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公远笑道:“福之祸所依,祸兮福所至。世间万物,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当始终运意,行坐动形,灭诸想念,唯一而已,又何必拘泥于此?”
群雄一直习惯于他的嬉皮无赖,但见他讲出这一番黄钟道理,只觉心花开朗,胸膈畅然,心中竟尽皆起了钦服之意。
道宣但觉心中大亮,二十年尘土面目,为之洗尽,马首红尘,恍若隔世之缘,示意星华子接着讲下去。星华子捋须道:“律佛大师便登上比武厅,向殷寒行了合什之礼。殷寒笑道:‘我远来是客,大师又年长我数岁,看来若是殷某不先行出招,倒是对大师的不敬了。’在场众人皆惊讶于他如此讨便宜。律佛大师只巍然颔首。殷寒旋即目光一寒,双手或作掌,或作钩,聚散倏忽,有顺怀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钎。我等第一遭见识景教武功。着实诡异波谲非常。律佛大师虽自创律家武功,但精于佛门十九项绝技,与那殷寒游斗一处。这一战律佛大师用的不过是些少林弟子,甚至是俗家弟子入门即练的‘长林长拳’、‘伏虎拳’、‘罗汉拳’,并非高深武艺,使得打斗看上去不甚精彩,但唯有近座的各派掌门方能感受到须发间凌厉无俦的掌风拳气。便是我等皓首穷经,耗甚一生,亦难免失于妙道,无从破解。”
罗公远点头道:“若夫正法宏深,妙理难觅,非生非灭,非色非心,浩如烟海,郁如邓林。精通佛门七十二项绝技,不如把木鱼敲熟。”
道宣心中一颤,竟恭然道:“老衲……贫僧受教了。”
罗公远转而问星华子道:“打了一天还未分胜负么?”
星华子叹道:“正是如此。想那殷寒的武艺,好整以暇,已稳在其师吐罗蜜之上,双方由起初的相互试探,到正撄其锋,直至使尽周身解数,仍是未有一人能占到半分便宜。快到午时,众人像无事一般,围成一桌而坐,端上饭食。殷寒体力有所耗损,食欲旺盛,吃得比昨日更多。律佛大师心若光风霁月,恬淡寡欲,只是略吃一些,便兀自打坐。殷寒也不午休,闲暇下来,便教那孩童宁娶风各种儿歌、教义,亦或讲述形形色色的奇闻轶事,逗得那孩子乐不可支。待得下午比试,又是两个多时辰,我等光一旁观战也累得双眼昏花,律佛大师却与殷寒越打越起劲,虽仍是难评轩轾,但双方完全不似上午那般紧皱眉宇,严阵以待,而是似有一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满足感。反倒我等,见识到如此神妙绝伦的武功,只觉自己穷其一世,亦难体味内中万一,原自负者,亦感相较之实属画脂镂冰,唯有瞠乎其后的份儿了。”
道宣昂首道:“我与殷教主一见如故,习武修心者不必以言语交流,对招之间往往更可推心置腹。此人心胸之阔,仿佯于尘垢之外,逍遥于无事之业,世间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皆弗载于心。论起武艺,我俩可说各占千秋,平分伯仲,但以修心养性而言,较之殷教主,老衲便如白首无业之书生,一生精力费窗前,亦难悟真谛。”
罗公远笑道:“你既与殷寒真心相交,宁娶风却为何要与你们为敌?想来,最终殷寒之死,必与你有关了?”
