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肩背和手臂的酸痛,莫丽招了一辆计程车直奔家门口。她开启门锁推门而入,眼前所见却令她震惊得几乎站不住脚:整个屋子竟然是空空荡荡的,所有的摆设和家具全都不见了。她疯了似的急忙去看每一个房间,然而每个房间都一样什么也没留下,甚至连窗帘和地毯都取走了。站在原是育婴室的房间,她手里抱着小萝拉失神地望着眼前的空旷,再也没有思考的能力,只能任震惊和恐惧逐渐将她吞噬。他在哪里?屋里的东西又去了哪里?这时她听到楼下有些微声响,急忙匆匆下楼朝声源处走去。
她走近大门口,却惊讶地发现费妮正站在入口处。她睁大了眼睛,无助地注视着费妮,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开口问道:“查理呢?”声音极其虚弱。
“走了。咦?难道他都没告诉你……看来是没有,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费妮自说自话地回答。
“他去哪里?”
“不知道。”费妮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没有人知道。他把所有的家具寄存起来,房子也准备要卖掉。人就这样走了。”
“不!他不会不告诉我就走,不会丢下我就走!”
“你也别太天真了!孩子不过是一时的新鲜而已。你真的认为像查理这样的男人会让自己被一个小婴儿拖累吗?一天二十四小时忍受小孩的哭闹?他巴不得赶快把你们送回英国!你不要不相信我的话,虽然我们不太合得来,但是骗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来,把孩子给我,你看来像是累坏了。”费妮说着把双手伸出来做出要接过小孩的姿势。
莫丽木然地将孩子交给费妮,不发一言。
“查理也实在太不应该了。他大概早就想到你一定会亲自回来一趟吧!所以才会一声不响地就走。说实在的,这个男人的心实在够狠的……”费妮欲罢不能频频火上加油。
莫丽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搓揉着酸疼的肩膀。她仍看着费妮,但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她一心想着可能的原因。对于费妮的挑拨,她不禁有些恼怒。“查理不是这样的人!”
“噢!可怜的孩子!”费妮叹了一口气。她的态度变得诚恳且充满同情,像是由衷为莫丽的际遇不平。“我认识他很久了,也和别人一样喜欢他。我们都知道他——他为什么结婚,当然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可是他天生不喜欢被束缚,他还是喜欢当个单身贵族,能够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他是个性情相当复杂的男人,必要时他也会变得很无情。虽然他常常表现得风趣而且迷人,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那只是表象。他喜欢尝试新奇的事,也喜欢冒险,但是很容易就会腻,婚姻对他来说也是一样。我想他对你会有一些愧疚,偶尔也会去看看你,但他绝不会再心软。你知道的,就像你即将临盆的时候他还去参加快艇比赛……”
“那是因为……”莫丽不知如何解释也不愿再解释,便别过脸去。
“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打电话问大卫。”费妮坚持。“噢!我知道你会认为大卫不太可靠,因为他上礼拜受查理之托却没有打电话给你。不过那不是他的错,而是我的错,他那天太忙所以要我打那通电话,但是我忘记了,实在很抱歉!”她似乎没有多少歉意。
看着那女人,莫丽直觉她是故意不打那通电话。费妮不等莫丽有任何反应便迳行拿起置于地板上的话筒,动作夸张地往自己家里拨电话。
“大卫吗?是我。”她顿了半晌,约莫是电话那头正说着什么,然后才继续:“最糟的状况发生了,莫丽回来了,很显然的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你要不要跟她谈谈,她不相信真的没有人知道查理的下落……好,你等一下。”说着把话筒交给莫丽,略带一丝轻蔑。
“嗨!莫丽!还在找查理啊?哎……我真的很抱歉,但是费妮说得对,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我相信不久就会有他的消息……呃……我得挂电话了,希望不久能再见到你。”他随即挂上电话。莫丽蹙眉慢慢放下话筒,她觉得大卫似乎也和维莉同样的局促不安且急于想结束对话,他们究竟是一无所知还是知道太多?她转而再往视着费妮。
“我真的替你难过,莫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老实说,我也不太喜欢你,但我也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回家去吧!就像大卫说的,等查理和你联络。过几天他一定会的。走吧,我开车送你们去码头搭渡轮。”
莫丽固执的摇摇头,“我要去赌场找看看……”她拚命地想他可能的去处。
“这么早那边不会有人的。”费妮边说边把孩子递还给莫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接过孩子,莫丽充满疑惑地问道。
“你不要这么怀疑我。我刚才送一位朋友到火车站,正巧看到你从车站出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这里。我曾大声叫你但你没听见,我还看见你上了一辆计程车……”
“噢——”莫丽突然感到无比的空虚和脆弱,只空洞地看着费妮。她还能再向谁打听呢?她突然明白这些人都是查理的朋友,不是她的。她如何能要求他们对她说实话?
