藏不住,小心翼翼、深怕又重蹈覆辙的模样,深刻据留在她的眼底怎么也不肯走开,丝丝的心痛滑过她的心稍,她忍不住抬起手轻抚著他的面颊。
“你一直都很害怕是不是?”
长久以来,他就是装作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她与每个常人无异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应当也在数算著她可能会在何时离开,如履薄冰地害怕著她不再怜悯的那刻到来,独自在暗地里遭到恐惧侵蚀之际,他却又要伪装著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免她会看穿,日复一日,他就是这般地为难著自己,以期能够换得她的一个安心与不知情。
那清清楚楚浮映在他眼底的真心,使得她不想再问为何他要待她这么好,或是白个儿究竟何德何能,她只想依循着自己的心意,也照著繁露的话,紧紧把握住身边任何一份下愿离弃的情意,再将之收藏到心中好好存放著。
“你呢?你不怕吗?”为了她面上看不穿的释然,他没把握地问。
“不再怕了。”既是不能逃避,那么也只能面对。而面对的法子有很多种,例如,就如同繁露所说的,好好把握当下的每一刻。
原来抚摸著梦境的边缘,就是这种感觉……
滕玉垂下视线,静静看著终于实现的恐惧,像道无声的叹息坠落在他的脚边。
“去仙海孤山之前,我答应过任由你摆布吧?”不明白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她含笑地将他置在她肩上的双手拉下,低首一下又一下地吻著它们。
他木然地瞧著她的动作,“我要把你关起来,往后不准你再去见那些神与佛。”
“就这样?”这一回的惩罚会不会较上回轻了太多了点?
“也不准在身上再多添任何新伤。”逃避著与他人长久相处的她,或许从来就不知他人对她所怀有的感情是什么吧?
又或许她根本就不想懂,因此她完全不懂他人也会为她感到心疼,她什么都不怕,不怕死不怕伤,可对他来说,看著那一道道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伤痕,远比什么利刃割在他身上还要来得疼痛。
“嗯……看来法王真的很烦恼。”她陪罪地亲了亲他的唇,侧首笑问:“广目呢?又哭了吗?”
余温仍停留在他唇上的吻,不见半分甜蜜,有的,只是苦涩的余味,看著她面上浑然不觉任何事的笑脸,滕玉再也忍不住地叹口气。
‘
“还有,我很寂寞。”
她怔愣了半晌,“可是,是你说的,你只想要我留在你身边……”
“我从没打算收回我说过的话,只是,你的心究竟在哪 儿?”看著远处的角落,他喃喃空问:“要到什么时候,你才可以拨出你的真心,不再看他人,不再为他人设想,全心全意的好好看我一眼?”
若真能让他许愿的话,岂只是神佛两界的众生?他要将她藏在这座山庄的最深处,除了那票师弟外,再不让她瞧见任何一种会让她掉泪的众生,就算是人间之人也不许。
嫉妒的滋味,或许他尝不出来,但他明白那种痛感,就像是尖锐的沙子遭磨成了细粉,他再启口将之吞咽而下,任由它一路刮疼划伤了他自己,然后就算是这样,不管再有几次,他还是会选择咽下,也不要出声喊声苦。
他缓缓抬起头,一如所期,所接触到的,是她不知所措的模样。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她困难地启口,不知该怎么解释,她不知要如何搬动那长期以来重压在她心房上的巨石,好让她的心坍塌接受久违了的暖阳。
“那究竟是如何?”
她犹疑不定地开口:“你……根本就不知我究竟是如何而来、又是何时要走……”生在人世时,他都已受过伤一回了,要是再有一回的话,那他……
“那种事,很重要吗?”他一点也不在意,并将她以往总挂在嘴边的话,原封不动地奉送给她。
记忆中,晴空在得知自个儿在来到人间历劫后,可能连一劫也渡不了,却仍是义无反顾的模样,和她那一份即使明知没有半点胜算,也仍是要去仙海孤山尽其全力的心情,回想起来,就像是此刻滕玉面上一无所惧的模样。可它并不是什么大爱,或是什么为了人间著想。他只是很单纯的待她好,希望她快乐,愿将一切都给她,那只是一片如同她曾对皇甫迟所说过的私心而已。
即使,他根本就不知道,以后当他又得再次孤零零一人时,他究竟该怎么办。
“我不怕的。”当子问泛红了眼眶,并深深自责地垂首时,他抬起她的面颊,不后悔地道:“因此你不必为我担忧,也不需同情我,是我自作自受,我心甘情愿。”
错过了春天,园子里的花儿。会凋零吧?
若是错过了他,她会不会也像是那些空自寂寞的花儿一般呢?
滕玉在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后,再次鼓起仅剩的余勇。
“你还有没有话想对我说丁‘她要再那般下去的话,他也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爱我,好好爱我。”子问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环住他的颈项,将脸埋进他的怀里,“把你所有的爱全都给我……”
他将下颔靠在她的头顶上,仰首看向窗外似在对他眨眼的繁星,而后低声长叹。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努力实现你的愿望吗?”