道宣愁悴之色,挥之难去,想来此次来摘星堡,也是为泄愤懑,舒泻哀思,伤悼故人。星华子见他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代叙道:“其时天色有变,窗外大雨倾盆,那殷寒关节似久患疾,又有些水土不服,便送回房中休憩,将晚饭送至其房间桌上。他一头拱到桌上,便睡着了,贫道不忍惊动他,也没差人将他放入床上,只是将碗筷饭食撤走,见他只是扒了几口米饭,其他的菜仅仅尝了一点儿,再无前两次那种豪爽干云的饭量。律佛大师与他虽仅相识一天,积淀的友情如数十年般深厚,当夜亦是不眠,憔悴不堪,实可比当年空王佛与大德僧的百世情谊。待得次日律佛大师提出,隔几日再行比试,让殷寒先将病养生,甚至提议,再隔十年,重新比武,今次只当平局。但景佛双方皆是不服,定要决个输赢成败。待三四日之后殷寒面色有所好转,红润健康,似是已然复愈了。律佛大师便再度跟他交手,谁料打了半个时辰不到,殷寒的招式渐钝,律佛大师见他似有不适,只得亦将招式放慢,却见殷寒竟狂吐一大口浓血,撞倒在地。那个孩子,亦就是宁娶风,扑过去扶住殷寒。殷寒仅仅是苦笑一声,用手抚了抚他的头发,转而第一回冷若冰霜地一字一顿道:‘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旋即望向律佛大师,嘴角上翘,作笑容而亡。律佛大师当即……自废周身武功,自此……退隐江湖了。”
第三回 少年狂(下)
律佛道宣蓦地一声悲鸣,几近从椅子上跌落,只觉知己大渐弥留,浮生若寄,二十年来夜不能寐,今日和盘托出,心下大释坦然,一缕哀思仿若案前红香,伴着窗外斜风骤雨,乱愁如织。众英雄见此,不由一声叹息,心道:“难怪宁娶风这二十年来多次袭击我派的商队,原是要为殷寒报仇。照这般讲,定是那酒菜中,被人下了毒。可这下毒害死殷寒的凶手,却又是谁?”
罗公远很不合时宜地一笑,耳根又颤。少顷,一道惊电斩开茫茫黑夜迷朦,直劈厅中,但听另外又有人发出“呵呵”“嘿嘿”的彻骨冷笑,似是在嘲讽揶揄道宣的痛楚,乃是做作表演。群豪耸起,兵刃齐刷刷亮开,但那人的笑声由远及近,有时明明已处厅内,霎时便相距甚遥,流光飞舞,电光火石之际,兔起鹘落,已然悠悠离去,直至完全听不到脚步声,那笑之余音竟再度绕了一圈,环梁回响不绝。此人虽未展露拳脚,但以此神妙至圣、登堂入室的轻功身法,足令在座所有宾客骇破苦胆。如此来去如风,不正是……盈琛师太一声惊叫:“宁娶风!”随即一拍椅把手,腾跃而起,空中亮开三尺青锋,划一道灿然金芒卷向声音遁处。
罗公远随手一转,桌上一筒牙签尽皆散开,“呼呼呼”射出,盈琛一惊,方欲回剑相格,只觉面上刺痛,知放暗器的手劲实属神力,惶然于空中一脚踢向另一脚,凌虚飞渡,先生力再借力,翻滚如凫举,这才安然落地,众宾客方待鼓掌喝采,却见那天花板上一排黑色小洞,竟是一筒三十枚木制牙签所透,连根没入,居然整齐得如有默契,最骇人的是,牙签齐齐射上,竟如飞蝗活物,任何枚都无缘相碰,自不同角度钉入,深度却几乎完全一致,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罗公远顺意弹了弹装牙签的木筒。
盈琛虽与众人一般,对其惊世骇俗的技艺毛骨悚然,但见他不止一次地得罪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实是到了非发泄不可的地步,便舌绽春雷,厉叱道:“罗少侠!你身份不明,几次三番与我等作对,适才又有意放走宁娶风,这究竟如何解释?”
罗公远突然起身,向前迈了一步,盈琛师太性虽火爆,却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对他的刻骨恐惧,不禁向后一退,想想又心有不甘,再度跨上一大步,叫道:“你想干什么?阻挠我等对付宁娶风?”
罗公远仍旧一脸嗤笑,慢条斯理地反问道:“你怎么敢肯定,那就是宁娶风?”
