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自然更加不能放手。
买办的茶商已经不只一次来信催赶,若四个月内未能再将新茶交货上去,日期一到,合同自动作废,他们便有权向其他人买茶。
谈礼复没察觉到自己正咬牙切齿,死死握紧拳头,回想起自年来经历的连番重创——
可恶!上次被凤徽号半路杀出吃下的茶砖生意,以及老二、老四与人争作珍珠黍霸盘失败,还有其他胡乱赔失的银子,一次次害得谈家元气大伤。
认真数算起来,光是这几年来,谈家损失的已不止三、四百万两银子了。
所以这次的两笔买卖,谈家是再也禁不起任何闪失!
“如果谈伯父不弃,那八十万两银子就由晚辈来出资如何?”堂烬察言观色,略略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
谈家人齐齐愕然地望向他,其中尤以谈璎珞为最。
“贤侄如此有心,照说我是没理由推拒好意。”谈礼复率先回过神来,心下虽是惊喜万分,略一深思,还是先以退为进。“只是你堂家善办丝绸营生,我谈家做的是米粮酒茶生意。正所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贤侄若想借此插旗茶砖买卖,日后再与谈家争食这方大饼,伯伯虽是资金一时青黄不接,却也没有白白将生意拱手让出的道理。”
“爹,”谈璎珞一时急了,“我想堂老板不是那个意思——”
“爹爹不是在问你。”谈礼复睨了女儿一眼,皱眉道。
“谈姑娘,不妨事的。”堂烬给了她一抹温柔的眼光,随即坦荡地迎视谈礼复,笑了笑。“谈伯父,倘若晚辈真有那等心机谋略,此时此刻,您最先该提防的人也不是我,而是凤徽号的商岐凤吧?”
谈礼复一震,神情有一丝不安。“你——知道了些什么?”
“我知道,无论是行运河或走陆路,南北货运,都是凤徽号的天下。”
谈礼复神情一黯,随即咬牙。
自己何尝不知以商府之势,谈家纵然倾尽全力也难以一斗?
“晚辈虽不知,谈家因何缘故得罪了凤徽号之主,可如今商场上人人皆知,只要是谈家的货,风徽号便拒绝承运。”堂烬语气平静,眸光却锐利深刻。
谈礼复脸色一阵白一阵红,谈二爷和谈四爷也尴尬地对望了一眼。
没想到,谈家窘境已沦为商场上的一大笑话。
“如此一来,谈家欲贩的货物不沦大小,势必得委请其他小户运送,几经辗转波折打通关,旷日费时,耗去更多成本。到最后,真正结算到谈家手中的利润怕也所剩无几了。”
一提起这个,谈四爷忍不住气愤道:“就是那天杀的商岐凤偏与我们作对!”
他说得咬牙切齿,“老子一无刨了他商岐凤家的老坟,二没挡了他商岐凤的财蹣,他凭什么处处针对我谈家?”
“若非商家掣肘,我们谈家又伺至于此?”谈二爷也愤慨道。
第6章(2)
谈礼复警告地睨了两个失态的弟弟一眼,轻咳一声,强自镇定地看着堂烬。
“贤侄对我们谈家处境了然于胸,想必有所见教?”
“见教不敢。”堂烬瞥见谈璎珞若有所盼的目光,眼神一暖,朗声温言道:“如若谈伯父信得及的话,晚辈愿代谈家出面处理这笔茶砖买卖,并接洽为万缎庄运丝的相熟船行,走轻舟入水道,避开凤徽号势力范围的运河,想来商岐凤想拦也无从拦起。”
“哎呀!老夫怎么从没想过有此法?”谈礼复欣喜万分,忘形地一拍大腿。
“谈家如今正在浪头刀尖上,行事自然有所不便。”他微微一笑,“可不知晚辈这个提议还行否?”
“好,太好了。”谈礼复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热切地摇了摇。“堂贤侄此计甚妙,既然你都这么出面挺我这老头子了,我再推却就显得不近情理了。”
“好说。”堂烬好脾气地笑着,“谈堂两家本就是故交,日后同在徽州,彼此多个照应,亦是晚辈的好福气。”
“话说回来,贤侄此次就这么白白出力,难道对老夫没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谈礼复意有所指地问。
“实不相瞒,晚辈确有私心。”他若有所思地浅浅一笑。“不知伯父可否拨冗片刻,和晚辈一叙?”
谈礼复微微一笑,苍眉略挑。“贤侄既有此心,伯伯又怎好推拒于你呢?来来来,我让下人送些好酒好菜来,咱们爷俩不如好好尽兴聊聊。”
谈璎珞有些迷惑的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也要!”
“谁都不许打扰。”谈礼复笑瞅着女儿,“我和我这好侄儿可是有正事要谈的。”
“可是……”
谈二爷笑呵呵地上前摸摸她的头,“好珞珞,二叔叔屋里有老信轩的核桃糕,好吃极了,你跟二叔叔回去拿好不?”
