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敏,你为什么总往坏处想?你这种反应,叫我怎么相信你真的过得很快乐?叫我怎么相信,莫非真的已经洗心革面?”
“你知道什么?小艳,你不过像一个坐着飞碟突然降临地球的外星人,对于莫非和我,你究竟能知道什么?”
乔敏尖锐地嘶喊,然后又像演出舞台剧般夸张,做作地念出她的下半段台词。
“没错,莫非曾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浪子,连我都不认同他!可是,我们结婚了,我帮助他接下了双D品牌的代理权,让他有了出色的事业!我和他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我已经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他身上!我不许他再花心,再做一名只有风流却没有格调的浪子!他是我的,他是我塑造出来的,没有任何人能抢走他!”
“我懂,阿敏,我懂得女人全心全意爱一个男人时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莫非会和你结婚,一定对你有很大的认同,谁都抢不走他,对不对?”
乔艳尽心地安抚,想了想又问:
“你们常常为了第三者的事情吵架?我是说,其他的女人?”
“你也吃过这种亏是吗?莫非也让你吃过这种苦头?”
“他不是我老公,我不必为他呕心泣血!”
乔艳掠掠满肩的乌云浓发,为自己的立场做下尽在言中的结论。
然而乔敏是死也不肯认输的,尤其是在乔艳面前!
她站了起来,对乔艳说:
“你的话完全正确,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应该牢牢把它记住!来,我带你看看你的小外甥,我和莫非的儿子龙龙!”
她的表情有挑衅、有炫耀、有警示,更有捍卫的意味,而乔艳的内心,却比她还要沉重复杂。
第2章(1)
其实,城东巨星不过是一间小规模的酒吧,所谓的爵士女王也是几个熟客之间送给乔艳的封号。总而言之,乔艳过去在T市,只是一名不成气候的走唱歌手。只不过,城东巨星这家酒吧的名字的确是为她而取的,而那些个把城东巨星和乔艳的歌声当做另外一个家和情感归宿的男男女女,也的确是对乔艳既迷恋又宠爱的。白领的企业主管、多才多艺的画家、作家、广告人,还有医生、律师和教授……这一班高级知识分子组成的熟面孔,总是在夜幕低垂之后齐聚一堂,手执芳郁美酒,倾听乔艳为他们尽吐都市丛林中生活的苦闷心灵的窘迫,以及种种的喜怒哀乐……
足足四年半了。
当乔艳再度站在城东巨星的霓虹灯招牌下,她发现这里的夜色和她离开的那一晚一模一样,既没有褪色,也没有更炫丽灿烂,只是一些旧的招牌消失了,取代的是另一些霓虹灯管和店招而已,而这些沧海桑田的更迭,在整个金璧辉煌的都市夜景掩盖之下根本是微不足道。
城东巨星依然在,但是有谁真正知道,城东巨星果真依然在否?
她伤感又落拓地一笑,扬了扬如云浓发走进PUB里去。
午夜前N点,一个年轻女孩穿着露脐装在大唱快节奏摇滚。舞池上一片热腾腾。
这里还是改变了。爵士温柔乡变成了摇滚热海,气氛、歌者、顾客,还有灯光、音乐,全都走了样。尽管以前当她情绪忽然沸腾起来的时候,她也会热情奔放唱上一整晚的摇滚,让满场旷男怨女变成了群魔乱舞,但是,真正的城东巨星是属于爵士女王乔艳的!
她在闹哄哄的高分贝音响及劲舞的人群中像游鱼般穿梭一回,没有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连端酒的小弟、小妹也全部面目全非。
这也无妨,人世冷暖,她乔艳什么沧桑不曾经历过?正巧吧台上腾出了空位,她把自己填补进去。
“小姐喝什么?”
调酒师问她,又是一个陌生人。
“啤酒。”她说,顺手点起一支黑珍珠淡烟。
往事历历,而真实世界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正要叫第三罐啤酒,点上第四支烟,一阵惊呼在吧台前溅起。
“乔艳!”
这突如其来的热切呼唤真是使沉湎往事中的她如梦似幻。抬起一头浓发,她看见一张头顶微秃、轮廓浑圆的中年人的脸盘。
“罗梵!”
她反射般展露明媚的笑靥,反射般惊叫。
终于有一张没有改变、没有消失的脸孔,城东巨星的老板罗梵!
故知重逢的喜悦,湿润了乔艳的眼睛。
“乔艳,你终于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你了!”
圆胖高大的罗梵热泪盈眶,捏紧她的手失声狂叫。
为了不让自己的欢欣被舞曲的巨响淹没,乔艳也忘情地大喊。
“我知道总会有一个最执着的人守在这里,就是你,胖哥!”