盈琛顿时语塞,但又毫不客气地道:“你既为虎作伥,与那宁娶风暗地联合,狼狈一气,今日但教老尼有一口气尚在,断不容你胡作非为!”
罗公远摇摇头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要杀你们,还需要帮手么?”群雄心中一寒,盈琛也不敢接口。道宣一旁道:“罗施主绝非肖小之辈,师太还请莫要妄动无明之火才是。”
罗公远笑道:“不是咱吹啊,正是如此,还是道宣大师明理。”
盈琛无论如何亦难判定罗公远究竟是何来头,只觉堕入云里雾里,难以自拔。突觉口中一咸,满目腥红一片,扑倒在地。罗公远亦愣住了,奇道:“这是干啥?不意师太出自名门正派,居然也练这般古怪的旁门功夫,跟个毒蛤蟆似的。愿我佛、观世音和我主耶稣一齐保佑他。”
群雄却大惊不已。罗公远翟然停止了奚落,皱眉道:“看来她中了毒。让我瞧瞧。”他方踏上前一步,群雄已然纷纷架起兵刃,将盈琛护住。星华子见窗外雷雨交加,示意弟子将窗关掉,玄渡却道:“现下盈琛师太生死未卜,若是室内尚有残毒,岂非又伤人命?还是打开窗罢,但要注意,莫让这罗施主离开。”
宿青海本就与罗公远交恶,虽知罗公远武艺高强,道宣又因武功尽失而不能加入,但己方仍人多势众,又何愁拾掇不下他?这便欲上前拼斗。星华子转而对段志城与熊禄道:“二位远到是客,又是朝廷中人,不求得望二们相助,还请坐壁上观,看我摘星堡如何擒此贼人。”
段志城脸上有些挂不住,自己和熊禄虽是此间武功最劣之人,但多一人多一分胜算,万一这些人被罗公远尽数杀了,自己也活不成,便拉开钢枪缠布,道:“在下虽本领低微,但愿竭尽绵力,以效犬马……”
罗公远看也不看他,只是双臂交叉于胸前,神气十足地说道:“段捕头,你既是朝廷中人,我看在李隆基的面子上,也不想伤你,待会儿离远点也就是了。”
段志城和熊禄挢舌难下,齐齐重复道:“李……隆……”幡然醒悟,不敢说出圣上的名讳。便是在此的江湖中人,亦知皇帝姓名,岂可乱叫?即使太皇太后,亦少称其本名,此人真是狂妄到了极点,段志城不由怒道:“你……你敢大逆不道?你……你敢……”,几乎说不出话来,掏出金牌叫道:“我乃京城六扇门四品带刀护卫,官居长安,此处无官,我便是官!今日擒你回去,以正朝纲!”
罗公远很蔑视地瞄了瞄段志城手中的牌子,自怀中也掏出几块金牌,不屑地说道:“我这里有的是你那种牌子,我也不缺这个,全送给你啦!”转手一推,众人知道厉害,纷纷让开,段志城见四块牌子奔流疑激电,惊lang似浮霜,犹小星将坠,若是用手去接,臂膀会被削成两半,但此刻力道与速度皆已臻上上之乘,根本避之无及,只得闭上眼睛,却见四张金牌突然一个接一个排序叠到他的手掌上,仿佛玄术魔法一般神奇,段志城只觉手掌酸麻,再无甚异样,抬起一瞧,居然全是刻有“李”字,再细细一瞧,几近昏厥,有当朝相国李林甫、太仆卿李辅国、京兆尹李泌和建宁王李倓,无一不是朝中呼风唤雨蔽日掩天的大人物,而他们四人之间亦互有间隙,尔虞我乍,又怎会将牌子全部予他?若是偷来的,四倾朝野,掌管禁军,守备森严,这份本事连独孤还亦万难做到。段志城与熊禄面面相觑,吞下一口冰凉的哈喇子,默默地退回座位。罗公远不动声色道:“你们是一起上还是车轮战?”他甚至不为自己作任何辩解。
第四回 傲群芳(上)
宿青海亮出无妄刀,戟指罗公远道:“罗少侠长才广度,老夫来领教你的高招!”他虽是武林耆宿,却知自己远非对手,现下先行出招,亦不会为人齿冷。落人笑柄。当下一招“寒谷回春”,棱棱霸气,籁籁风威,孤蓬自振,惊砂坐飞,确是不枉“无妄一斩”之名。宿青海一生审慎,又陡遇强敌,这一招一上手便施了个八分力道,旋即不住推加真气,以增威力。罗公远并不转身,只是一味向后游走。宿青海心中一喜,手上仍不敢大意,罗公远笑道:“宿青海老先生……”目光一沉,仿若万载玄冰。宿青海对方才之事还心有余悸,手中长刀虽攻势凌厉依旧,却有些战栗。罗公远边避边讥笑道:“看把你给吓的,我还什么都没提呢,宿老前辈,你还记不记得云似海这个名字?”
