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镜于君,从此绝情;多少恩怨,但求就此罢休!
东方戬拼命往前飞奔。
前方悬崖边,触手可及的,左边是腾空飞坠的终古镜,是他曾对亡父立誓誓死捍卫的传家宝;右边则是让他抱憾数年、恨在心头又无法割舍的女子。
伹,只手负伤的他,只能选择救其一。
若是让她坠下万丈深渊,只怕再难寻回。
他该救的,是左边?还是右边?
答案早就决定了。
东方戬没有丝毫犹豫,不理会坠入谷底一闪而逝的宝镜,却是趴在崖边,伸长手臂,不顾自己伤疼,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出手挽住她即将掉落的身子。
“临玥!”他猛力一扯,吃痛地将她扯回了崖边。
激喘未止,那惊险一幕犹在眼前,许久许久,两人不曾言语。
风临玥半坐半伏在崖边,望着他咬牙忍痛的表情,她只是一脸错愕;等她意识到现况时,他的身影逐渐模糊,眼中热泪早巳决堤。
“为何……要救我?失去了终古镜,腾龙堡该怎么办?”她这一命,原就打算赔给他做补偿,如今,她就算拿命相抵,也找不回失落的宝镜。
镜在人在,镜毁家亡,她,终是成了东方家千古罪人!
为什么?她以为他是恨她的,为何他还要来救她?他难道不知道,让她活着,承受他的恨意与永不平息的自责,会比死去还难受吗?
“你既牵挂腾龙堡,当初为何还要盗镜?”他反问,撑起身子向她靠近。
她眸光一黯,早已决定不再辩解,她不会反悔。
是她的自私破坏了两人关系,她不该有任何奢望挽回他。可怎么当面让他质问之时,她仍会想要获得他的宽恕?
“你不恨我吗?应该是恨的,你应该选择宝镜……而不是选择我。”风临玥撇过头,面对他以德报怨的胸襟,她除了感激,反而更是难堪。
“对你,我曾经有恨,无可否认。”他看着她听到他回答时,娇躯陡然一僵,他不免心疼。他知道实话易伤人,可让谎言折磨许久,他再也不隐瞒。
他伸出手,极轻极缓地温柔为她梳整散乱在身后的长发,惨然笑了。“然而,让悔恨困扰多年,一切是我咎由自取。”
“呃?”心跳乍停,风临玥以为会承受他随之而来的滔天怒气,可没想到最后重逢,坦然相对时,他连一句责备她的话都没有说。
“怎会是你的错?是我盗走终古镜,是我对不起你——”她惊讶猛一转头,对上他清澈眼眸:他眸中不再有丝毫令她心痛的怨怼,只有完全释然。
“你的眼睛?”她匆忙想回避他,却让他早一步擒住她微颤肩头,托起她愧疚脸庞,与她重新对视,望进她背负无限悔恨的眼眸。
“我的眼睛,看得见了,也许这是上天给我的祝福。”
他除了不舍几年来她吃的苦,再无其他。
“从来就不是你的错,若非我不够强,让你足以信任我,告诉我真相,你又何必独自一人担负所有,甚至承受我不公允的埋怨?”
他轻柔却执着的将一脸难以置信的她,深深拥入怀中。“是我太冲动,愚昧地不肯追寻真相,才会失去你。”
她想挣脱出他怀抱,可却因为他一席话,而不想再反抗。
一直以为,也许只有在梦中才能获得他的原谅,可当真听到他这么告诉她时,她欣喜若狂,同时也心痛欲裂。
事到如今,他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不论理由为何,难以弥补的大错是她一手造成的呀,她无颜承受……他的谅解啊……她悄悄闭上双眼。
她渴望的那份温暖,蔓延她周身,情如烈火,烧得她无地自容,心痛逼得泪如雨落,再也无语。
“我知道,你是为了自你父亲手里救你娘亲,迫于无奈才盗镜的;我也知道,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将终古镜归还腾龙堡。”
见她含泪看着他,像是要张唇辩解什么,他便急急将长指点上她唇办,不许她再傻得独自承担。
“承认实情吧,还是你……始终认为我不够格为你分忧?”
“戬,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除了一次又一次向他忏悔当年的一意孤行以外,她再也说不出别的。
欠他深情,她到底该如何偿还?她,还有那个资格爱他吗?
“你冒着危险,为我生下我们的女儿;这几年,我没尽到一日照顾你们母女的责任,该求取原谅的人,是我才对。”
毋需多问,他确信,君影是他们的女儿。
他轻轻舐去她泪水,炽热的大手抚弄着她熨烫脸颊,浓情凝睇那令他始终无法忘怀的娇美容颜,低垂下头,渴求地印上她红艳唇办。
“就这一次,请你信任我。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吃苦受罪,我们一家团聚,重建腾龙堡,这样,你对我就不会再有任何歉疚。”
他心满意足的搂紧她。“只是,我不要你是为了感激,或者其他才回到我的身边。”像是看清了她的犹豫,他直截了当地请求道:
“若你愿回来,我只希望那全因你仍爱我,可以吗?”
