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清楚。”很奇怪,她从来没问过,也没想到要问。“其实……他并不常来看我,但至少每年我的生辰日他一定会出现。”
“你的生辰日?哪一天?”他望着前方,看似随口问。
“呃……就在这个月……”她支吾道,第一次被不算熟稔的男子问及如此私人之事,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不知为何,自己竟乐意与他分享心里话……她才见过他两次面不是吗?明明对他的第一印象也并不是十分良善,究竟是哪来的信任感呢?
“关于秦大哥,其实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巧合。”
“什么巧合?”
“那是一个小秘密,你想知道?”她有些红了脸。
“无妨。”
“那个秘密就在阎君庙。”
阎君庙是兴安城里信众最多的庙宇,供奉的是阴间之神小阎君,数十年前,它曾经灵验到几乎有求必应,香火因而达到了鼎盛,所有大小城民的大小事物皆前来祈愿,甚至还有听闻盛名不辞千里而来的外地人。
小阎君是掌管此州郡县方千里内的阴间神只,相传祂是地狱之殿阎罗王所有儿子中最俊美无俦的,在祂身边更有许多司爷判官为其效力,各司其职,协助他掌管一切阴阳之生死大事,并根据不同的因缘福报而给予惩恶扬善。
百姓们膜拜祂们,更敬畏祂们,通常来到阎君庙,除了祈求此生顺其所愿、衣食无忧外,更希冀来生能更加圆满富贵。
对柳必应而言,阎君庙更具特殊意义,毕竟这是一个她开心时会来的地方,也是一个伤心时必来的地方。
她记得小时候,爹爹曾带她来此拜拜并告诉她,她是娘跟小阎君千求万求才求得的宝贝,虽然后来娘因为生她难产而死,仍然无悔。
她时常一个人来此,希望阴间之神小阎君能将她的思念带给过世的爹娘。同样的,若是她想见秦大哥,她也会来此祈愿,很巧的是,通常此愿也都会成真。
“拜完了吗?再讲下去太阳都要下山了。”
仲孙隐靠着大殿前方的龙柱,两手交叉胸前,轻轻打了个哈欠,无奈的声音带点催促。
来到阎君庙已经超过半个时辰,她合掌跪在大殿前都快化成石头了,还不见她起身,他真不懂哪来那么多愿望可以说?
深深三磕头,柳必应以手抚地撑起久跪麻痹的双腿,吃力起身。
“我希望小阎君能保佑信顺奶奶的病好转。”她仰头朝他解释刚才祈求的内容。
“人各有命,生死亦有定数,该走的时候就该走,就算是阎君也不可能任意更改一个人的阳寿。”他冷然道,颇有看淡生死的洒脱。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
“凡事不该强求,懂吗?”
他淡淡丢下一句话,离开龙柱踱步上前,倾身凑近仔细打量大殿上那一尊尊的神像。
“我想这里该整修一下门面了,瞧瞧这些家伙的脸,一个个都快『面目全非』了。”他略带笑意地揶揄道,霎时,紧张的柔荑冷不防捂上他的嘴。
“嘘——千万别说这种话!”她瞄了眼大殿上排排而坐的神只们,忐忑不安。当着众神的面说大不敬的话是会被惩罚的!
仲孙隐拉下她的手,意外地露齿而笑。“我明明说的是事实,瞧,那一张张脸本来就被熏到看不出是圆是扁了。”
“怎么会?明明看得很清楚。”她一脸认真,不想他胡乱开神只玩笑。“我就觉得那一尊长得很像秦大哥。”这是她意外发现的有趣巧合,也是她想与他分享的秘密。
“喔?是吗?”这倒有意思了!仲孙隐敛起笑意,屏气凝神,状似专注地又打量一遍,才又开口道:“这尊应该是小阎君身旁『感应司』的司爷吧!”信众们能不能“有求必应”,大概全都要看这家伙的脸色了。
“呃……应该是吧。”她也不确定。“我只是有一天忽然发现祂长得跟秦大哥很像。”
“那这一尊呢?”他突然指着另一尊脸被烟熏得最黑的,问:“你觉得祂长得跟我像吗?”
柳必应怔愣,趋靠上前,认真盯看后立刻面露惊喜,道:“咦,仔细看还真的跟你很相似呢!”
闻言,他眉峰挑高,冷哼一声。
“见鬼,究竟哪里相似了?”那尊神像明明丑多了!“我的眼神看起来有那么凶吗?”是她识人不清,还是他的双眼有毛病?
