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了,这件事可以慢慢来,现在重要的是我要带老婆、孩子回去了,但是……”塔思沉吟道:“阿昔伦别吉虽然回和林去过年了,可我相信她一定会再来的,所以当她一来时,你一定要立刻通知我,我也会马上赶来的。”
千黛蹙眉。“主谋真的……真的是她吗?”
“八九不离十!”塔思相当肯定地说。“我和纳岑就这件事讨论过许多回了,答案都是相同的,所以他才那么急着要下床,因为他担心在他还未痊愈之前,阿昔伦别吉又跑来了,届时他可能就保护不了你了。”
“我明白了,”千黛连连点头。“只要她一来,我就命人去通知你。”
纳岑瞪着千黛端给他的东西,脸色非常怪异。
“这是什么?”
“牛肉熬大米。”
纳岑慢吞吞地抬起头来。“有没有搞错啊?前些日子只准我喝汤,好不容易可以吃些真正的食物了,你居然给我这个?”
千黛无辜地直眨眼。“这哪里不是真正的食物了?”
纳岑又看回碗里。“牛肉熬大米?牛肉在哪里?”
千黛伸手过去抓起汤匙舀了一匙起来。“哪!看到没有?那个小小一粒粒的就是牛肉啦!”
纳岑瞪眼。“那个叫牛肉?是眼屎吧,”
千黛忍俊不住地失笑。“不对、不对,是耳屎才对!”
纳岑右眉一挑,瞄了一下桌上另一个碗,随即把自己手里的碗还给千黛,“我不要这个,这个给你,我要你吃的那一碗,”他伸长手指着桌上那一碗。
千黛又拚命眨眼。“你要我吃的那一碗?”
纳岑猛点头。“没错,我要你吃的那一碗。”
千黛往后瞟了一下。“是可以给你,可是你一定要吃完喔!”
“没问题!”纳岑豪气万千地应允了。
千黛故意垮着脸去换那一碗,一边还咕哝着,“真难伺候,有够会挑剔的!”然后转个身把另一碗放到他手上。“哪!吃吧!你答应的,要吃完喔!”
纳岑不敢相信地瞪着手上的东西好半晌动弹不得,除了碗不同之外,里面装的东西竟然一模一样!
千黛窃笑着端起原来那一碗,坐在床边开始一匙匙地吃起来了。“就知道你会来这招!”
纳岑恨恨地瞪她一眼,而后万分不情愿地一口口吞下去,好像小孩子被逼着吃不喜欢吃的食物一样!
偶尔还会咒骂几句。好不容易吃完了,千黛还故意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他立刻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给帖木儿吃吧!”
千黛笑着把药拿给他喝下,发现他每次都是掐着自己的鼻子喝药,不禁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平常虽然是威风凛凛、英勇无敌,可幼稚起来却比前两天坐在斡儿朵前面地上要赖的小鬼还要幼稚。
把碗收出去后,千黛回到床边脱下靴子爬上床,在纳岑身边抱膝坐着,纳岑无聊地玩着她的辫子。
半晌后,她突然开口了。“纳岑……”
“嗯?”
“如果那天不是我,你也会那样去救人吗?”
纳岑哈了一声。“废话,当然不会,我哪有那么多条命去玩那种英雄游戏?我可没有那么伟大!”
“哦!那……”千黛偷瞄着他。“你后悔过吗?我是说,在你最痛苦难熬的时候,在你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活下去的时候,在你因为救了我而必须忍受一些讨厌的事的时候,你后悔过吗?”
“从来没有!”纳岑坚定地说。
“哦!”
千黛又沉默了,纳岑继续玩着她的辫子。
“纳岑……”
“嗯?”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戏弄我?”
“好玩。”
“好玩?”千黛不满地瞪着他。
“是啊!”纳岑笑道:“从我们成亲那天开始,我就觉得戏弄你是一件最有趣的事。我在西征那八年里,几乎每天夜里都会想起你那双眼睛,还有我戏弄你时,你那可爱有趣的反应。到了后来,我就发誓回来后一定要好好的戏弄你一番,因为你的反应实在太可爱有趣了!”
“你……”千黛不敢相信地捶了他一拳。“你居然就只为了好玩而老是那样戏弄我?太过分了吧你?!”
