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屈大哥救你的一番心血付诸流水吗?”来这里途中,她早听文判说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为了两名护卫而亲身蹈险,这完全是屈无常的作风,但也就因为有这样的主子,才能得如此忠心的属下。这桩悲剧他们主仆双方都没错,一切只能感叹造化弄人,她会尽力救屈无常,也务必保住他的努力不致白费。
“是啊!武判,少主不会喜欢看见你自虐的,服药吧!”文判也加入劝解行列。
望了眼躺在床上几不成人形的屈无常,武判浑身一震,想起少主为了救他们,豁命相拚的景象。主子恩义,他这辈子也还不起。
“好,我吃,但少主若死了,我也必不独活。”武判仰首吞药,打坐调息。
文判随即去执行袁紫藤烧热水的命令。
袁紫藤俯下身子附在屈无常耳边轻道:“听见了吗?有这么多人欣赏你、喜欢你,你若这样就死了,如何对得起我们?”说到最后,语声忍不住地便咽。
她轻手轻脚地解开他的上衫,让他腹部的伤口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在那可怕的伤口上方、两旁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占据其中。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五年前的杰作。当时他一身是血地倒在她家柴房,她曾在初见时吓了一大跳,但过了一会儿,惊惧就被想要尝鲜的好奇心给取代了。她缝了他的伤口,而当年她才十岁,如今想来真是令人捏了一把冷汗;她那时怎会如此大胆妄为,没有一点儿经验就帮人缝伤口?
而今,她及笄成年了,不能说拥有许多治伤的经验,但起码她会救活他,该是对自己有点儿信心才是。
偏偏情形正好相反,她好怕,手脚抖个不停,就怕救不回他、就怕他会死在她手上。
一样的情景、两番的心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心变了吗?不敢再拿他来玩,因为他已在她心中占据一块重要的地位,她不要他死,不要──
“热水来了。”文判提着烧好的热水走进来。
袁紫藤立刻沾湿手绢,拿那些热水来清洁屈无常肿胀的伤口,直洗到那泛黑的脓血流尽,伤口流出鲜红血液后,才取出一颗救命金丹涅碎,将药粉撒在他的伤口上。
“干净的布。”武判不知何时已调息完毕,并找来一堆白布恭候在一旁。
袁紫藤接过白布,将屈无常的伤口包扎起来,覆转向文判、武判。“这里有没有竹叶青?”
他两人摇摇头。“要竹叶青干什么?”
“我看他这样子大概是没办法服下药丸了,所以想把药丸融在竹叶青里让他喝下,不过既然这里没有竹叶青,那温水也行。”虽然效果会差一点儿。
“少主受伤后就不曾进食了。”武判忽尔开口。
袁紫藤听得一愣。
文判跟着解释道:“我们也曾喂少主喝药、或汤水、米粥什么的,但他一喝就吐,我们也没办法。”
“既然如此就只好强灌了,能灌一口是一口,总比让他躺在这里不吃不喝强。”袁紫藤握紧拳头宣誓道。
文判和武判相对愕然,想不到这外表纤纤弱弱、像是风一吹就会倒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强势的内在,真是不能太小觑她。
“我们知道了,这就去拿水。”
待水拿来,袁紫藤和了药,让文判、武判撬开屈无常的嘴,便灌了他两匙,初时他是顺利吞进去了。但不到半晌后他又尽数吐了出来。
“该死!”她不死心,又灌了他两口,结果皆然。
文判、武判同声叹息。
袁紫藤不信邪,喝令文判、武判退开,她爬上床榻,趴在屈无常身旁,喝入一口药,哺进他嘴里。初时,他依然如昔地想将药吐出,但她堵住了他的嘴,药汁只得又回流进他腹内,如此反覆数次后,他终也顺利服下半碗药。
文判和武判都对她喂药的方法感到不可思议,这样……她还有名节吗?不过他们又很佩服她,敢于行所当为之事,不顾人言,这姑娘不愧是少主所选中、所倾心的女人!
“你们也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有事我会叫你们。”看文判和武判都是一副要倒不倒的样子,她可没把握一次救三个人,他们顶好各自保重,自个儿养得健健康康的,以应付她不时的要求。
沉郁的深夜,寂静的因子在空气间弥漫,隐隐控制了整间卧室。偶有几声淡淡的呻吟发自床上的人儿,让夜显得更为诡谲。
袁紫藤椅在屈无常的病榻旁打盹,每隔一刻钟清醒一次,为他更换额上的湿布,以降低他的体温。
许是上天怜悯,四更过后,他的高烧终于退了下来。
袁紫藤这才松了一口气,趴在他身旁沉沉睡去。
但五更刚到,他又重重地呻吟了声,她吓了一跳,赶紧醒来。
“屈大哥,你怎么了?”
