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隐隐还有离去未远的气息浮动,剎那间让他有追上去的冲动,但也不过念起即灭。
他能理解为何伏藜不声不响的离去,若是两人面对面谈上了话,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保持袖手旁观,让他走自己的路。
天雷并不是最令人畏惧的,真正难以摆脱的是心里的魔障,自己当初也是侥幸脱出,稍有行差踏错,都足以让自己堕入无法自拔的深渊。
越想起过往经历,清澶越是担忧,终是画开手势施展远见术法,聚集的白芒化为栩栩如生的小鸟展翅高飞,只要心念一动,即可观看远方事物。
他闭上双眼注意着脑海中传来的影像,直到幻化的白鸟已跟上心中悬念之人的身影,才缓缓舒了口气,静静地思索着这百年来的骤变。
他明白这接踵而来的变故,已让他的心再难保持过往的悠然……
临溪前来时,见到清澶正于树下盘坐,一如既往地打了招呼;好友所尊敬的这位先生在好友闭关期间,时常来到湖边探视,偶尔遇上他也会上前寒暄几句,比以前较为熟稔,也感觉出清澶与伏藜之间交情匪浅。
清澶睁眼望去,习惯性微笑了下,顺口道:“来看伏藜吗?他已经往灵山去了。”
“喔……往灵山去了……”
临溪听一听还没往心里去,转眼看到湖面冰融,才反应过来惊叫出声:“什么什么什么!往灵山去了?怎么会?怎么可能?他怎么可以!”
啊啊啊,他怎么可以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初隐发起脾气,自己根本挡都挡不住啊!
临溪的神情眨眼之间千变万化,先是听闻好友已离开的惊愕,再来是不知如何面对族长大发雷霆的惊恐,最后是饱受打击般沮丧万分,整个人像是被抽掉生气的可怜样。
一边的清澶看得啼笑皆非,随口安慰道:“人都已经离开,再想也无济于事。”事实上这段日子相处,他也听了临溪不少苦水。
“你要告知族长伏藜离开的消息吗?”他试探地问。
“怎么可能!”临溪早已向伏藜表明过自己支持的立场,虽然他不打声招呼就走实在很没意思,但伏藜毕竟是他的好友。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瞒着,不过我看也瞒不了多久。族长表面上漠不关心,私底下搞不好跑得比我还勤……”临溪来回踱步,显然是心中毫无头绪。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来了。”清澶突然道。他前几日发现冰封有消融的迹象,于是守在湖边不曾稍离,而这期间他并未遇见少年的兄长。
临溪面露诧异之色,随即疑惑的喃喃自语:“这么说起来,族长确实有一段时日未出镜水流泉……咦,最近好像也没看到葵水?他平时时常出来走动的,怎么最近也不见他人?真是奇怪……”
清澶沉默不语,屈指暗数,心下了然,却无心说明。
无常一到,再深的情感终究要归为尘土。
他虽然明白这道理,仍有一丝惆怅萦绕在心,为那曾经共度的千年光阴。
临溪见他起身要离开,连忙问道:“先生你要回天坛了吗?”平时他入夜才回去,今天比较早……也对,等待的人都离开了,他又何必继续留在这里枯等?
没想清澶并非要回去,反而开口相邀:“我想去看看葵水。你若担心,一同前往如何?”
临溪干笑了下道:“我还是免了,现在看到族长我会很心虚,尤其族长感觉十分敏锐,我暂时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
清澶也不勉强,互相道别,各自散去。
灵山化龙,对于鱼族来说,是一生追求的梦想;对入山的鱼精来说,却是接近死亡的考验。
靠近灵山脚下,已能领略天雷之威。紫电惊雷,每降下一道如劈天之斧破空而来,惊心动魄的弥天巨响犹如乱石崩云,被切裂的地表也冒出阵阵浓烟。
每踏近一步,雾色更加浓厚,寸草不生的四周,虽然视线为浓雾所阻,但隐约可见险峻的灵山近在眼前。
即将踏入天雷落下的范围,伏藜在周身布下三层护身的小型结界,汇聚的白芒将他层层包围,如同闪烁荧光的蚕茧。
灵山山势险峻,罕有人至,加上频繁的落雷造成经常性的山崩地裂,崎岖不平的山坡上没有半条路面平缓的山道;而在灵山地界,瞬移一颣的法术均受限制,因此要上顶峰只能强行攀登,别无他途。
第一道天雷降下,开始向上攀爬的伏藜不吭不响地承受,脚下的山石被巨大的压力挤压,不停地落下粉屑。
伏藜暗自心惊,他所布下的结界最外层已出现裂痕,然这却只是开始。
一步一步向上攀登,触目可及仅有霭霭云雾,只昂首盯视着掩埋在云里看不见的目标,不低头回看自己在强风中如枯叶零落的险境。
落雷的威势与陡峭的山坡对于伏藜不论身与心,都是极大的压迫,空白的心绪只能把握唯一不改的意念,而被尖锐的山石磨得伤痕累累的手脚,比起心中的执着,身体的疼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尚未到镜水流泉,扑面而来的跳珠捎来徐徐清风。