纳岑两手一伸把她圈进怀里。“可我就是爱那样的你呀!多戏弄你一回,我就多爱你一分,想不爱都不行呢!”
千黛的小嘴儿顿时不悦地高高嘟起。“可是你老是这样戏弄我,那我到底要如何才能知道你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在戏弄我的?说不定你说你喜欢我也是在戏弄我,对不对?说不定你现在心里正在偷偷嘲笑我,对不对?”
纳岑微微一哂。“不要急,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千黛斜睨着他半天。
“那我再问你,如果乃马真后许给你的不是阿昔伦!而是一位非常温柔娴淑的别吉,你是不是就会开开心心地娶她回来了?”
眸中顽皮之色一闪而逝,纳岑故意沉吟着说:“嗯!这个嘛……如果是那位完泽别吉的话就太好了,又美又可爱,还很乖巧,我每次去和林都不忘找她玩玩,你想我是不是可以向乃马真后要求把阿昔伦别吉更换为完泽别吉呢?”
千黛给他的回答是猛然推开他,怒骂一声“混蛋”之后就跳下床跑掉了,连靴子都忘了套,纳岑忍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
她吃醋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其实他也只不过少跟她说一句重点而已嘛!
那个完泽别吉今年刚好……嘿嘿!五岁整!
依照萨满信仰习俗,在元旦这一天,拂晓在东方刚有一线白色的时候,霍骆金和千黛便一人一边扶着纳岑走出斡儿朵,先向日出的东方跪拜,后向南、西、北三方依次跪拜,之后由纳岑以马钟、牛乳洒奠。
拜天仪式结束后,他们回到斡儿朵内,在熊熊的火光中走向供奉的神像前行叩拜之礼。跟着,纳岑和千黛坐上主位,接受斡罗岑和亲族的哈达贺礼,等一切结束之后,天已大亮,旭日东升了。
通常在这一个月里,男人们会按照亲疏远近的关系,依次到亲友家去拜年。而因路途遥远,又是寒冷时节,所以凡对来拜年的人,一律以酒肉招待。于是弘吉剌部里,突然多出许多摇摇摆摆的陌生醉汉,可若仔细去追究的话,恐怕有一大半的陌生醉汉都不晓得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之后在某个无雪的晴天里,随着那些陌生醉汉的突然消失,千黛也失踪了!
“放开我,”纳岑怒吼着要下床。
“不行哪!纳岑王,您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根本走不出多远,怎么能让您去追踪千黛妃?”斡托赤坚决反对。“您会发烧、会晕倒、会吐更多的血,甚至连伤口都痊愈不了,这样你这些日子来的修养不就完全白费了?”
“是啊!纳岑王,我已经叫人快马去通知塔思千户那颜(贵族、长官)了,等他来了之后,再请他带人去追踪比较妥当吧!”霍骆金也婉言相劝。
“混帐!”纳岑咆哮。“什么叫做让塔思带人去追踪比较妥当?在漠北里,还有谁的追踪术比我更快、更高明的?”
“额赤格,就算你的追踪术是最顶尖的,可你若是走一步喘两口,走两步就吐血,再多走一步便晕倒,这样还能有什么用?”斡罗岑也抗议。
“你……你这个不肖子!”纳岑气得七窍生烟。“你额客不见了,你竟然还能这么悠哉!”
斡罗岑嘴一噘,眼圈一红。“人家只是不想同时失去额客和额赤格嘛!”
纳岑怒容稍敛。“那就让额赤格去追踪你额客。”
“不,”斡罗岑还是反对。“额赤格,你必须好好休养,等塔思叔叔来了之后,我会跟他一起去追踪额客的。”
“你个混蛋孽子!”纳岑的怒气再次爆炽。“你难道不明白吗?在这种大雪天里,只要晚个半天,所有的足迹线索,甚至气味都会被大雪给湮灭了,所以上回我才找不到你们的呀!到时候就算来上一百个塔思又有何用!”
斡罗岑窒了窒,“可……可是……”他开始犹豫了。
“上回我还可以猜测你们的想法去找你们,可是这回呢?”纳岑捂住胸口喘着气。“根本不晓得是谁抓走了她,如果不现在就追踪过去,我们压根儿就无从追起了呀!”
