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难怪了,竟然不知道施家。”逮到了个“适合说话”的对象,大婶自然不介意浪费一点唇舌,无私贡献所藏,发挥说长道短的本领。“瞧瞧施家那颗掌上明珠,可是个标致的大姑娘哪,家世又好,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唉,真是可怜哪!”
“怎么会可怜?太年轻不能成亲吗?”李衡不解。大多姑娘不都是及笄之年就许配给人了吗?他听不出到底哪里可怜了。
“成亲当然可以,只可惜姑娘家还没出阁就死了。”
“死了?!”李衡惊讶眨眼,再用力瞧了一下,刚才打他面前经过的明明是顶花轿没错呀。“不是说正在娶亲吗?”
“是冥婚!冥婚你懂不懂?”大婶再三强调。
施家是兴安城里最有钱的人家,想当施家乘龙快婿的人自然是多如过江之鲫,即使是娶牌位加入赘这等条件,仍是大家争破头的抢手事。
“施家姑娘是怎么死的?”李衡问道。
“突然生了急病,唉,连柳家也救不了她。”
“柳家?哪个柳家?”门外汉又问。
“当然是咱们城里医术最高明的柳家大夫。”只可惜再多的钱仍无法救回宝贝女儿一命,只好花钱找人完成女儿想出嫁的心愿,婚事丧事一起办。
李衡细细咀嚼众人的话,脚步暗暗移向仲孙隐,心有盘算地道:“爷,您听到了吧?是富家千金的婚事呢,说不定咱们又能有大笔进帐了。”他似乎嗅到一股跟“钱”有关的气息。
仲孙隐耸耸肩,不置可否。这婚礼兼丧礼的场面固然吸引他注意,但周围一股特殊又略带些熟悉的味道,却更挑起他的兴趣。
那味儿非常微薄,尤其在这百味杂陈的大街上,一般人更是难以注意到那份特殊。但,他注意到了。
对仲孙隐而言,那微弱的气息就像是随着他呼息似地进入他的身体,再窜入四肢百骸,让他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慢离开拥挤的人群,循着那股味儿来到大街旁一条不起眼的巷弄前——
一阵强劲狭风掠面而过,有张纸片状的东西飞至他脚边。
还未来得及细看,一抹娇小的白色身影,已紧追着那张玩意儿而来,他直觉伸脚踩住它,却换来一句尖声急喊——
“不可以!”
慢了!那张纸已然“横尸”在他脚底。
白衣姑娘奔至他跟前,情急之下已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分际,蹲下身直接伸手捉住他的脚踝想挪开。
仲孙隐单眉微挑,按兵不动,定定垂首望着眼前这一袭白衣、发际插系一朵红花的年轻女子。
“抱歉,你的脚……”轻柔娇细的嗓音带着浓浓泣音。
“我的脚怎了?”他明知故问。
他的声音似乎惊着了她,只见她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泪眼迷蒙地望着他。
“秦……秦大哥?”她猛然起身。
被泪水占据的模糊视线中,她看不真切他的长相,只隐约感觉一股似曾相识的感受强烈袭来。他说话的声调,以及流窜于周身的特殊气息,都像极了某个她认识的朋友……
“谁是秦大哥?”仲孙隐盯着眼前爬满泪痕的脸庞,皱起眉头。
老天,踩她一张纸,有必要哭成这样吗?
“你不是秦大哥……”她用力眨眨眼,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滑落,视线瞬间清楚许多,声音同时也沮丧许多。眼前这男人全身上下“金光闪闪”,像日阳一般,闪亮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也对,秦大哥不会穿成这样……”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更像是在咕哝抱怨。
闻言,仲孙隐眉毛扬得老高,对她的结论觉得分外刺耳。
怎么?他的穿着是哪里碍到她了?有必要露出一副好像是他对不起她的模样吗?
“为什么你不是秦大哥呢?”她瞅着他,毫不掩饰自已的失望,喃喃道:“秦大哥好久都没来看我了……”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天杀的!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跟她进行这种无聊的对谈?!他真是吃饱了撑着,中邪了!
“其实也不是失望,我只是太难过了,想要别人的安慰罢了……”
她幽叹一声,垂下头,双肩无力地垮下,无精打采地走回墙角边,蹲身面对一堆烧得热红的火焰。
看来他是遇上痴儿了!仲孙隐耸耸肩,思忖着,正想移步离开,忽然想起脚底下那张纸,他蹲下身,轻轻将那张中间夹有银箔的纸片抽出,认真端详了半晌,才走到她身旁,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给我朋友钱和礼物。”她回道,忙碌的小手不停地将一叠又一叠的纸片丢进火堆里,听起来又要哭了。
没错,那是钱,只可惜不是给活人的,而是给死人用的“纸钱”。
“你朋友?是指施家的千金?”
