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澶默然许久,又问:“难道你不怕死?”
“怕。”葵水咋了咋舌,维持童稚不老的面容难得活泼起来。“但我更怕长生不死。”
清澶失笑道:“如果你这么认为,就这样吧。该往天音绝谷了,你也可以一赏天籁会,这可不是人人皆有的机会。”
“大人说得是……”
忽然,清澶手一横,示意他噤声。
有人接近。
清澶思忖着。这个气息……是鱼精。是想化龙而来登灵山的修行者吗?
由于灵山之地气俱备天雷汇聚所引用,因此十里之内,寸草不生,视线不受阻碍,清澶两人远远即见半空光影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对方察觉到两人的注视,随即飞身而来。此人正是追着银光而来的伏藜。
清澶朗声道:“这位朋友,请问是鱼族的修行者吗?”
足点地,光散去。伏藜打量着两人的同时点头道:“鱼族长老伏藜,两位是?”身姿挺拔,气度不凡,还有,那银灰的眸与流银似的发……
两人简单自我介绍。对方打量自己的同时,清澶也是暗暗注意。
黑发如缎,乌瞳似水,身形略显清瘦,予人柔和之感;但笔挺的背脊、坚毅的眼神,又显示出少年不屈的意志。
由气息以及外貌推断,少年不超过三百岁,却能担长老一职,加以根基扎实,修为深厚,是下过苦功才能有的成就,清澶眼中不由得露出赞赏之色。
伏藜娓娓道出自己来此的原因,并问是否看见银光去向,清澶与葵水面面相觑,一听即知伏藜要找的是清澶本人,只是不知又有何缘由。
葵水接口道:“你要找的应该就是我家大人,不知所为何事?”
证实隐约的猜测,伏藜愣愣地望着清澶。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可以和自己追逐的龙影这般接近,伏藜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注视的目光中不由得添上几分敬意。
“清澶大人,天音绝谷正要举行妖境十年一次的天籁会,结束之后,可否请你与我等同行,回转鱼族?族人从未见过化龙,长久的时间已将之视为传说,我希望藉此机会,让族人明白化龙并非老一辈口耳相传的传闻。”
负手在背,清澶再度望向灵山,反刍在伏藜来之前,与葵水之间关于化龙一事的对谈。
“化龙,也是你正在追求的吗?”
“是。”
清澶垂眼,转身往天音绝谷的方向,缓缓踱步。两人跟随在后。
“能够告诉我,你追求化龙是为了什么?为了长生不老吗?”
对于自己的理由,伏藜有些难以启齿,其实他有时也怀疑为何自己如此坚持,要用明确的言词说出,对他而言有些困难。
斟酌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也许只是一份向往。锻炼自己的精神与躯体,陶冶自己的性情涵养,不断超越自我,登上更高的高峰,藉以成就生命存在的意义。”
“……听起来你对自己十分严苛。但我想你的原因不只如此吧?”
超越自我,成就生命的意义,也可以选择别的途径,应该没有非化龙不可的理由;他自己也说过,在鱼族中,化龙已成传说,难道他不怕付出努力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答案,我可以保留吗?”伏藜轻咳几声,时常没什么表情的容颜,难得有一丝窘迫。总不能让他当着本人说出让自己向往的近在眼前。
“当然,这是你的自由。”清澶莞尔一笑。此子倒是老实得可爱,让他更加好奇那让他说不出口的原因了,希望日后有机会听他亲口说出。
“那先前的请求,不知大人考虑如何?”
清澶沉吟道:“你的请求,天籁会之后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眼下还是先往天音绝谷,做该做之事。”
天籁会,妖境十年一度的盛典。
各族列位,贵宾上座。
突然,一阵强烈的谷风拂吹而过,山壁上羸弱的小花飘落,柔嫩的花瓣零落如雨,为天籁会拉起序幕。
首先是狐族的歌舞,众人只见歌舞者自谷外鱼贯而入,狐族女子的明艳多姿,妩媚多情,令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十二名舞者着浅紫长袖舞衣,随着柔婉莺呢的歌声,舞袖如蝶振翅纷飞,舞姿轻盈柔美,舞态飘逸敏捷,各族无不看得如痴如醉。
一曲又是一曲,舞完一段又是一段。或激烈腾踏,或长袖飘舞,或柔曼婉唱,各族歌舞者皆是使出浑身解数,倾尽所能,一个段落之后都是震天价响的掌声,此起彼落的赞叹。
“感觉如何?”沉香娘娘托着腮,凤眼一勾,问着身边同为评审的仙友。
“各族顶尖的歌舞者,只有精采可言。”清澶反问:“娘娘又认为如何?”