就这样回贝克福?她大老远赶来实在心有未甘!但如果她执意要找到查理,而他却摆明前缘难续,则又情何以堪?她似乎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
“走吧!”费妮又再催促。“我的车就在外面……我来帮你拿背包。”
莫丽终于万般无奈地让费妮送她到码头。她愈来愈相信不论查理会不会再和她联系,她将永远不能再拥有他了。
她返抵贝克福已是当天晚上八点。父亲出去参加所属俱乐部的聚会,只有母亲一人在家,但她什么话也没说。莫丽一进家门便颓然往沙发上一坐,抱着孩子,一言不发瞪着墙壁发楞。然而她今天的厄运似乎还没有到尽头,半小时后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她先是隐隐听到一阵提高声量的争执,接着起居室的门被打开,查理的父母赫然出现在门口。她瞅着他们,疲惫和伤痛使她没有惊讶的感觉,但她仍本能地抱紧小萝拉。祸不单行!他们要是为了孩子而来!她也不感到吃惊。
他们看起来仍是一副做作的样子。做作,是莫丽唯一能想到用以形容他们的字眼。她从不曾喜欢他们,多年来也始终和他们保持相当的距离。事实上他们对她亦然,在她嫁给查理之前,即使在街上遇见她也鲜少对她点头招呼;婚后他们对她更是不理不睬。甚至连萝拉出生他们也未加以闻问,那么现在他们出现是为了什么?
“你回法国的时候你母亲打电话问我们知不知道查理在哪里?”魏太太率先开口说道,带着令莫丽反感的微笑。“他离开你了是不是?”她似乎有些高兴的样子,然后说:“他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他很卑鄙,除了自己谁也不关心。没有道德、没有责任感,当然也许在这方面我们也要负一些责任。”她叹了口气,接续道:“我们早该警告你,或许能够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他真是天生的坏种!”说着她还有意无意瞥萝拉一眼。
“再坏还不是你的儿子。”莫丽喃喃地说。
“不,不是我的。他是遗传了他母亲的劣根性。”魏太太替查理感到悲哀。
莫丽皱起眉头,慢慢地问道:“他不是你生的?!”
“不是。如果他真是我的儿子,也许事情的结果会完全两样。”魏太太朝身旁沉默的魏先生点点头,接着说:“查理的母亲是魏先生的妹妹,她当年野得很,总是惹麻烦。她为了钱财自愿对一个男人投怀送抱……”她顿了一下,莫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就像你”——只差没有直接说出来而已,而魏先生的眼里也有同样的讥讽。霎时莫丽开始稍稍了解是什么造成了查理性格阴沉的一面。他必然是以沉默来反抗他们挂在嘴上的道德吧?“但是那男人并不是真心要她,得到了他想要的就把她给甩了。她终究又回来找我们,而我们也看在孩子的分上收留了她——”
“现在查理的母亲人呢?”莫丽打断魏太太的话。
“死了。”她淡漠地说,彷怫认为那女人根本不配活着。“觉得没脸见人,自杀了。”
莫丽对他们的冷血感到寒心,气愤的说:“那你们来做什么?幸灾乐祸吗?”
“不是,我们是奉基督的慈悲而来。你带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们认为你需要帮助和支持。而且……”
“这孩子当然有父亲。”莫太太冷淡地插话进来。“而且也有外祖父母!我打电话给你们是要打听查理的下落,不是叫你们来教训我女儿的!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莫丽累了,你们请便吧!”莫太太不能忍受自己的女儿受到如此的屈辱。
“他不会回来的!”魏太太恶毒地说。“就算他回来也不会来看你,他坏透了……”
“他再坏也比你们两个好得多!”莫丽陡然被激怒。“不论他为人怎样,做了什么事,受了什么苦,全都是你们两个人造成的!”
“他说谎,他欺骗……”
“那全是你们说的!我反而惊讶他生活在你们伪善的阴影之下并没有变得虚伪。相反地,他比你们更有道德、更受人欢迎,很抱歉,我现在真的累了……”她原想再说如果他们偶尔想看看萝拉,她不会反对。但随即想到他们并不是萝拉的祖父母,因而不再说什么。
“如果你认不清他的真面目,我也只能同情你!”魏太太刻意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们给他住给他吃,别的小孩有的他也有,结果呢?他却忘恩负义!”