她尴尬一笑,怯怯地看他,依然是个老实人。“现在看来……是有那么一点……”
“有一点?”他瞪视她,嘴角虽噙着笑,却充满了胁迫的威吓,似在无言要求她修正自己的说词。
“不过……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面恶心善的。”她朝他嫣然一笑,像是拍马屁的话听来却无比真诚。
“也许你说对了一半。”他两手背在身后,悠然踱步到供桌前,有意无意瞄了眼桌上供品一眼。“说不定我不只是面恶,连心也是恶的,呃……这东西看起来真难吃。”
“不是的,我不是说你——”
她正急着想打圆场,倏地,一群捧着牌位、披麻戴孝的人涌入大殿,两男两女一见到柳必应,全都僵住步伐,面色难看。
“啊,是王家庄的哥哥们。”一见到来人,柳必应脱口说道。
“我呸!”捧着牌位的为首男子身后,另一名男子箭步冲出,对着柳必应怒目相向,带着明显敌意。“别哥啊哥地叫,咱们非亲非故受不起!”
“对不起……”
“少在那里猫哭耗子,恶心!”其中一名女子也站出来吼她。
柳家世代医术高超,远近皆知,从前柳老爷还在时,至少还仁心仁术,可如今当家的柳家二公子柳济世是出了名的势利,向来都是有钱才医病,没钱活该贱命。这一年来,王家兄妹们为了给亲娘治病,散尽家财,没想到柳家人竟然在他们银子用尽后,眼睁睁见死不救,无论他们如何千求万求,就是不肯再多看病人一眼。
如今,再多的钱都无法挽回已逝的亲人,他们也只能在此举行法会,祈求阴间之神小阎君让他们娘亲黄泉路好走,却偏偏碰上让他们最痛恨的柳家人。
这伤、这痛,该如何讨回?
“滚出去,我们不想见到你!”
两名女子伸手将柳必应推出殿外,柳必应一时反应不及,不小心绊到门槛,整个人往前扑倒,所幸被仲孙隐够快的身手给护住。
“请问,什么叫滚出去?”仲孙隐稳住她,目光缓缓扫向王家每一个人,口气无比森冷。“这庙难道是你们的,别人都不能来?”
“没关系的,我们走吧……信顺可能在外头等我了……”她拉住他急着想离开,又是一副不想事端扩大的委屈模样,不断赔不是,道:“对不起,王婆婆的事我很遗憾,真的很抱歉……”王家人的伤痛她当然明白,也很愧疚,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
“你做错了什么?不准道歉!”见她如同面对大胡子鸡贩一般急着息事宁人,仲孙隐真有些恼了。
“你这家伙,不知道就少管闲事!”王家男子忍不住叫嚣。
闻言,仲孙隐眸光一敛,脸色一沈,忽地似乎有股风动打众人身旁拂掠而过。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偏要管。”他坚持不肯移动分毫,骨子里某种强硬的脾气似乎因她而启动了。
“我真的没关系,走吧……”
柳必应拉着仲孙隐往外急走,同时间王家男子一拥而上,猛推两人一把。
“既然是一伙的,更好,一起滚出去!”
一阵混乱的拉扯推挤,众人才退至庙门外,即被更多闻声来看热闹的信众给团团包围。
“你这践踏人命的柳家人,滚!”
人群中,有人见势起哄,跟着就是另一波更强烈的骚动。仲孙隐伸手环护她的肩,以身体挡住人群推挤,趁乱间,有人丢掷石头,竟不偏不倚打中柳必应的额头,顷刻间,鲜血如注,红液满布惊惶的脸庞——
“该死!”
仲孙隐攫住瘫软晕厥的身子,霎时眸露血色红光,急怒的热流奔腾激窜,不带血色的面容更是青白得骇人。
风动更剧,众人更加不安躁动。
“隐爷!”
惊愕的叫喊声同时出现于人群中,迟来的信顺和李衡傻怔在人群外围,皆被眼前景象狠狠震慑——
第3章(1)
“可怜的孩子,明明生在一个好人家里,为什么这么命苦……”
“奶奶,您先躺着休息吧!”
“我放不下心哪,大夫说什么时候会醒呢?”
恍恍惚惚中,有人在身边谈话,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却可感受话中的急切与关怀。
“大夫说了外伤不要紧,只要没呕吐,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唉,老天爷怎么就忍心对待这样贴心的好孩子……”
修长的睫毛颤动着,沉重的眼皮下,茫然的黑瞳试图找回一丝清明的神智——
“咦,醒了、醒了!必应、必应啊——”才刚睁开眼,孱弱的身子猛地扑向柳必应哭喊着。
“信顺奶奶……”她闷哼一声,虚弱万分。
“很好、太好了……还认得奶奶我,可见脑子还没有被砸坏……”信顺奶奶激动道,担忧的心绪化成一行行泪水,跟着不禁急喘起来。
柳必应挣扎地想起身,但身子却被老人家牢牢箝抱,难以动弹。
“奶奶,您这样抱得必应难受,自己也难过呀!”信顺趋上前,想松开奶奶执拗紧抱的双手。
“我不要紧的,奶奶……”柳必应额头裹着伤布,轻拍着老人家安慰,泛紫的唇仍无血色,心底却盈满感动——这样的拥抱,竟温暖得令她鼻酸。
在这世上,除了过世的爹娘外,还是有人在乎她的,不是吗?