“我若不爱你……还能爱谁?”她哭喊着,热烈回抱他。
她还要多求些什么?她何德何能,竟然遇上了他!上天如此厚待她,她再不知足,是会遭受天谴的哪……但是——
“如今终古镜已毁,狂风寨也灭,再没人能分开我们。我和你与君影,我们一家三口从此不分离,错过的时间,就此一点一点追回来吧。”
东方戬兴高采烈地开始描述着未来的美梦:有百花争妍,有和风轻拂,有孩子们嘻笑着环绕,而他拥着她,拥着天下所有的幸福……
直到他说出这些之时,她才宛若遭雷殛劈顶,刹那间自美梦中惊醒,掹力推开他。她怎么还以为她能获得这样的恩赐?
只要她风临玥还活着一天,恶梦永远不可能结束!
“我真心想同你过一辈子……但,我无法原谅自己一身罪孽。”
她毅然的答案,换得他一脸愕然。“临玥?”笑容凝住,缓缓消逝。
“即使是为了娘亲,我仍奉父亲之命,毁了许多人,这深重罪业,我永远偿还不清。君影那孩子……如果你能好好疼爱她,我就将她还给你,她毕竟是东方家的孩子,没有理由随我流荡在外头受罪。”
“你——”东方戬才想伸手拉回她,但见她双手抱着身子,退离他。
他惨然摇头苦笑。到最后,他仍然留不住她吗?他做的,还不够吗?
“你……还是想走吗?”他迟疑着,最后放下手,于身侧握紧了拳。
“你明白的。”她闭上双眼,不肯让步。她不能忘记,两次她想获得幸福时,上天给她的惩罚。自己受苦也罢,不能让他和孩子也受牵连。
“那么,在你走之前,陪我与孩子,就七天。”东方戬知道留不住她,可至少他希望能再一次给她幸福,哪怕只有一眨眼。
“只七天,之后我就让你走。”他能为她做的,也只剩这样。
“我明白了。”
七天,不算短的时间,可却让风临玥饱尝活着的喜悦与悲哀。
白天,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相处一起,夜里,她吹笛,他抚琴,柔情相拥,激狂欢爱,像要将彼此刻印在对方身上一样,但求牢记不忘。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直到第七天,天方破晓,风临玥便迎着带有凉意的寒风,独自走向大门。她没有回头,喃喃自语。
“原谅我,无法履行对你的承诺。到第七天结束,我怕我舍不得走。”
目送着她缓缓离去的脚步,东方戬牵着睡眼惺忪的孩子,站在后院长廊上,不发一语,直到她踏出了门口一步,他才忍不住开口挽留。
答应不留她的,但他做不到。“你当真要弃君影不顾吗?”不是连君影,而是他们的孩子,东方君影。
“跟着我,只是让她吃苦。这几年,我没给她过好日子。为了她好,我不能带她走。”咬了咬唇,她没回头,个敢看他,怕她的决心被动摇。
她也猜到他会发觉她的离去;他也同样无法守约不挽留她。
“何况……像我这样的女人,没资格……当她的娘亲。”
“娘……要去哪里?”东方君影皱眉问,还没发现到底是怎样的情境。
“你怎么会没资格呢?”抱着女儿,东方戬缓缓走向风临玥。
“君影是个好孩子,你将她教得很好。堡里上下都说,这么小又这么懂事的孩子,实属难得。知道吗?她不只容貌像你,就连性子也与你如出一辙。温柔,善解人意……”语带哽咽,他再也说不出……
“那是像你,不可能像我!”她否定再否定,什么也听不进去。
多说没用,除非风临玥自己能想通。东方戬苦涩的在东方君影耳边吩咐:
“君影,你乖……跟你娘道别吧。”
“娘要去哪里?”东方君影开始急了。就算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也发现爹娘的异样。“可……爹就愿意这么让娘离开我们吗?快拦下娘呀?”
“我又何尝愿意?失去你们整整五年,我怎么可能愿意让你娘走?”
