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些同咱们合作几十年的茶农,都转把茶叶改卖给了商家——南方商业霸主商岐风,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商家半途杀出来抢走咱们的生意不说,其他那些无情无义的相与更是忙不迭见风转舵,个个赶着跑去向商家输诚讨好……
商家。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那个莫名其妙惹是生非的商家!
“商家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处处与我们谈家作对?”她怒气陡生,愤而将满手的花掷向空中。“他们凭什么把别人的家,把别人的人生搞得一团乱?可恶!浑球!”
“有力气扔东西,可见宿醉是好了。”一把含笑嗓音自身后响起。
谈璎珞心跳漏跳了一拍,背脊窜过一阵无关寒冷的傈然,双颊也不知怎的微微发烫了起来。
“都过了一整天,哪里还醉?”她深吸口气,故作镇定地转过身,下巴高傲地昂起,“哼,你也太小看本小姐了。”
在月下,堂烬一如白昼所见的那般高挑俊美,温文尔雅。
最恼人的还是他嘴角那抹长驻的微笑,笑得令人恁地心慌。
但是今夜,他深邃的黑眸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丝淡淡的疲倦。
她丝毫未察觉到自己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有种想碰触他微微蹙起的眉心,抚平上头皱折的冲动。
这人,今天都干什么去了?是去作贼吗?累成这副模样。
“你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还没睡?”
他俩同时开口,一怔,不约而同失笑了。
这么一笑,气氛不禁缓和了起来。
“我认床。”谈璎珞脸红红地低下头,胡乱找个借口。“你们万缎庄的床不好,太硬了,被褥也不够顶级,不是真丝的我睡不惯。”
“那真是我们万缎庄失礼了。”他笑了。“明日,我会命丫鬟重新为谈小姐铺一床上好的绣花被褥,也许你就睡得着了。”
“其实本小姐也不是那么难伺候的,”见他非但不恼,反而温柔体恤到令她有些良心不安,她清了清喉咙,“罢了,反正不就几晚,我将就些也就是了。”
他不禁抿唇笑了。
其实,她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刁钻刻薄任性呀!
“你呢?也认床?”她抬起头,挑眉问他。
“不。”堂烬眸里闪过一丝异样光芒,随即抬眼望向天边那一弯明月,轻吁道:“只是今晚月色太美,教人不忍就此卧枕酣眠。”
她跟随着他的眸光,凝望向那一抹皎洁,神情渐渐温柔了。
“嗯,今晚的月亮真的好美哦!”
尤其两个人肩并肩赏月的滋味,比一个人孤零零望着月亮发呆好太多了。
“你昨夜为什么帮我?”许是月光美得令人失神,有些不该说也不该问的话,突然就这么忘形地冲口而出,“我喝得烂醉如泥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要那么好心地带我回万缎庄?”
莫不成,他是喜欢上她了吧?谈璎珞面上尽是挑衅倔强之色。可胸口却一阵没来由地怦然慌乱,双颊又发烫了起来。
堂烬收回视线,对上她明明掩不住害羞,却又无比坦然的眼神,心下不禁一震。
随后,他浅浅地笑了开来。
“堂谈二家乃是旧日故交,若单论情而上,互相照应亦分属应该。”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语调流畅且顺理成章。“何况谈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昨夜你既醉酒,我又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他的话,像是对她的若有所盼生生掴了一记耳光。
谈璎珞一怔,脸上红霞消褪得一干二净!
长长睫毛迅速垂落,藏住了深深的难堪和陌生的酸楚……她顾不得分辨脑中闹哄哄的是什么,闪电般抬起下巴,强自挤出了一抹傲然的笑。
“那倒是,”她故作浑不在意地耸耸肩,字字却是自牙缝中进出,“故交嘛。”
故个死人头,交个大头鬼!
堂烬怔了怔,浓眉微蹙。“谈小姐——”
“我累了。”她粗鲁地打断他的话,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直到离开了他的视线外,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好厉害。
谈璎珞,你是个最最最蠢的大笨蛋!
翌日早晨。
“我要回家。”谈璎珞骄霸地手擦着腰,对亲自捧来早饭的堂烬宣布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今天?你确定吗?”
“那总是我家,不回去成吗?”她意有所指地睨了他一眼,“况且,我在这儿只是个客人,哪有理由赖着不走?”
她昨晚可是被“故交”这两个字气得足足一整夜没睡。
照他这样说,只要是故交阿猫阿狗都可以被他带回家,那今晚搞不好她就会发现他把翠姐姐也给捡回来了。
一点都不希罕,她才不要!
“你是堂家的客人。”他日不转睛的注视着她。“住在这儿,每个人都很欢迎你。你并不需要急着离开。”
“是吗?”