须臾,清澶转出一片绿意之外,眼见悬千尺山壁而下的白练激起飞雪点点,而后汇流进宽广映满绿荫的湖归于平静寂然,一名青衣童子伫立湖边,看见自己曾经的主人来到随即面露喜色,微微一礼。
清澶观他气色,虽然葵水极力打起精神,但衰弱的气息、萎靡的神色,依旧逃不过清澶的眼睛。
“不用勉强自己站着,变回原身也无妨。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一把年纪了,而我也不再是你的主人,不用过于拘礼。”
葵水执着地道:“只要葵水活着的一天,大人就是葵水的主人,永远不变。”
“跟了我这么久,怎么你就没学到一点圆融变通?”轻声低语,清澶微叹口气,随即作罢。在葵水不多的时间里,他也不想在这些细节上多作口舌之争。
“不然陪我坐下,走了好一段路,我也有些乏了。虽然不老不死,但一把老骨头还是禁不起折腾。”
“大人又在说笑了。”
龙的生命漫长无尽,更兼有远胜鱼族的强健体魄,不用说走一段路,就算走遍全妖境,对清澶大概也消耗不了多少体力。
两人坐在湖边,因为靠近瀑布,清澶的银发都沾上了水珠,犹如在流银上缀了幻化七彩的琉璃珠,清俊宛如天人的容颜也抹上一层朦胧水色。
葵水看了千百年岁月,这张脸的主人依旧令人惊艳,而厌倦之类的念头从来不曾升起。对于侍奉清澶左右葵水不曾后悔,也许有过遗憾,但回到故族之后,他并不觉得他这一生还有什么可以追悔的。
“大人,我走了以后,可以请你多替我照看……我族吗?”安静许久之后,葵水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最后的挂念,尽管瞬间的迟疑让他选择了较模糊的说法。但他想,只要鱼族安好,那唯一让他牵挂的朋友想必也会平安吧。
“这是你唯一的心愿吗?”清澶问道。
葵水点了下头。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若有所思,清澶低声叹道:“最伤心的,永远是被留下的人,你懂吗?”
葵水神色一黯。“所以说到底我还是很自私的,我宁愿作先离开的那一个,也不想承受被留下的伤心痛苦。”
多杂的心思,早已失了妖的本质,单纯无忧只存在遥远年少的记忆。
“葵水……你会怨我吗?若非当年我留你在身边,也许你能如一般的鱼精,待在鱼族与族人在一起修行同乐,至少会比起在天坛守着云海的日子减了许多寂寞,多了许多朋友。”
银眸黯淡,清澶始终认为自己有愧于葵水,有愧于这个对他而言,有如亲人一般的存在。
葵水摇了摇头,怎么会怨呢?倒是如果要找出一个他一生最该感激的人,那只会是清澶,不会是别人。
“但若不是大人捡到流落他方,找不到回我族的路的我,又怎会有今日的葵水?若不是大人让我随侍在侧,葵水哪有机会见识三界的分别?如果不是大人带我到天坛,吃了仙果延寿活了千年,我又怎能认识……初隐。”
终究吐露了心中悬挂之人的名,葵水看上去仍是童稚的容颜露出一丝腼腆。
“大人你说过,人与人之间能相遇是缘分。葵水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遇到了大人和初隐。大人是葵水一生最尊敬的主人,初隐则是葵水一生最好的朋友,比起大部分的人,葵水能了无遗憾地走,已经是十分的幸运,又怎会有怨言呢?”
是……这样吗?
听着这一番出自肺腑之言,清澶别过头仰望天际,只觉今日的阳光特别眩目,而蓝天白云,看起来都是一片模糊……
“……葵水你老实说,这些话你是藏多久了?酸得主人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之后,风停雷止,天地肃然无声。
依旧看不到尽头,依旧艰苦难行,抵挡了无数天雷之后,伏藜只觉浑身精力都被抽空。
一路攀爬上来,三层护身结界凝了又碎,如今只剩如蛋壳一般稀薄的一层,他也几乎凝聚不出一丝法力来修补结界;而血肉模糊的双手和双脚只是麻木地匍伏攀爬,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如同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
极度的寂静之中,没有萧萧风声,没有隆隆雷响,连土石崩落的声音都没有……神智突然地模糊,也许是太倦了,伏藜想不起来他为何而来,为什么他要不断向上攀爬?上面有什么吗……
恍惚间,听见细微的声音。
绵软软的,沉厚厚的,互相推挤着,凝聚在一处……那是——伏藜猛然惊醒,耳边再度响起不曾休止的风声;伏藜即刻运起全身最后一丝法力。
云层迅速涌动的声音,是最后一道天雷将落的前兆。
浓厚的乌云中紫芒隐现,如蛰伏在黑夜里的猛兽,蠢蠢欲动。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声势之惊人如天地咆哮,一瞬间终年晦暗的灵山亮如白昼。
碎裂的声响,一点一点地,有什么在消失了。
粉碎的是被波及的山石,还是被直接击中的伏藜?