趁著天气不错,且上午时分上地公庙香客不多,一早拉著望仙一块上街买菜回来的青鸾,方返回家门前。即拖著脚步下怎么想进去里头面客。
“青鸾?”望仙提著满满一篮青菜与一大包哄小孩用的甜点,不解地看著她面上凝重的神色。
“火凤若是回来了,记得叫他别急著进屋。”她转过身子,边挽起衣袖做准备,边对身边的望仙交代。
“为何?”
她瞄了瞄身后的家宅,“因麻烦终于找上门来了。”啧,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她家这座破败的小小土地公庙,一下子顿增了两倍与火凤类似的神力,且还怨气冲天不散?到底是她以前的哪个同僚来这找她麻烦?
满腹惑水不得其解的她,防备地拖著步子才走至厅门处,一瞧见里头的景况,她的两脚即愣在原地开始生根。
抬首看去,两位不请自来的天上客,此刻皆是一副外表惨烈的模样坐在她家客厅里,以往他俩悠哉闲适、或是吊儿郎当的德行已如大江东去不复返,替换上的是两张生人勿近的臭脸,以及那大大小小布满他们全身的伤况。
为此,青鸾叹为观止地张大了嘴,好半晌都不知该怎么合上。
“你们居然还可以爬到我家来?”乖乖,这种生命力也未免太可怕了吧?竟都没死在神之器的手下?他们究竟是前世烧了什么好香,还是走了什么好运道?
郁垒满面阴郁地横她一眼,这阵子,他已经结实受够了类似她这等既好奇又带了点调侃的眼神了。
“没送了两条命,也没缺手断脚,你很失望不成?”都怪这个太岁代表当年跑得太快也太早,才害得天帝这一回在点兵点将时没法点到她,不然,那一日在去仙海孤山的名单里,铁定也会有她的份。
“不失望。只是很意外。”很会看脸色的青鸾,面上赶紧堆满了讨好的笑,识相地挑了个最远的位子坐下好保持安全距离。
只可惜没有慧根的望仙就没她那么机灵了,送来款客茶水的他,在一脚才踏进厅内时,即来不及掩住嘴地喷笑而出。
“噗……”能够看到这两位大牌神仙这副凄凄惨惨的德行,该说是他三生有幸,还是该说他家的火凤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事前早已预料到了下场,所以才聪明的没去瞠那池浑水?
似要杀神的凌厉目光,当下自左右两侧狠狠地朝望仙招呼过去,让备受生命威胁的望仙不得不赶快抱头逃窜。
“原来……”冷眼旁观的青鸾,一手撑著下颔,徐徐拖长了音调,“你们也会在乎自尊呀?”与她家那个完全不顾脸面、也没有半点羞耻心的相比,他俩面皮的厚度算是正常多了。
不堪忍受颜面严重受损的二神,不约而同地瞪她一眼,一想到回到神界后,又要继续接受这等待遇,这让他俩持续闷烧了好些日的心火,又开始愈烧愈旺。
在神魔大战里立下赫赫战功的两位神界战神,联手竞逐神之器,不但连一柄神之器也抢不到,竟还败在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神手下?这号消息不仅是神界众神尽知,还老早就传扬到其他五界去了,搞得他俩这阵子以来,只能窝在战神宫中闷著头修身养性,省得他们一踏出门就得接受这等歧视的目光,还得努力捺下满心想杀人的冲动。
虽然说,神界里知道内情的天帝与众神,都没因此事而责怪他俩,因他们很清楚,出动了三界大匹人马通力合作,这才好不容易拿下实力逊于剑灵的刀灵,而那个得到了剑灵的无冕,又怎会是两位战神出手就能轻易摆平的?因此神界也只能庆幸,这一回并未损兵折将失血太多,或是失去了得来不易的两位战神……
可他俩,却压根就不这么想。只因为,这阵子每每一回想起无冕在得到剑灵时,面上那副自认独步天下的招摇神色,任他人再如何宽慰、再怎么要他们看开些,他们俩心中……
就是有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唉……招惹他们的又不是她,挫了他们锐气的也不是她,他们就一定要满身是刺的来折腾她吗?在心中大叹无辜的青鸾,颇为哀怨地掩著脸问。
“无冕为何没杀了你们?”她只大抵听火凤说过一回那日的战况和结局,但对里头神界刻意隐瞒的来龙去脉则一点也不清楚。
“为了弯月。”来到这后就一直闷不吭声的藏冬,素来温和的表情已不复见,眼下跟郁垒就像是半斤与八两。
“刀灵?”他实在是很讨厌再去回想,“剑灵雷颐在被封回剑中之前,似是对无冕说了什么,之后,当刀灵在被赶来的三界联手封人刀身前,无冕曾出手对付过三界,但到最后,三界仍是联手将刀灵纳为已有。”
“依我的猜想,或许那时的无冕,亦不想让剑灵与刀灵在那当头硬碰硬,故才手下留情地放过了三界。”在藏冬心情恶劣地收声封口下说下去后,神情冷峻的郁垒只好接过话。
“那无冕呢?”不会吧?就她所知,无冕根本就不是善男信女的那块料,他怎那么轻易就答应剑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