“嗯,婉婉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泪眼婆娑地道:“她生前一直想嫁人,现在终于得偿宿愿,我真的替她好高兴……”一袭的白衫代表了告别的忧伤,而发际的红花则是对婚嫁的贺喜。“所以我来这里送她一程……送上我给她的红包和礼物……”说着,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再度溃堤。
仲孙隐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某种兴趣似乎被勾起。
“可你这纸钱看起来跟一般店家卖的不太相同,你是在哪儿买的?”
“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他微讶道。
“我知道婉婉不会缺钱,她家人向来给她很多,但我还是想表示一点心意……”
“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
“因为施家不让我们去,我知道他们怪哥哥没治好婉婉的病,但我知道哥哥们都尽力了,反正没关系,我只想默默送婉婉一程,就算是在这里,我想她应该也会收到——”她好心疼,婉婉是个好姑娘,这么早就过世实在可惜,若要先走,也该是自幼就体弱多病的自己才是。
“那可不一定。”他幽幽道。
“什么意思?”
这小姑娘的行为虽然古怪得紧,但显然情义十足,他不想泼她冷水,却还是忍不住提醒她。
“说不定你烧的钱根本送不到她手里,早被一些孤魂野鬼给抢走了。”
“会吗?”她瞪大眼,惊道。
“当然。”他点头,神情看起来颇为诚恳,不像会唬哢人。“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方法可以防堵。”
第1章(2)
“什么方法?”
“在上头写上你和往生者的名字。”
“真的?”她从没听过。
“信不信由你。”他耸耸肩。“幽冥之事有时也跟阳间一般,有会偷会抢会害人的坏家伙,尤其是这种大户人家的丧礼,更是他们捞油水的好地方。”
“真的吗?那可不行,这可是我要给婉婉的!”她站起身,防卫地环顾四周,好像真有坏家伙要来抢钱似的。
见她天真略带傻气的反应,仲孙隐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难不成你『见鬼』了?”
“当然不是,你笑什么?!”她有些恼了。这么悲伤严肃的事他怎么还笑得出来!真没同情心!
他噙着一抹饶富兴味的笑,缓缓道:“若我说我看得见,你信不信?”
她怔忡,一时间无法回应。
他的双眼如暗夜深潭,映衬焰火红光,眸色流转,忽深忽浅、忽明忽暗,像是会吞噬人似的勾魂摄魄,她几乎就要相信他了。
“怎……怎么可能?”她半信半疑道,虽然她以前曾听过有些人双眼特殊,能见鬼神。
“瞧,这不就来了一个。”
果然,一道快速移动到几近飞扬的身影直冲他们而来,她吓了一跳,连退两步。
“爷——”
这、这、这“鬼”开口说话,而她竟然也听见了!她震惊到忘记哭泣,粉颜瞬间刷白。
“您怎么跑来这里?”李衡气急败坏道。一发现主子不见,简直吓坏了他,害他到处疯狂找人。“她是谁?”
仲孙隐耸耸肩,没回答他,只兀自靠近她耳边,神秘兮兮说道:“你想知道他是什么鬼吗?”
“什么鬼?”她傻怔怔问。
“冒失鬼!”
见她圆睁着垂泪的双瞳怒瞪他,他满意地放声大笑,扬着手离开。
“喂,你笑什么?『金光闪闪』!”她脱口喊他说个明白。这个人衣着刺眼就算了,连说个话都刺耳。
闻言,仲孙隐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看她,表情十分古怪,一旁李衡更是愕然到下巴掉了半寸。
“请问你喊我什么?”他问。
“我问你笑什么?”她回问。
“你能哭,我为什么不能笑?难道这世间没有公平可言?”他答得理所当然,她一时语塞,旋身离去前,他以背影再回答她。“还有,我的名字是仲孙隐,不叫『喂,金光闪闪』。”
李衡憋着笑,紧跟在仲孙隐身后,回头瞧瞧白衣姑娘,又看看自家主子,感觉得出身后娇嫩的小姑娘着实憋闷坏了。
“你笑什么?”仲孙隐瞥了眼偷笑的李衡。
“没啊,我没笑!”不想找死就打死不承认,他指着仲孙隐手上拿的纸片,赶紧转移话题。“爷,您手上拿的是什么?”
“有点意思的东西。”
仲孙隐默默将那张纸钱纳入袖中,无法收住唇角的笑意。李衡好奇极了,却不敢再多加过问。
“走吧,去吃点东西。”
难得的提议成功换来李衡发亮的双眸。“好!”这次他真的开心到快飞天了!
“欢迎光临,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最好吃的全部拿出来!咱爷俩全包了!”李衡豪气点菜,他好久没有出来吃外食,肚子里的馋虫早迫不及待了。
“是,马上来!”