“你们给过他爱吗?”莫丽恹恹地问道,自忖自己也没能给他足够的爱。
他们没有回答,或许认为这根本是个无稽的问题,只迳行转身走向门口,他们打开门时却不期然地被门后的一个人吓了一跳——是查理——但他们只瞥了他 眼,便一言不发地擦身而过朝大门口走去。
莫丽直盯着站在门口的查理,他的突然出现是如此的不真实,但她更惊讶他额头上大块的伤口和太阳穴附近的青紫。他身上一软并闭上眼靠着门框,她本能地要从沙发上起身想扶住他,惊慌地说:“查理!你怎么了?”
他看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站直身体并睁开眼睛。“我以为……我……啊!我全身抖得太厉害……对不起——”
“查理?”莫太太低声惊呼,赶忙上前把查理扶进室内。“哎!怎么会弄成这样?”
查理露出一抹奇怪但微弱的笑容:“我以为她们——她们死了。”
在莫丽和她母亲惊骇的注视下,他断断续续地解释:“你们显然还没有看到新闻报导,有一班火车失事了,灾情非常严重……那班伯斯号火车是经由贝克福的,我以为……”他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说:“我在车上听到收音机里广播……火车出轨,死了很多人……我算算时间认为莫丽很有可能就在那班火车上……对不起……”他再次道歉。
“啊!天哪!”莫丽瞬间感到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差一点就坐上那班伯斯号列车……太可怕了……”她颓然倒向椅背,不住地看着查理,眼里尽是惊恐。
“我搭乘伯斯号的前一班列车……”莫丽略微平静地说,但眼睛仍因恐惧而圆睁。“如果我没用跑的去赶那班火车,我一定会搭伯斯号的……哎!那些人真可怜……”
“我去泡荼,大家喝点茶压压惊。”莫太太起身。“查理,你坐下来休息休息!”
他对莫丽微微一笑然后坐下来,边又再次道歉,“对不起……我现在好多了……”但他看起来仍然脸色灰白。“孩子睡了?”他显然想转移话题。
莫丽低下头看看怀里熟睡中的孩子,点点头。随即抬眼注意着查理,平静的问:“你的脸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噢!被东西打到的……”他举起一只手轻抚着伤处,似乎想确定伤口是否仍在那里,“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擦破皮而已。”
“看起来好像很痛的样子……”她关切地问他,事实上亦不无心疼。
“不会。我差不多都忘记了还有这些小伤。”
接着两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提起他的父母,不,应该是他的舅舅和舅妈,似乎也不想知道他们来访的目的,这使她也无从提起。
“我可以抱她吗?”他看着小萝拉说道。
“当然可以呀!”她颇惊讶于他声音中的迟疑,彷佛认为她可能会拒绝他的要求。她小心翼翼地托起小萝拉交给他。他慈爱地把孩子拥在臂弯里,俯身微笑地看着她,那是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他真的很高兴看到孩子。他没抬头看莫丽:“我遇见费妮……我一想到你带着孩子来来回回搭渡轮,我就……”他下颚一紧说不下去了,然后他摇摇头似乎难以形容心中的感受。
“孩子一路上都很好。”她低声说道。他的话使她觉得有罪恶感,虽然她并没有值得愧疚的理由。事实上孩子得到她充分的保护,并无丝毫的危险。“我把她包得很温暖。”她补充。他是否认为她在孩子身上冒险而生气?或是他对自己不得不跑这一趟感到懊恼?可是,他似乎是真的很高兴见到孩子,且因为担心她们母女的安危而脸色惨白。
“我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停留……”他平静地说。
“你又要走了吗?”莫太太正端着茶盘出来。“你才刚到啊!现在又这么晚了……”
“我知道。实在对不起……”他笑了笑,匆匆瞥一眼手表。“飞机再一个小时就要起飞了……”他转向莫丽:“去收拾行李吧!”
她看着他,审视他脸上的神情,略为犹豫的说:“房子怎么全都空荡荡的?”
“我知道。这我稍后再向你解释,现在快去准备好吗?”他柔声地说。
她点点头,瞥向母亲,看见母亲也和自己同样的困惑。她起身朝门口走去,上楼回房。然而出乎她的预料,查理竟然跟着上楼来到她房间。他坐在床缘,眼睛仍注视着怀里的孩子,他似乎心事重重且又疲惫不堪。她更加困惑了,只定定地站着看他,终于幽幽地问道:“你真的要我回去?”
他很快地抬起头迎接她的视线,然后小心地回答:“对,莫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