宿青海已然蛇惊,如受雷殛,刀柄几乎把握不住。昔年他在祁连山修行,见铁骑帮的独孤氏马贼盘居丝路要隘,大肆掠劫,满载而归,心中羡慕,便将自己的心腹属下召齐,扮作马贼的样子,提前摸清了一批过山的点子,方欲施劫,却见镖头乃是自己昔年的结拜兄弟云似海,他还曾救过自己一命,怆惶之下便欲逃逸,不想被云似海认出,惊叫声“宿兄!”宿青海咬咬牙,返身一刀,将他砍死,属下见此,一番大杀,血漫黄沙百里……这云似海所在的江南威远镖局名头虽大,但那都是总镖头于冠松名声遐尔,云似海本人毫无名气,且此事做的甚为隐密,连挑夫亦未留一个活口,这小子却又是如何得知呢?“云似海”这三个字便似破碎成千粒万颗的冰渣,深深地插入了他的鼻腔,剧烈地搅动着他的脑浆。这个秘密万一被泄出,他将名誉扫地,遗臭万年,念及此处,长刀白芒大哗,,而罗公远仅仅游身而驰,看上去并不如何快捷,但这天下一绝的“无妄一斩”。与他施展无异于童子操刀,不值一笑。
宿青海愈发惶恐,刀法难免有些凌乱,罗公远突又跑到他面前,竟转过身来,向众人笑着喊道:“各位!你们想不想知道云似海是谁呀?”宿青海怒自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倏地劈空一刀,响若坻聩,暴虎冯河,以此力道自罗公远脑上方斫下,足可将他削成两半。范北鸣的女徒苏怡然花容失色,惊叫一声。范北鸣之子范韵见此,心中怨毒积深,自方才罗公远侃侃而谈,便恼恨其挥洒肆纵,逞才离藻之举,师妹又目不转睛地总盯着他,皓齿蛾眉,明眸善睐,仿佛在为他担心受怕,不由妒心大起,只盼宿青海这一刀将罗公远斩死,狂喜之余,止不住亢奋叫了声:“好!”
罗公远却亮出手指,背过身在宿青海肩上一弹,宿青海惨叫一声,长刀脱手而出,罗公远手指又是一旋,范韵竟觉曈仁刺痛,仿佛有物来自天外,尚且远远未至,便能极其强烈地感受到那击破时空,撼动世界的锋利质感,仿似平地飓风,那刀已然射向范韵面堂。范北鸣狂嚎一声,伸手去接,反倒被一股激气荡开,那刀蓦然间分作数段,“铛啷啷”数声脆响,每段都弹在群豪或刀或剑,或枪或棍上,各人的手皆是一阵酸麻,几欲把持不住。而宿青海肩骨已裂,瘫倒在地。
罗公远足下一点,竟突然与另一端的范韵近得可怕。罗公远戏谑地问:“你刚才说‘好’,‘好’是什么意思?嗯?”
范韵面色惨黄,死样活气地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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