蒙蒙烟雾飘散,一道身影黯然落下……
“大人,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清澶猛然回神,嘴唇颤了颤,竟是苍白无一丝血色。
“没事,突然恍神了……”他勉强地笑了笑。“刚才说到哪了?”
应该……没事吧?
找不到人,应该是落进魔心之巢了……
至于另一个可能,清澶完全不列入考虑,也不愿多想……
第八章
昏暗无光,阴湿的洞穴里除了隐约的水滴落声,没有其它声响。
伏藜醒来,意外自己居然还活着,护身的结界已然瓦解,浑身除了火辣辣的痛,空荡荡地使不出半点力,法力也尽空了……
狭长的洞穴通道,前看后看都不见尽头。
伏藜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记得自己被天雷击落失去了意识……怎么一醒来,人却在这洞穴里?
动了动手指,鲜血淋漓,想起那无止无尽的攀爬,不是梦。
姑且不论怎么落到这来,左右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伏藜极为缓慢的站直身,按着石壁艰难的迈开步伐,向着有风流动过来的方向。
没有爬到顶峰就被天雷击落,是失败了吧……
伏藜心里沉淀淀的,说不难过是骗人的,但至少留了一条命在,活着就有机会重头来过。安慰着自己,眼睛却莫名地酸涩,眨了几下都不见好。
伏藜捂住脸,靠着石壁的身子渐渐下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回去先生一定会对自己很失望吧……
伏藜抹了抹脸,手心一片湿润。
用力甩了甩头,越是告诉自己不要想,越是会想个不停,伏藜捶了一下石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至少要先离开这里……
至少还活着……
让初隐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又要大发雷霆了吧……可是伏藜知道,不论化龙成功或失败,兄长对自己的关心永远都不会变,如果注定要让自己最在意的人失望,至少不能让初隐为自己伤心。
要回去……
伏藜抬起头,正要站起来,突然看到前方有一道模糊的光影,不由得瞪大了眼。
那光影似乎是一个人形,静静地站着,伸出了手,笔直地指着前方。
伏藜唇颤了颤,终究无声。
模糊的光晕中,那人似乎对他微微一笑。
然后光影倏地消失了,洞穴里又是一片昏暗沉沉。
伏藜拖动沉重的双腿继续前行,直到前方出现蒙蒙的光亮,他回头,除了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黑暗以外,什么也没有。
踏出洞口的一剎那,逼来的亮光刺得习惯黑暗的伏藜一下子睁不开眼,等到适应以后,眼前景物的变化让伏藜又是一愣。
空荡荡的平台,缭绕的云雾似乎簇拥着那道高大耸立、雕饰华美的双扇门,两边的门柱盘旋着栩栩如生的龙,细密的龙鳞,修长的身躯,威猛生姿的龙首,唯独该是俯瞰天下的双目却是闭合的,彷佛静静地沉睡着。
这是……龙门?
伏藜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手不自觉的按上门扉,结果双扇门突然向后滑开,伏藜没有防备,身子前倾就要跌了进去,然后……
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空间扭曲起来,龙门消失了,洞穴消失了,平台化为突出山壁的一块巨岩,风飒飒地狂啸,雨如瀑地倾倒,天空依旧沉霾,只有一只白色的鸟盘旋在附近,发出尖厉的鸣叫。
黑色的龙身在云里穿梭,到了隐世湖附近,直扑而下,带来一阵云雨。
湖边,银发人负手而立,直到顺利化龙蜕变的伏藜走到身边,才转头默默地看着他。“你回来了。”没有一丝喜悦,只是淡然。
原本雀跃的心情被泼了一大桶冰水,伏藜愣了愣,灿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原本有许多想说的话,突然都梗住了说不出来。
清澶露出有些疲惫的淡笑,揉揉他的发。“我先回去了,改天再大肆庆祝吧。”
伏藜只能点头。
清澶就这么走了。
然后他才从临溪那里知道:葵水走了。
初隐很伤心,一蹶不振,甚至没发现伏藜去了灵山这件事。
鱼精死亡之后,唯一的仪式就是将尸体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