“可怜的孩子,这教我怎能放得下你们俩安心地走呢……”信顺奶奶咳着、喘着,心疼着。信顺是她唯一的孙子,而柳必应是唯一不嫌弃信顺,真心真意对他们祖孙俩好的人,两人虽然出生不同,却同样是可怜的孩子,也是她唯一的牵挂。
“奶奶千万别这样说,你会好起来长命百岁的——啊,对了!”柳必应忽然想起那包从家里偷拿来的人蔘,急着左寻右找。
“你找什么?人蔘吗?放心,已经和鸡一起炖上了,马上就好。”信顺说道,一想起柳必应在晕厥前仍紧紧抱着要送奶奶的人蔘,便感动得无法自已。
“鸡?”她愣住,不解。哪来的鸡?她明明……
“这回幸亏有了隐爷和衡哥的帮忙,一切都没事了。”信顺回答道。
在他赴约之前,其实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讶异当他到达阎君庙时,正好碰上拎着两只鸡被阻隔在人群外的李衡,以及为保护必应而被人群团团围住的仲孙隐……思及此,信顺不由得打个冷颤。
他无法描述隐爷激动暴怒的模样、慑人的景象,只觉得一切古怪得紧。
“隐爷?衡哥?”谁呢?她头昏极了,一时想不起来。
“就是跟你一起去阎君庙的公子。”信顺压着嗓,再低声补充道:“而且……他是我们『钱来客栈』真正的大老板。”
那个“金光闪闪”?!
柳必应环顾四周,窄小破旧的草屋中,除了信顺祖孙二人,不见其他人。
“他呢?”
“先离开了,他说一会儿会派人车来护送你回家。”信顺说明。
在阎君庙前,仲孙隐单枪匹马抱着昏倒的柳必应奋力突围,接着请大夫就近到信顺家为她包扎伤口、诊断伤势,待一切安顿妥当后,便带着李衡先行离开。他因不及言谢,还被奶奶念了一顿。
“那……他有没有受伤?”柳必应好抱歉让无辜的他受牵连。
“他没事,只是看起来好像有点疲累,脸色很苍白,所以先回客栈休息了。”
“嗯……”她淡淡应了声,心里仍然挂念着。
她还记得在失去神智前,他双臂抱着她,一股强劲的力量似乎自他体内迸裂而出……在那一刻,她竟有种看到鲜血自他胸口喷飞而出的错觉。
隐隐的痛,瞬间袭击了她的胸口,并疼至腰腹之间——
忍着全身的不适,柳必应起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被信顺奶奶紧紧箝握。
“唉,躺着别起来呀!”信顺奶奶老泪纵横,羸弱的身子顶不住过度的伤心担忧,不停颤抖。“我说咱们信顺这大老板实在是个好人,若不是他,你还不知要被欺负到什么程度……”
“奶奶,我没有被欺负,只是误会一场。”她试着解释想让老人家安心,其实也不明白何以事情会失控。
“头都被打破了,还说没有被欺负,难道要等他们要了你的命不成?”
“他们只是刚失去亲人,太过伤心,我不怪他们。”
“你这傻孩子,都伤成这样了还替人说话……”发善心是好事,可有时他人不领情的善心只是换来对自己的伤害。她明白这孩子或许是想补偿,但她兄长的所作所为,并非是她可弥补的。
“奶奶您别激动了,当心伤心又伤身,来来先躺着,我出去端鸡汤进来。”信顺扶好奶奶在席榻歇下后,即刻跑出房去张罗炖好的鸡汤。
“必应,答应奶奶一件事可以吗?”
“当然,只要做得到,必应一定答应您。”
信顺奶奶幽幽长叹,雾白色的眼瞳看着她,布满皱纹的眼角噙着泪光。“信顺,一直都是孤单一人……奶奶老了,如果有一天先走,请你一定……继续跟阿顺当朋友……好吗?”
“一定!”她毫无迟疑地保证,伸手轻轻抹去老人家的泪。“奶奶您放心,信顺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
“而你……”信顺奶奶拉着她贴心的小手,语重心长道:“听奶奶一句话,就算你哥哥们忽略了,不在乎你的终身大事,但你也要懂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姑娘家还是要觅个好人家嫁了,一辈子才能有个倚靠……”
“这……我当然也明白……”但,谈何容易呢?
想起施家千金婉婉,人长得漂亮家世又好,成天上门提亲的人如过江之鲫,但最后仍是含憾而终,只能在死后由家人为她办个风光的婚礼,何况是体弱的她呢?
即使爹爹和哥哥是替人治病的大夫,却难改她自幼多病的事实,就连算命仙都曾断言她活不过二十……谁又会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