沉香娘娘眸中精光一闪。“避重就轻,你明知本座的意思。”
“娘娘何必计较?狐族施用媚惑之术,羽族招来东风相助,善用自己的本钱,也无不可。何况这些小伎俩,岂能瞒过娘娘双眼,我们只要公平做出评判就好。”
轻描淡写地带过,清澶不希望因为这些小事坏了天籁会欢乐的气氛,影响众人心情。
沉香娘娘不置可否。
“既然你这么说,本座也不追究了。不过,希望你也不可偏心,虽然本座明白鱼族跟你渊源甚深,还是要公平审核。”
“这是自然。”清澶点头。
两人亦不再赘言。
待各族表演结束,便是等待结果出炉。
“伏藜,你看我族有可能拔得头筹吗?”
临溪兴致勃勃地问着身边的好友,但没想到好友的反应冷淡至极。
“竞争激烈,我也不知道,等待结果吧。”
临溪不死心,转向一直沉默的族长探问,然后二度碰壁。
“如此心急,看来你精神修炼不够,回去之后,每天冥想三个时辰,族内之事你暂时不用操烦了。”初隐面无表情地道。
临溪闻言大受打击,每天三个时辰?“族长不可啊,族里事务繁多,怎能少得了我?”
“此言差矣。临溪你虽为长老,但修行也不可轻忽。”
摆明要迁怒于临溪。伏藜不忍看好友沮丧的模样,终于开口:“族长,趁着此刻等待的空暇,我有一事要说。”
生疏的称谓,不掺杂其它情绪的声调,初隐听了心中恙怒,却是有气无处发,冷哼道:“有话就说,兄弟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伏藜将清澶一事道出。
“你去了灵山?!”
拔高的音调,引来他族的注目,临溪赶紧扯扯初隐的袖子,小声道:“族长,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公开场合,谈话还是小声点较好。”
伏藜跟着附和:“临溪说得是。”
“你!”一遇到弟弟的事就冷静全失,初隐气得说不出话来,但见伏藜无事,也稍稍放心。
“生气伤身,兄长保重。”
怎么听怎么刺耳的劝诫,初隐怒目以对。“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兄长!”
“当然记得。”
“是吗?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一口一个族长,你真有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吗?”
“公开场合,不论私情。”
“好一个公开场合,不论私情!”
……气氛怎么越来越火爆?临溪越听越不对。
就在此时,司仪宣布结果已经出炉,由两位评审公布,正好打断兄弟之间初隐单方面的争执,被夹在中间的临溪松了口气。
只见两位评审立在谷地正中,环顾四方。众人屏息以待。
清澶负手退到一边,由沉香娘娘宣布名次,依次是:猫族、鱼族、蛇族。
第三章
名次一公布,举众哗然。
“好像跟猜测的不太一样……”
“如果我没记错,蛇族的歌者好像有走音?”
“我觉得狐族的歌舞不错,为什么没得名?”
“对啊对啊,真是奇怪……”
……
“安静!”司仪安抚众人稍安勿躁,评审还有话要说。
清澶走上前,清朗的声音如溪水流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喧哗之声渐渐平息。
“我想各族对于名次应有疑问,我就在此做一个解释。沉香娘娘与我,皆是以各族歌舞者的实力评判——撇除术法的助力以及掩饰——所做出来最公平的结果。如果还有人感到疑问,不介意我将事情说得太清楚明白,我也会顺从其意。”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意见的数族顿时鸦雀无声,暗暗心虚。
清澶微微一笑,“另外,由于此次天坛与各族共襄盛举,作为评审一方,得名的奖品自然也由天坛所出,回馈的礼物绝对不会让诸位失望。”
三族的族长接受颁奖,另外两族所得不多赘述。
鱼族得到一颗鹅卵大小的青色珠子,晶盈剔透不掺杂质,映入日光之后折射出七色光华,美丽非常;但问题是,初隐三人俱看不出其用途。
“真美,拿来做摆饰可能不错。”这是临溪的评语。
伏藜端详半天道:“我想天坛不会送出无用之物,不妨向清澶大人好好请教。”
天籁会已然结束,各族各自散去。葵水过来告诉他们三人,清澶正在谷口等待。
伏藜关切道:“大人答应要回鱼族了吗?”
葵水老实地回答:“大人尚未提及此事。不过,我们本来就有打算回去,只是大人作风一向低调,会不会答应你让族内众人知晓他的身分,尚在未知之数。”
一边的初隐突然出声:“前辈也是鱼族之人?”