“是的,我一直守着,守着我们的梦中情人乔艳,所以外面那块招牌每天准时闪烁到打烊,它已经向你眨眼睛眨了五年!你终于回来了!”
罗梵大喊着,简直就是完完全全地情不自禁!他欣喜若狂地打量着乔艳,好久好久,才像捉到了什么灵感似的对她说:“你等我一下,千万别走开!”
然后他不见了。
过了不到一分钟,所有的音乐和歌声陡然停止,她听见DJ透过麦克风在宣告:
“各位亲爱的来宾,亲爱的酷哥辣妹们,感谢您今天晚上光临城东巨星,由于有突发紧急状况发生,本店必须提早在十分钟后打烊,为了补偿各位酷哥辣妹和佳宾,所有消费一律不必买单,城东巨星今天晚上提早向各位酷哥辣妹说晚安,Goodnight——”
乔艳在惊讶中将广播听完,却又见罗梵已变魔术般站到她面前。
“为了你,乔艳,Foryou,justforyou!”
他深情无限地告诉她。
“罗梵,你真疯狂!”
乔艳既感动又无计可施,只有摇着头,看着一堆堆的客人陆续离开。
当客人已经走光,温柔的爵士轻音乐已在萨克斯风的破题带动下悠然漫起。
罗梵走向乔艳,把右手伸向她,上半身向前朝她微倾。
这是邀舞的姿势。
乔艳离开了高脚椅,随他温存地滑进了空荡荡的舞池。
她任他将她轻揽,把额头轻倚在他宽厚的胸壁,像一道厚实而安全的墙。
“啤酒汽泡、萨克斯风,午夜蓝色的灯光,这一切,让我恍如回到前世。”
她幽幽地向他低诉。现在,他们可以轻言细语交谈了。
“我的感觉和你一样,就像时光在刹那间倒退了五年,又回到从前。”
罗梵把下巴顶在她的浓发上,对她絮絮低语。
“乔艳,我知道你说过要回来的,现在我的字典里只有四个字,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到。”
“倦鸟归林。你回到家了。”
“我有家吗?我有我的树林和可以栖息的枝头吗?”
她忍不住感伤。
“当然有,只要你愿意停下脚步,不管是五年前,还是现在。”
罗梵顿了顿,才又黯然无奈地说:
“当然,我也知道这是我自己一个人永远不醒的春秋大梦!”
“罗梵大哥……”
乔艳只能怀着不变的歉意呼唤他一声,如此而已!
“你知道吗?乔艳,关于你的不告而别,这里曾经有许多传言。”
“我倒想听听,别人为我编了怎样精彩的故事?”
“有两种说法,却是各走极端。如果你是观众,你怎么猜测剧情?”
“她嫁了人,或忽然得了绝症。”
乔艳笑着说,心情轻松起来。
“你猜对一半。有人认为你找到好对象,远走高飞,另外一种说法是,”他把说话中断,认真地盯着她凝望,好像要把她看穿,才再说:“败走情场。”
“败走情场?真是犀利无情的批评!”
乔艳恻恻苦笑,罗梵亦是心有戚戚。
“可能也比较接近事实,是不是?”
罗梵小心翼翼,深怕伤害一颗倦游归来的心。
“相交满天下,知我者,惟有罗梵!”
乔艳朗朗一笑,随着音乐的暂停的间隙,拉着罗梵离开了舞池。
“我想再唱两瓶啤酒。你们还是只有麒麟牌黑啤酒?我在温哥华,在纽约,在中环或尖沙咀,想的都是我们的麒麟啤酒!”
她往一张靠墙的火车座一倒,笑着告诉罗梵。
“你已经喝得不少了,一身酒气,还不够?”
“几罐啤酒算什么?对我来说,像蒸馏水一样,稍具解渴功能而已!”
服务生送来了酒,替她开瓶斟满,她拿起就喝。
“你爱喝啤酒,总有特别的理由吗?”
他退视着她心事重重却又故作潇洒的模样,认真地问她。
“你又想挖掘我?”她哼哼笑出声来,对他媚笑道。
“正确,知我者,只有罗梵。你知道,我是为了纪念谁。”
“浪子莫非。不,自从你走了以后,这里的人都叫他是杀手莫非!”
“为什么?他身上有黑枪?”
“不是,他更放浪形骸,变本加厉。”
“是吗?然后呢?”
“然后,他也消失了,他不再来这里消磨,听说已经从良。”
“从良?”
乔艳不禁哈哈大笑。
“是啊,结婚从良,和这里完全脱离关系。”
罗梵没有一点说笑话的轻佻。
“你知道他和谁结婚?”
她收拾了惨淡的笑容,带着轻愁再问。
“一概不知。我只知道,不是你。”
“所以,你们说我败走情场?”