谈四爷也凑兴道:“你四婶婶昨儿买了只玳瑁猫,可爱极了,你要喜欢,四叔叔便作主送了你。”
“那——好吧!”种种礼物相诱,终于成功转移了谈璎珞的注意力。
可临走前,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再偷偷望了堂烬一眼。
三日后,谈璎珞终于知道他们那天谈的是什么了。
“爹,您……您说什么?”她的下巴瞬间掉了下来。“提、提亲?”
谈礼复笑吟吟地看着迅速脸红的宝贝女儿,又是欢喜又是有些感伤。“唉,爹爹虽舍不得你,但是女孩子家大了,总是得寻个好婆家的。堂烬那孩子温文儒雅又才华洋溢,行事是极聪明有魄力的,性情又好,你要嫁了过去,爹爹也就放心了。”
“爹,您是怎么了?我又没说要嫁,您、您扯那么远做什么去了?”她脸蛋热烫得惊人,又羞又慌又窘又急地啐道:“而且……而且说不定人家真正要提亲的对象,不是我,是翠姐姐呢!”
“可人家明明指定要求亲的,就是你谈大小姐璎珞姑娘。”谈礼复瞅着女儿,“话说回来,这又关老二家的翠环丫头什么事儿?”
“那、那是因为……因为……”她心跳得好急好快,脑子成了坨煮沸的浆糊似的,好半晌才勉强拾回了早八百年前的红娘念头,却又说得吞吞吐吐、结结巴巴,“翠姐姐和他年纪相当,我、我还这么小……哎呀,总之,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那、那都跟我没关系啦!”
谈礼复看着破天荒腼腆尴尬得语无伦次的女儿,不由得哈哈大笑。“傻丫头太小看爹爹了,我又怎么会瞧不出你女儿家真正的心事呢?你呀,其实也是喜欢人家的吧?”
“爹——”羞得猛跺脚,面上挂不住,不禁恼了。
谈礼复深知自家女儿的倔强性子,当真急了,说不定还真执拗得偏生不嫁,那他如何借由两家合亲,攀上堂家的势力?
思及此,他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丫头,若是你真的讨厌他,说什么都不愿嫁,爹爹这么疼你,自然也不会逼你非嫁入他堂家不可。”
“呃……”谈璎珞一怔,有些莫名的怅然若失。
“想来是咱们谈家百年运势也终究走到了尽头,当败则败,就算有擎天之力也势难挽回……罢了。”他眼眶红红,笑得有些勉强。“你就当爹爹今儿什么都没对你提过,是爹在说浑话。说的也是,我的宝贝珞珞将来要嫁,当然是得选个自己合意喜欢的夫婿才行,对不?”
“爹!”她心下一揪疼,再也无法故作漠视,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您别这么说,咱们谈家是不会败的,女儿不许您自暴自弃!我就不信,这世上什么天大的事儿不能解决?”
谈礼复瞥见女儿心疼的眸光,鼻头倏地一酸,再也抑不住满腹的悲愤焦急难过,老泪纵横了起来。
“珞珞……咱们家、咱们家就要撑不下去了……”
“爹——”她心痛地望着父亲,喉头也哽住了。
“我万万没想到谈家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想起近年来种种恶运,谈礼复不禁哽咽难言。“家里头如今越发艰难,好不容易集结最后的资金把宝全押在茶砖和贩马买卖上,可若没有个人护持主掌,外头敌人虎视耽耽,根本就不可能让我们谈家有再喘息翻身的机会。爹爹真的很怕,万一再度失败,咱们谈家就真完了。”
“爹,不会的,堂……堂大哥他不是答应了要帮忙吗?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珞珞相信他一定会帮我们的!”她急切地安慰父亲。
“我自然是信得过他,可他毕竟是个外人,若没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对内他如何服众?对外,他又怎么替咱们谈家合理争取、出头?”
他的每一句话都让谈璎珞哑口无言。
是啊,如果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愿意挺身而出为谈家担下这一切?
那么外人不就更加会去揣度他的心机,甚至曲解他的好意了吗?
一想到像他那样温润如玉的君子,却被外头人们恶意怀疑批评得满身臭名,她就义愤填膺,忿忿不快了起来。
“所以……我当真要这样冒险嫁进他堂家门吗?”她喃喃自问。
谈璎珞有一刹那的失神与惴惴不安,或者她心底深处真正想问的是——
他为什么这么坚持娶她进门,甚至不惜奋力一搏,也要出头担下她家这个着了火的事业?
难道……或许……
她一张脸瞬间红成了五月榴火,一颗心差点自嘴边跳了出来。
“他真的是爱惨我了?”她双眼发光,兴奋万分,自信满满。
一定是!肯定是!