他浓眉微挑,略带询问不解。
谈璎珞也不知道自己在生哪门子的气,就是觉得胸口很闷,胃里塞了一堆小石子似的,还有对今早神清气爽俊秀斯文的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谢谢你这两日的招待。但认真说起,你家不过是我爹爹当年的故交之一,我也不过买了你万缎庄的几件衣裳,除此之外别无交情——”
“你在生我的气吗?”堂烬突如具来问道。
“我、我才没有!我干嘛生你气?你、你少自以为是了!”她突然心虚的结巴起来。
“你是在生我的气。”他放下手上托盘,大步走近她,浓眉纠结。“为什么?”
“就说了没有!别以为什么人什么事儿都非得跟你有干系不可……”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拼命压抑下他颀长挺拔身躯所勾起的莫名怦然感,脸色有些气急败坏。
“你——你少臭美了,莫名其妙!”
“谈小姐——”他忘形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就是要回家!”仿佛触着电般,她心跳加速,急急甩开他的手,心慌地嚷嚷,“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掌心一空,仅有一丝方才握过的宁馨柔软还残留指尖……半晌后,堂烬低叹一声。
他的叹息令她心蓦地一揪,忙住了口。
谈璎珞这才发现心乱如麻的自己有多么小题大作,呐呐开口,“刚刚我只是……我……”
“我明白。”他望着她的目光带着温柔的体谅和理解。“你想家。而且,我本就没有理由强留你。”
她一震,眸光复杂地刚着他。
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温柔、这么好脾气?难道他都不会生气吗?
刹那间,谈璎珞有股冲动想告诉他——其实,她从不觉得被强留。其实,她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想家……
可是,那终究才是她的家,是她唯一的家。
“用过早饭,我亲自送你回去,并且代你向谈伯父解释这一切。”他的语气平静。
“我可以自己解释,不用你费心的。”她执拗道,声音变得低微脆弱了起来,“说不定,我爹根本就没发现我离家过。”
堂烬深深地注视着她,不发一言,却伸手为她将垂落耳畔的发丝拂开。
“傻丫头。”
那温柔恍若蝶吻的轻触,令她浑身一颤,呼吸停顿了瞬间。
“你慢用,我去命人备轿。”他自然不过地对她一笑,随即从容优雅离去。
谈璎珞还傻在原地,久久……心,又乱了。
第6章(1)
当他们一前一后踏入谈家大宅,下人们迎接而来的不是惊喜万分或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而是一张张脸上明显的惶恐畏惧不安。
“你们见鬼了不成?”谈璎珞脱口而出,顿时寒毛全竖了起来。
该该该……该不会那天她闯了鬼屋,真把鬼给放出来了吧?
“大小姐……不是的……”一名老仆人结结巴巴地道,“是老爷们在吵架。”
“呼,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呃,我是说吵架有什么?”她吁了一口气,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爹爹和叔叔们最近特别爱吵,谁不知道?对了,那他们现在在哪儿?”反正肯定又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在德厅里。”老仆人见她抬脚就要走,忙鼓起勇气拦住。“大小姐,还、还是不要吧?大老爷真的真的很生气——”
“放心,我爹见了我就开心了。”谈璎珞自信满满地道,一个劲儿便往前冲。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蓦地攫住了她的手肘,硬生生将她脚步拖停下来。
“你……”她回头愕然地望着堂烬。
“我陪你去。”他语气温和坚定。
“可这是我们谈家的家务事……”她一愣,理所当然道:“跟你没有干系,你犯不着淌这浑水。”
“我陪你去。”他再次重复,语气坚决而不容撼动。
她脑子乱糟糟,心下却没来由一暖,仓卒间,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直到进了德厅,听到里头传来乒乒乓乓的巨大声响,谈璎珞脸上闪过一抹恐惧,有那么一刹那,她万分感激有他的陪伴。
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强作镇定,不忘对他炫耀道:“听见那一声脆响了没?我们谈家人连发脾气时砸的都是上好青花瓷,三百两银子一只的那种。”
“府上的水准没话说。”他微笑附和。
“那可不?”谈璎珞噗地一声,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也多亏了他,她纷乱心思顿时镇静了不少,深吸一口气,对厅里暴跳如雷的身影唤道:“爹。”
气喘吁吁,举止几近疯狂的谈礼复霍地回头,双眼血红愤怒,犹如困兽般怨恨可怕。
她心下打了个突,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谈二爷和谈四爷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只是在瞥见堂烬的瞬间,三人脸色陡然僵住,迅速交换了一个警觉的眼神。
“珞珞,你怎么来了?”谈礼复神色复杂,随即想起自己那一日对她的失态大吼,还有那一记掌掴,眼底顿时盛满了悔傀和心疼,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对不起,那天爹爹是怕你出事,这才急疯了,失手打了你……还疼不疼?你还生爹爹的气吗?”