信顺朗声应答,快手快脚将桌子抹干净,飞步张罗而去。
真好,来了个大爷大户,自然要尽力伺候得服服贴贴才是,尤其大掌柜出门办事去了,他这店小二更该维持“钱来客栈”的金字招牌,让它更加闪闪发亮,赚更多的银子。
转眼间,满满的山珍海味已“争先恐后”地上桌。
看着初次上门的两位大爷大快朵颐,用膳愉快,信顺亦笑得合不拢嘴,在旁满意地直点头。太好了,这一顿饭起码替客栈赚进二十两银子,走运的话,说不定还会有额外的打赏,思及此,上扬的唇角更是一路咧开到耳旁去了。
“小二!”
“是,大爷有何吩咐?”多多吩咐吧!只要有银子,跑断他的腿都可以!
“还有空房吗?”
“客官要住房?”信顺眼睛一亮。“有有有,有空房!”刚好只剩两间,今天生意好到老天爷有保佑。
“走吧,爷要休息了。”酒足饭饱后,李衡迫不及待催促道。
见两位大爷站起身,熟门熟路地朝客栈后方走去,信顺忽觉苗头不对,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
“等等,两位客官请先留步!”信顺鼓起勇气喊住两人。“那个……很抱歉,本店恕不接受赊帐。”
锐利目光似两道寒风拂过,信顺忽觉背脊一凉,浑身猛打冷颤。
“你现在……是跟我们要钱的意思吗?”李衡抢在主子开口前问道。
“小店小本生意,麻烦请先付清饭菜钱和今晚的住房钱,我才能带你们去客房。”信顺伸出手挡在两人面前。只要是该收进的帐款,他是决计不会手软的。
“你这小子,知不知道咱们爷是谁啊——”李衡“提醒”道。
“不管何方神圣,吃饭付钱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想两位爷是外地来的吧——”信顺左右张望了下,低着身、压着嗓,也认真提醒道:“老实说,我劝两位爷还是先付了钱吧,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两位会发生什么事……”
“喔?会发生什么事?”这话倒是勾起了仲孙隐的兴致。
“这……我也说不上来……”信顺老实道,毕竟他才刚谋到这份差事不到三个月,很多事情他其实一知半解,但大掌柜和前辈们提过的事,他倒是记得很牢。“只是我知道之前有些在咱们这吃霸王饭的人,不知为何不出两天,全都遭遇祸事,吓得全都自个儿跑回来付清帐款,嚷着下次再也不敢了。”
“喔?这么有趣。”仲孙隐的玩兴冒出头。“那我倒真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看来是真想赖帐了!
“别啊!大爷!”情急之下,信顺整个人扑上前,一把抱住仲孙隐的腿,哭丧着脸求道:“这位富贵爷啊,我瞧您这身穿着不像是付不起饭钱之人,今儿个若是收不到您的钱,小的肯定会丢了这份差事的,我家奶奶病了,我还得挣钱给她老人家请大夫看病呢,我求求爷您了——”恐吓故事无效,再祭出哀兵之计。
“好,我挺欣赏你的!”瞧这店小二如此克尽职责,他都被感动到快跟着哭了呢!仲孙隐从袖口掏出一锭亮闪闪的银子,稳当当地放进信顺的手掌心,似笑非笑道:“这是饭钱和给你的赏银,至于房钱,等你先带咱们去了客房,我自然会给你。”
信顺两眼发直、两脚生根,捧着银子杵在原地。他这辈子还真没摸过这么“有分量”的钱呢!
“爷给你赏钱就赶紧答谢,还傻愣着做啥?”李衡点醒呆头信顺。
仲孙隐含笑,问:“如何?够吗?”
“够够够、够够够——”信顺点头如捂蒜,两眼跟着闪亮亮。这些钱足够吃两个月不成问题。“两位富贵爷儿,这边请——”
能为两位财神爷带路是他的荣幸,信顺脚步轻快得似跳跃的鸟雀,若待会儿服侍周到,大爷心情好再多打点赏银,他可就要乐得飞天了。
领着人步入后花园,才举步刚踏上阶梯,信顺忽觉身后一空,猛地转身,却见两位财神爷兀自拐往西厢房方向,不觉惊叫:“两位客官请留步——”
“又怎么了?”李衡翻了翻白眼,快被这罗嗦的店小二给惹烦了。
“客房请往这儿走。”
“那房看来不错……”李衡指了指花园另一侧。
“不不不,那儿可不成!”信顺连忙阻止,想拉回两人。“西厢房不提供客宿,这……其实我也不太知道为什么……”信顺显得有些为难。“可咱们大掌柜有郑重交代,那里绝对不行——”
“死小子,那也得看对象是谁啊!”
倏地,一名体态圆润、蓄着白胡的男人高声打断信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