葵水腼腆一笑。“感觉得出来吗?”服食仙果之后的体质早已变异,气息与鱼族也略有不同,没想到还有人认得出他出自何处。
初隐一直暗暗在观察他,以自身的修为,却看不出眼前这名青衣童子的深浅。“气息略有不同,但亦十分接近。”
“真的吗?”能与同族的人交谈,葵水似乎很开心。
四人边走边谈,初隐与葵水竟是意外的投缘。
“不一起回天坛吗?”
清澶婉拒道:“清澶与人有约,并且也想藉此机会回故族一探,在此谢过娘娘美意。”
“嗯……说得也是,你也很久没回去了,”沉香娘娘也不见怪,浅浅笑道:“既然如此就改日再叙,各自保重了。”
含笑目送,清澶一向最欣赏这位娘娘毫不做作的爽快作风,不像有些仙子容易纠缠不清;与沉香娘娘相交,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又桃花沾身,什么时候又遭人眼红嫉妒。
与初隐等人会合,对于先前伏藜所提之事,清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回去之后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伏藜感觉出他似有所顾虑,也就不再追问;其实能与清澶一会,他已心满意足,所提的请求不过是当时的一个借口,无话可说下应变的说词。
归途,返原路而回,却比来时放缓了脚程。回去等待初隐三人的是肩负一族的重责大任,暂时代理长老一职的伏藜暂且不提,初隐、临溪两人日后能自由出游的机会想必不多了,因此有时临溪故意拖延,初隐也不戳破,任凭他去。
途中经过一处溪谷,流泉碧涧,迎面徐风跳着飞珠,沁人心脾。
临溪提议小憩片刻,鱼族本性亲水,一提出立即得到众人同意。
清澶见葵水、临溪涉入溪中戏水,微微一笑,也不再自恃身分,除去鞋袜,坐在溪边石墩上享受消暑的清凉。许久不曾与人共处,与这些后辈一路同行,自己似乎沾染上些许年轻的气息,葵水也同样如此。
思及此,清澶不由得轻轻一叹,对于葵水,他总有说不出的歉意。葵水耗费太多的光阴在他身上,比起陪伴自己,他应该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是自己自私拖累了他。
取下发簪,解开发髻,流银霎时披泻而下。除去了拘束,才是随心所欲遨游天地的清澶本色。
突然,一双手掬起那因为过长、散落沉浮溪水上的发尾,清澶微讶,转头就见自己沾湿的发被黑发少年轻轻捧在掌心,四目交接之际,少年回避了自己的视线,清澶不由得一愣。
“大人,出门在外,正己衣冠才不会有损大人的威仪。”
从初次见面开始,黑发少年就是这样不苟言笑。望着伏藜递来的青色发带,清澶莞尔一笑,却不伸手接过,引来伏藜困惑的抬眸。
“既然如此,偏劳你了。”
少年清秀的脸上添了一丝惊讶之色后随即平复,默默地将丝丝绺绺的流银拢在手心,如同满天星斗尽在一握,曾经以为遥不可触的距离,如今却是近在咫尺……
清澶双目微敛,双手交握按在膝上,原来头发让人梳理的感觉还不差。“你来,应该不会只是为我束发吧?”
“嗯……”伏藜分神道:“是有一事请教大人。”
清澶微微苦笑。“可以直接唤我的名吗?葵水唤我大人是因为他奉我为主,但你不是。我不习惯别人对我用敬称。”
“这……”伏藜略显为难之色,但又不愿拂逆他的意思,只有变通道:“那我就唤一声先生,这样好吗?”
清澶失笑,“我曾去人间游历,本以为只有人类才会这般讲究礼法,原来妖中也有敬老尊贤者。活得这般正经,你不觉得累吗?”
“让先生笑话了。伏藜天性如此,也只有顺心而为。”扎好发束,伏藜退了一步看了看。“好了,先生感觉如何?”
清澶含笑点头,“不错。说回正题吧。”
伏藜点头。“伏藜想请教先生关于天坛所赠的奖品。我与族长等人皆不识此物,但我察觉宝珠中隐有灵气流动,也许此物对我族有极大的帮助,因此想请先生揭示。”
清澶凝神望向黑发少年,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的眼光十分敏锐。过来坐吧。”
“多谢先生。”明白清澶的随性,伏藜暗想,自己太过拘束也许反而会让他不自在。
伏藜坐到清澶身侧,忽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很久没人与我并肩而坐了,这种感觉真是令人怀念……”话语中竟是隐含自伤。
“先生……?”
面对少年的关心,清澶心中一暖。“老人多感叹,不用放在心上。”
明知不该探人隐私,但……
“先生想起什么人了吗?”伏藜忍不住有些在意。
“你想听吗?”清澶微笑。他确实是十分敏锐,不仅只眼光。
“如果先生愿意倾吐心事,伏藜愿闻其详。”纵使好奇,他也不愿强人所难。
清澶垂下眼,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