咬牙切齿抱着哭泣不停的孩子,东方戬双眼却始终停在风临玥背影上。
“知道吗?我不拦你娘走,是因为不能拦;拦了,即使她能留下,她也会一辈子因为过去所做的事而被自责压得喘不过气,我不想见你娘受苦。与其如此,我愿意忍受分离,给她自由。君影,你是个乖孩子,别缠着你娘。”
风临玥闻言,她双肩一颤,压抑住想回头的冲动。她怎么还配拥有他的深情?为什么他要原谅她?“别对我宽容,戬,别让我……走不了。”
“我并不宽容。知道吗?我表面说得冠冕堂皇,可其实我只是个再自私不过的男人。我是不想放开你的。”
东方戬泪落,他下了决心。
“倘若你执意要走,我不拦你;不愿让我与你同行,我也不多奢求;可是,我会带着君影,跟随你行遍天涯。将腾龙堡托由管事代理,我很快会追上你。”
“不,不能这样——”风临玥才想反驳,就让东方戬强硬打断。
“等你觉得能放下苛责,原谅你自己的时候,只要你肯停下脚步,我永远会在你身后,在你回头就能望见的地方,等你回来,与我们团聚。”
风临玥停了呼吸,缓缓闭上双眼。他……终究是成全了她。这是他……爱她的方法,叫她几乎就走下了;好想回头,回到他身边。
可是她没有回头,不能回头。有他这样的承诺,她已心满意足……“别带君影来,孩子还小,禁不起折腾。我不求你任何事,只求你,好好照顾她。”
她拖着时时染病的身子,在北六州徘徊。听到哪儿有盗贼作乱,她一定奋不顾身投入战局;知道哪儿有饥荒灾厄,她是最早赶去帮忙灾民的。
她想藉着不停奔波,舍身救人,来稍稍减轻她心上那份沉重的歉疚,洗清她一身血腥罪孽;她不能休息,不能停下,她不许自己安逸的活着。
好不容易,总算有一时半刻能睡得安稳了,她不再梦见过往残酷的厮杀纷争;可是,随着时日过去,因为心痛而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知道自己为何难过,也知道如何才能抚平心痛,可她不能这么做。
想他们吧?想着自己所爱的他与孩子,但她不能回到他们身边。
除非罪业已赎完,但,也许倾尽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可能。
偶尔,寂静深夜,她在杳无人烟的林间乡道,前路未卜、茫然独行时,她会敏感地听到身后一轻一重两个脚步声,不远不近,跟在她后头。
“别跟来,别跟来啊……”每回听到时,风临玥总是喃喃自语,却早已泪流满面。与其拖累他们父女,她宁愿他无情冷血,这样她会安心些。
但大多数时候,在人群里,在市集间,她是听不见那令她心碎又心疼的步伐声响,她应该放心他没让女儿吃苦,可却又难掩满腔失落。
此时,她更是不敢回头确定真相。
她害怕知道,一切万一只是她空想,她就连继续活着的气力都没了。
她不敢相信,不敢企盼,他真会如他所说的这么等着她。但,只要抱着他会守着她的希望,她就有无比勇气,能往前走,继续她赎罪的旅程。
不管她身在何处,为了他一句“永远等她”的承诺,再苦再难受,她都忍下来了,心甘情愿向世人偿还一身罪业。
随着时日过去,她沿着黄河西行,绕了一圈,最后又朝东北方前进。
“那是……”
曾经是众人望而生畏的狂风寨旧址,建了寺庙,火焚的痕迹,换成了往寺庙的沿途山道市集小贩。
兵荒马乱的过往纷争,早已随岁月流逝,人来人往的和平热闹,取代动荡。
夕阳西下同时,在听到寺庙的庄严钟声清响之际,人群嘈杂声中,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鞋破了,磨伤了脚?没关系,爹背你走,别怕跟不上你娘脚步。”
那好像是他的声音。
他守着承诺,三年多了啊……他……守着承诺吗?
风临玥忽然顿悟,她忘了最重要的事。她怎么会忽略,她最应该补偿的人?
她的旅途,不只是在折磨自己,也同时在折磨她的孩子与她的丈夫啊。他们是无辜的,不该让大家一同受累才对。
向天下赎罪之心,或许永远不能忘,可是在那之前,她只要一个决心,就能让两个她最重视的人得到幸福。
那是比什么都要容易,也比什么都要困难的事。
她也许没有得到幸福的资格,可不代表他们父女没有。
只要她停下脚步,只要她回头,就算她补偿不了天下人,至少能补偿得了他们父女。她……好想看看君影,奸想看看他……
只要一眼,看看他们好不好,她不多求,只要一眼……若是他们还在等她,就代表上天愿意让她回到他们身边。
但,她真的没有勇气,怕希望就此粉碎。他……究竟还在不在呢?
她可以吗?可以回头吗?上天真会原谅她吗?
风临玥停在岩阶上,胆怯的,迟疑的,静默的,带着期待的,泪流满面,终于回了头。
那总是如影随形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时间,彷佛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