他的眼睑动了两下,又随之静止。
“屈大哥!”袁紫藤急得赶紧握住他的手。
仿佛过了三个春秋那么久,他双眼缓缓睁了开来。“紫藤……”那无力的声音虚弱得像随时会断掉。
“屈大哥!”她一时控制不住,泪水叭哒叭哒直往下掉。
“别哭……”看见她的泪,他的心都揪成一团了。
叫她如何能不哭?数日前还健健康康、与她约定必再回来的男人,才隔多久,竟伤得只剩一口气?
她才……她才想着她未来的夫君若是他,那住后的日子必定是一番可期的光景,她真是打心底认定他是这世上唯一可与她共度一生的良人啊!
“对不起……”他困难地移动手臂,大掌覆住她轻颤不停的柔荑。
“你听着!”她回握他枯瘦的手掌。“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你绝对要给我好好活下去听见没有?否则……我绝不原谅你。”
他拚命想回握她,可惜手指依然虚弱无力。
她掏出怀里的金丹。“你能自己服药吗?”
屈无常点头,但明显地有气无力。
看来是不行的!袁紫藤只得又取了碗清水,融化一颗金丹。
“来,我喂你喝。”她端着药汁一步一步靠近他。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她一根指头便压回床上摆平。“你躺着就好,不必起来。”
那样该怎么喝?屈无常疑惑的眼对上她的盈盈浅笑,脑海里灵光一闪,她该不会是想……以口哺药吧?她……他们之间无名无分,这样是不合礼的!
“干什么这么惊讶?又不是第一次!”该害羞的早害羞过了,现在才来计较礼节问题,不嫌造作?
这回他不只眼睛睁大,连嘴巴都大大张开着,他们已经……这样……像是……亲吻过了?
“不要胡思乱想。”趁着他嘴巴张开,她喝一口药汁迅速哺进他嘴里。
他的脑袋都还来不及运作,他的唇舌已经自作主张地缠住她的丁香,攫取她口里的蜜汁。
好甜,比任何糖果、蜂蜜都甜!早在见她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她是糖霜凝结而成的糖娃娃,如今一尝,果然美味不可言语。
红潮从她脖颈一路延伸到额头,将她的粉颊染成牡丹般的艳色。
他的行为虽然唐突,但上天明鉴,他的吻温柔得像轻软的鸿毛;她全身上下每一寸、每一分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对她的怜惜与娇宠,他不是拿珍珠宝贝来装饰她,而是直接将她当成稀世珍宝般珍视。
一吻结束,他们四只眼睛互相凝视着,她在他如子夜般漆黑的眼底瞧见某种激光一闪而逝,而后,它们又迅速恢复成平时的冰冷了。
这是他的自制,她有些失望,自己的魅力还不足以令他失控。
“还有半碗药。”她端着碗靠近他。
“我自己喝。”他挣扎地想要直起身子,但腹部的重创却让他连半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
“别逞强了。”她只用一手就压下了他的胸膛,以口将半碗药迅速哺进他嘴里。
他居然虚弱成这样,连她一只手的力量都抵挡不住;他躺在床上,紊乱的气息始终没有回复。
她把药碗放好后再回来,躺进他身侧。“何必呢?只要你尽快将伤养好,想怎么样都可以,甚至……你想赶我走也没问题。”
“我怎么会赶你走?”她的落寞叫他心疼,情不自禁伸出手将她拥进怀里,让两人的身体靠得更近。
“我以为……”以前每月初一他去找她时,虽称不上温柔笑语不断,但她仍很清楚地感觉到,他对她的万般溺宠;不若在这里,他的自制力强压抑了大半感情,让她怀疑他是否不乐意在这里见到她?
“你这样跑出来……对你的名声不好。”她是袁家的大小姐,与他之间的差别有如云与泥,他怎能放任自己的轻狂去玷污她的天真?
她掩嘴轻笑。“名声跟你的命比起来,半分价值也没有。”
“紫藤!”他该拿她如何是好?他不过是个亡命江湖的杀手,他不配拥有她啊!
“别说了,我不爱听那些话。”袁紫藤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还没无知到连他的来历都瞧不出。她早猜到他如非杀手,就是江湖浪子那一类人,而日前与文判的一席谈话,终于印证了她的猜测,他确是名杀手。
但那又如何?她大哥也是个强盗头子啊!虽然是奉旨抢劫的;而她二哥是专靠女人赚钱的龟公;三哥一天到晚挖人墙角,绰号“包打听”;四哥是赏金猎人,谁也没有比谁高尚到哪里去?因此她觉得屈无常这样就很好了。
“紫藤,你不懂……”他想告诉她,他仇人满天下,她跟他在一起会受牵连,有生命危险的。
“你才不懂。”她展露任性的天性,螓首埋进他怀里,闭目假寐。“受伤的人不要想那么多,快休息啦!”