她的神情一片迷离。
“你和他……我认为确有其事,虽然我不知道真相,但是你走了以后,他变成了杀手,疯狂放肆自己,我暗中观察、推断和你有关。”
“但是他也结了婚!让所有的人都跌破了放大镜和显微镜,是不是?”
“这真是一团迷雾!乔艳,我认为,也许连你都看不穿、想不透!他真的是一团迷雾!你也是!”
“败走情场,你是知道的,我的故事情节再简单不过!”
乔艳又灌下半杯啤酒,叫罗梵看了忍不住心痛,忍不住问。
“你还爱他?还爱莫非?”
“我不能爱我的妹夫,罗梵!”
“妹夫?这是——?”
罗梵大惊,结巴地说不出话来。
“是,他是我妹夫,他娶了我妹妹乔敏。”
她告诉他。
“在你离开他之前……”
“不,在我离开他之后,在他成为你所谓的杀手之后,我妹妹乔敏终结了他!”
乔艳对着百思莫解的罗梵深深一笑,换了一个转换话题的姿势又告诉他。
“世事真是难料!罗梵大哥,你愿不愿意为我再重新置舞台?”
“我当然愿意!人生如梦,既然人事全非,又何妨再让旧日情怀重现,让我们重温过去的美好时光?”
情深义重的罗梵说着,又为乔艳闪烁着感慨万千的泪光……
还记得那天
你穿着蓝色的外套
向我走过来
没有往常的微笑
寒风中
露围绕我们浓得散不掉
像是你从前对我的好
该要说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
到底谁先开口
似乎也不再重要
为什么
忍心让我彷徨在十字路口
爱你我接受任何理由……
清扬的钢琴伴奏,满溢PUB每一个角落的午夜蓝灯光,乔艳身着黑衣,披垂如瀑浓发,坐在舞台中央的高脚椅上,对着麦克风喃喃吟唱不已。
那是中岛美雪的成名曲——忘了说再见。
只有乔艳自己知道,她是为谁而唱。
举座之中有不少接获罗梵通报而专程来看乔艳的故知旧识,乔艳依然热情丰沛的歌声,让他们握杯怔忡、鼻子渐渐发酸,而至凄然泪下……
而她的歌声依然如怨如慕,继续在倾诉。
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起许多从前
记忆穿梭在身边
不停地在旋转
虽然说告别了爱情
它刺痛我的心
还是遗憾忘了说再见
总觉得
你还会在背后温柔地唤住我
所以不敢走得太快
频频地回头看
想起你离我远去我就想到更孤单
刹那间发现泪已流满面
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起许多从前
……
一曲既罢,余音袅袅。热烈的掌声中,还有人在轻轻拭泪。
这就是乔艳!能够打动人心、撩动心弦,唱出内心痛处的歌声的,动人的乔艳!
很多人曾经对她说:
“我可以把你捧红,把你的巨幅照片放上每个大城市车站最醒目的广告墙上。我也保证,你的唱片推出的时候,街上的海报会在一夜之间通通被人偷走!”
是的,乔艳无疑有这种条件、本事和能耐。只是,她总是回答他们。
“我不喜欢录音间,更不喜欢被宣传人员架来架去,没有一点自我!我不愿意永远奔波在机场和饭店之间,总是吃着外卖晚餐!”
“你是说你不喜欢成名,不喜欢大众?那你要什么?”
“我要的是小众。小小一个房间,小小一群人,呼吸到彼此的湿热,听到彼此的心跳,看见彼此的眼泪,尽情倾诉、毫无隔阂地交流!我要的是小众的真实和执着,不是大众盲目躁动的歇斯底里!”
“OK,那么乔艳,你就永远守住城东巨星这个十尺见方的小舞台吧!”
所有的谈判总是这样结束。
那又有何不可?
就像现在,近在眼前的掌声和泪水,触手可及的喟叹和激赏,不就是她最珍视、最满足的回报?
她走下来,伸出戴着白金运动表的手,一一和前来与她叙旧的老友热烈紧握。他们亲吻她、拥抱她,和她交流着思念和渴慕的泪水。
“爱你,乔艳,多么爱你、想你。”一个中年医生告诉她。
“乔艳,你让这里的夜晚复活,不再空虚寂寞!”一个年轻的女时装设计师对她这么说。
“谢谢,谢谢,我也爱你们。”她只能逐一这么回答。
往日果真重现,过去的朋友,昔日的乐团,罗梵甚至把当年的调酒师都找了回来。
如果有莫非,如果有他伴奏萨克斯风,手中总是握着一瓶啤酒的样子,那么往日重现便是完美无缺。
“只是抱歉,乔艳,也许我没有把握找到莫非。”
罗梵这样告诉她。
“我找得到他,因为他是我的妹夫。”她回答。
是的,她知道莫非已经来了,已经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