谈璎珞心头一热。鼻头顿时酸楚了起来,“爹爹……”
“好孩子,爹爹就知道你是最体谅爹爹的。”谈礼复喉头发紧,眼眶红红。
“爹爹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凶你了。”
“以后珞珞会乖,一定听爹爹的话,不再随便乱闯祸了。”她拼命点头。
堂烬静静伫立一旁,眼神温柔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连允诺都是那么孩子气。
谈礼复吸吸鼻子,瞥见堂烬时,不禁有些尴尬。“贤侄,坐坐坐,呃,方才教你见笑了吧?我们兄弟几个就是这样,一讨论起正事来,谁也不让准,非得争得面红耳赤不可。”
“未曾先递名帖求见,就这么贸然闯进来,是晚辈失礼了,还请三位叔怕见涼。”他拱手笑道。
“好说好说。”
“爹,二叔叔,四叔叔,你们为什么又吵架了?是因为咱们家里的生意又出问题了吗?”谈璎珞心急地冲口问出,“还是那个商家又找我们麻烦了?”
谈礼复脸色剧变,惊惶又懊恼地瞥向堂烬,极力维持声线平稳。“傻孩子,你瞎说什么?咱们谈家生意很好,哪有什么问题?还有,又是谁对你胡乱嚼舌商家的事儿?商家跟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又哪里会找我们麻烦?”
“可我明明就听见你们说……”
“商场上的事儿你女孩子家不懂,就快别瞎搅和了。”谈四爷不安地睨着堂烬,清了清喉咙,板起脸道。
“我也是这家中的一分子,为什么我不能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激动地嚷嚷。
“丫头,没听见你四叔叔说的吗?”谈礼复又烦躁了起来,低斥,“没你的事儿,回你屋里去!”
她脸色一白,泪珠儿在眼眶里打滾,可依然倔强地拼命忍住。
堂烬不着痕迹地跨步挺身挡在她跟前,沉静开口:“璎珞姑娘也是出自关怀长辈之心,这才把话稍稍说急了些,还请诸位莫再严词责怪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一愣。
“三位爷心焦,是为了原本答允商借八十万两银子予谈家前去贩茶的芜湖蒋家,突然改变心意,临行抽手…事吧?”他眸光坦率而不带丝毫批判,对于他们三人脸上浮现的难堪与慌乱彷若无睹,只是平静地就事论事。
谈家三人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片刻后,谈礼复咳了一声,强自镇定道:“没错,芜湖蒋家的确曾主动提议质借八十万两银子,不过老夫没答应。想我谈家相与知交遍布全徽州,不过区区八十万两,也还轮不到他蒋家来献殷勤。”
堂烬若有所思地微笑。
谈家确是相与故交满徽州,而谈家,的确也是不把八十万两银子看在眼里。
但,那已是去年之前的谈家了。
现在的谈家,庞大产业与势力在内忧外患的纷扰侵袭之下,除却这所谈家大宅与那七、八处因商路络绎而获利丰厚的酒楼外,其他的粮行、茶庄尽落入他人之手,就连原先祖业根基的武夷茶山,也因苛扣茶农,以至于契作相与了百年的茶农人家纷纷转而投入凤徽号商家之下。
商岐凤素有南方商业霸主之名,挟带天下独掌一门的庞大船队、马队及雄厚惊人的巨大财富,近年来势力版图扩展至更大更广,除却货运的主业外,还轻易插旗丝、茶、酒等,谈家妄想和商岐凤角力,无异螳臂挡车。
他心里一晒,曾听父执辈们感慨,昔日商业奇才谈三爷一死,谈家就再无真正的商人了。如今想来,确是如此。
“贤侄放心,那些没商德道义的,想看我们谈家山穷水尽,还早着呢!”谈礼复阴沉着老脸,抿唇冷笑。
老二卖了七处茶庄所得的银子五十万两,买下西凉超过八成马匹是绰绰有余了,待消息回返,还有兵部那笔可观的大订单下来,依照昔年经验,一转手便能有翻三倍的价差,算算,保守估计利润起码不少于八、九十万两白银。
如此一来,谈家立刻就能谷底翻身,一吐这些年来被凤徽号压着打趴的那口恶气!
虽然谈礼复并不愿去想,西凉马那笔生意会有可能出什么岔子,但为了分散风险,也为了能多点儿翻本的筹码,早已经营数十年的茶砖事业自然更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