屈无常定定地瞧着她。他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她呢?愿她健康快乐、愿她幸福美满、愿她清白无染、愿她长命百岁……他情愿将世上所有的美好盛在她面前,然而先决条件是:她不会因为他而受伤害。
“唉!”胸腔起伏、滚出一记饱含宠溺的叹息。她是如此天真不识人间险恶,竟然毫无防范地与他同床共枕?
她不知道……他其实早就为她所惑了;初时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后来同情她被紧紧束缚住的灵魂,最后情缘纠葛,他与她之间就再也分不清了。
否则有哪个男人会这么无聊,每月一次,踏遍五湖四海、历尽千辛万苦去为她寻得一件世上难求的奇珍异宝?
因为心之所趋才能无怨无悔啊!再大的苦痛,为了她,他都能够忍受。
只是没想到,她生命中最大的伤害会源自于他,早知道……早知道,他宁可放着心灵枯竭,也不会贪恋她的纯美,而与她纠缠不清了,唉!一切都是他的错。
“你们看!”仿佛捧着最珍贵的宝贝,袁紫藤小心翼翼打开屈无常伤口上的布。“没有怪味儿、不红也不肿了,他在痊愈……文判、武判,你们看见了吗?他不会死了。”
闻言,文判、武判脸庞一亮。“少主!”
躺在病榻上的屈无常眨了眨眼。“你们实在不该带她来的。”那会毁了她的。
“胡说!他们做得对极了。”袁紫藤正在穿线的手一停,有些幽怨地瞪着他。
好熟悉的线!屈无常心头一凛。“你又想干什么?”
“帮你缝伤口,让你的伤口愈合得快一点儿。”她手中的针在微光中闪着森蓝。
他肌肉一缩,身体显然还没忘记五年前她那根针带给他刻骨铭心的痛。
“我的伤口不是已经好了吗?”
“那是因为救命金丹抑止了它们的恶化,可是你的伤口太大了,所以还是缝起来会好得快一些。”
瞧她说的,好像缝他的肉是在裁衣绣花似的,拜托!那是他的肉,这样缝很痛耶!
“不必缝了,撒上刀伤药,让它自然愈合就行了。”
“放心!”袁紫藤笑眯眯的。“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有经验,五年前我不是做得很好吗?所以现在也不会失败的。”顶多在他身上又留下一道光荣的战迹,反正他一定会活下来就是。
“不……呃!”她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缝了下去。
半透明状的羊筋线穿过屈无常的肉带起一溜血珠,将线都染成红色了。文判和武判见状,纷纷撇开头。江湖上浴血搏杀他们眼都不眨一下,但这种缝合伤口的画面……他们不约而同地捂住嘴、强压下作呕的冲动。如此血淋淋的景象委实是“大人”不宜啊!
但他们都不是最可怜的,那个躺在床上,“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屈无常才是有口难言、有苦说不出的最佳可怜虫。他咬紧牙根,额上斗大的冷汗落个不绝。
“很痛吗?”袁紫藤睨他一眼。
他非常用力地摇了下头。
“我就说我的技术不错嘛!”她自得意满地说。“亏你还担心得要命。”
他眼一闭,真想死了算了。
缝完他的伤口,她又捏碎一颗金丹敷在他的伤口上,再以白布包扎起来,然后端来早先以温水融化金丹调成的药汁,递到他面前。
“你可以自己喝吗?”
屈无常点头。再不济也不能在文判、武判面前表演以口哺药的好戏啊!勉强半支起身子,他喝下大半碗药汁,随即倒回床上不停地喘气。与幽冥教主一战几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如今还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文判,我让你做的担架做好了吗?”袁紫藤放下碗后,转向文判。
“做好了。”文判走出去扛来担架。“袁姑娘,我们要担架做什么?”
“离开这里。”位在地底下的“幽冥教”总坛,做为杀手的藏身地是很好,但要让屈无常养伤却不妥;这地方常年阴森森的、照不到一丁点儿太阳,又潮又湿,正常人待久了都会出毛病,更何况是伤患!袁紫藤早计划好要另寻一处幽静之地让屈无常养伤,但前几天他一直昏昏醒醒的,状况很不好,不宜搬动,她才把计划给搁下了。如今他的伤势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她认为搬家的时候到了。“你们快来帮我将屈大哥搬到担架上。”
“哦!”相处数日,文判已很习惯听她的命令行事。
武判却立在原地。“我们要去哪里?”他的主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屈无常;若袁紫藤想使唤他,除非有很好的理由。
“文判带我来时,我发现这里离‘清凉镇’不远,那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