哎呀,这么迷恋人家,早说嘛……谈璎珞笑得合不拢嘴。
“好!”她抬起头,掩不住心里的乐不可支。“我答应下嫁他堂烬就是了!”
“你、你真答应了?”谈礼复顿时大喜过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太好了,太好了,爹马上就跟堂家商量婚事去!”
谈家,终于有好消息了!
第7章(1)
由于堂烬家中长辈已不在,所以心急的谈礼复索性全包办了这桩婚事的筹划,只不过用的都是未来女婿的银子,花了说快不快、说慢亦不慢的一整个月,便花了上万两办成这场热闹铺张的堂谈两府合婚喜事。
光是大设流水席,还有广发喜帖给全徽州及所有生意场上的往来相与,就花去了五、六千两银子,席上皆是各色山珍海味,参鲍肚翅应有尽有。
玉树临风的堂烬一身新郎喜袍,衬托得他丰神俊朗,优雅迷人。
席上,可不知碎了多少颗女子的芳心呢。
其中暗暗哭得最惨的是谈翠环,私底下狠狠把那个趾高气昂、天生好运的堂妹给咒骂了好几遍。
“不公平,这老天爷实在太不公平了。”她望着席上那频频被人敬酒的英俊红袍男子——她的堂妹婿——不禁悲从中来,恨得咬手绢儿。“凭什么她谈璎珞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在家备受宠爱,现在又能嫁给这样的如意郎君……她前世究竟是烧了什么高香,为什么这一世能过得这么称心快活?”
谈运庆却是呆呆地坐在席上,贵为大舅子,可不知怎的却连半点喜意也无。
感觉像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被抢走了的痛苦和不甘。
只有谈家三位老爷满面春风,喜上眉梢,也是这宴席上最高兴也最得意的人了。
一场婚宴,人心各异。
而坐在堂府那布置得富贵华美、喜气洋洋的新房里,身穿凤冠霞帔的谈璎珞被迫乖乖坐在锦绣床沿,却是坐到浑身腰酸背疼,却也难忍心中喜悦和忐忑。
——今天晚上会怎么样呢?
——他将来可会一直待她好?
——往后她娘家的生意,他应该会全部护持得妥妥当当吧?
谈璎珞一忽儿小脸红得发烫,一忽儿又紧张得手心冰凉,两手不断绞拧着红艳华丽的嫁裳裙裾,坐立难安。
终于,仿佛过了一生之久——
隔着红盖头,她什么也看不到,却清楚听见了那稳健从容的脚步声响起。
她心儿猛地震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心慌意乱得有些晕然。
直到那大红灿烂得有些刺眼的红盖头被他持黄金喜秤挑起,她乌黑明亮眸儿难掩一丝羞涩,却又勇敢地直视着他——
她的相公。
“娘子。”堂烬身上微有酒气,清澈的眼底却毫无半丝醉意,低沉的轻唤令她背脊窜过酥麻傈然感。
尽管谈璎珞自认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倔强,可此时此刻,她所有的贵气与傲气全不知跑哪儿去了,剩下的只有像海浪般拍涌上来的娇羞赧然。
堂烬执起她的手,大掌暖暖地包覆着,深邃眸光瞅得她心跳加速,双颊染彤。
“今日起,你我就是夫妻了。”
傻子,堂都拜了,他俩自然是夫妻了,难道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吗?她脸蛋儿更红了,嘴角不禁往上扬。
“有些事,我想我们有必要开门见山地谈一谈。”他温和地道。
现在?她脸上闪过一丝困惑。
“我知道这门婚事乃是出自商业联姻的考量,其中并无儿女情意,但我是决计不会委屈你的。”
他语气沉静如常,她闻言却是一呆,全然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没有儿女情意呢?他不就是因为爱煞了她,这才挺身而出还主动求亲的吗?而且他当然不能委屈她,她往后可是他的爱妻了,不是吗?
“所以我向你保证,你既已是我堂烬的妻,入了堂家的门,这一生我都会好好照顾你,让你衣食丰足无忧。”他眼神深刻地凝视着她,“你可以相信我。”
谈璎珞脑子宛若一团浆糊,只能愣愣地望着他。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就这么说定了。”他淡淡地道,随意地端过一只黄金鸳鸯杯,付她举起杯子致意,“请。”
他不待她反应过来,与他共饮交杯酒,而是迳自一仰而尽,随即搁下空了的鸳鸯杯,便起身往外走。
谈璎珞的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足足过了一生之久,她才霍地跳了起来,愤然追过去。
“站住!”她全身都在颤抖,眼眶灼热,怒火上涌。
红袍身影停顿住,堂烬微微侧首,礼貌的询问:“娘子,还有什么事吗?”
“你……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呼吸急促,胸口却好痛好痛。“什么叫作商业联姻?什么又叫作没有儿女情意?”
“堂谈两家结亲,为的就是能联手对抗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