斡罗岑瞅着纳岑惨白可怖的脸色。“但是额赤格你……”
“我死不了的,斡罗岑……”纳岑疲惫地合上眼,片刻后又睁开。“或许以后额赤格的身体会差一点,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额客能平安回来就好了,不是吗?”
斡罗岑迟疑片刻,才转向斡托赤问道:“斡托赤,那个……如果额赤格勉强去追踪额客,他……不会死吧?”
斡托赤神情凝重地注视斡罗岑半晌后,才无奈地长叹道:“不会,但是纳岑王将会非常非常辛苦,而且会残留下许多后遗症,可能从此以后就难逃病痛缠身,甚至不能再领兵打仗了。”
斡罗岑的眉头顿时打了个大结。“额赤格,这样好吗?”
纳岑笑了。“额赤格不能领兵,你不能替领赤格领兵吗?”
斡罗岑立刻狠狠地点了一下脑袋。“当然可以!”
纳岑摸摸他的脑袋。“那不就得了!”
斡罗岑又朝斡托赤看去。“那……你能不能陪我们去呢?”
“开玩笑,就算不让我去,我也非得跟去不可!”斡托赤断然道。
“谢谢。”斡罗岑再转向霍骆金,以哀求的眼神恳切地凝视着他。“霍骆金!那就麻烦你尽快准备好吗?”
霍骆金同样凝重地注视他片刻,而后瞧瞧纳岑,再看看斡托赤,最后他终于也投降了。
“好吧!”
第七章
千里冰封的茫茫雪原,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远山的雪总像是飘浮在云端上,这银装素裹、冰雕玉琢的北国风光是如此的无拘无束、纯洁无邪,仿佛天真烂漫的童趣世界,令人如此依恋不舍。
千黛默默地凝望着逐渐远去的雪世界,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再见的一天了!
从绑架她的那些人里,千黛终于搞清楚是阿昔伦别吉主使这件事的,但也于事无补了。之后她很快就被卖给了人贩子,随着一群同样被掠夺而来的良家妇女,被带离了她们的家乡,也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更不知道有没有回来的一天了。
中途,她们被逼换上宋朝服饰,于是,她知道她们会被卖到大宋的国土上。真是很聪明,只有被卖到宋朝,她们的家人才无法来寻找,因为宋、元两国之间始终不太和谐,大元人要进入宋朝国土,如非经由正式管道,恐怕都会被当作细作处置。
不过,毕竟种族血统不同,其他女人穿上宋朝服饰都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只有她,因为她原本就是汉人,所以一旦换上宋朝服饰,再加上一口流利的汉语,根本就感觉不出来她有大元人的味道。
但是,她依然坚称她是大元人——千黛·孛思忽儿·弘吉剌。
而她拥有汉人清丽娟秀外表的唯一好处是,当正经人家需要婢女时,立刻挑中了她,至于其他人,就她所知,好像都被卖进了烟花馆。
之后她被带到寿州,成为寿州守城副将徐承先府里的奴婢,专职照顾那个顽皮可爱的七岁小小姐玉婵,免得她老是去烦体弱多病的徐夫人。
“千黛姐,你知道我爹为什么都不回府里来吗?”一张嘴老说个不停的玉婵又开始在练习长舌技巧了。
“我不知道,”千黛陪玉婵坐在地上用树枝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花草。“也不想知道,这是徐家的私事,小姐最好不要多嘴说出去比较好吧!”
“可是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呀!”玉婵理直气壮地反驳。“这样对你不公平啦,”
千黛啼笑皆非。“谢了,小姐,这种公平我不需要!”
玉婵眼眸儿一转。“好,那我说给我自己听,你不要听就是了嘛,”
这……这算什么呀!
“其实啊!很简单,因为我爹很想再要一个儿子,而我娘就不想再生了,所以娘就老是装病不让爹碰她。久而久之,我爹就厌了、烦了,然后就越来越不想回来了。后来我听春香姐说,爹爹好像想娶个姨娘回来,娘才开始大哭大闹,吵着不让爹娶姨娘,所以爹就乾脆待在外头,之后就很少回来了。”
千黛困惑地注视着玉婵那张清秀聪慧的小脸蛋,她知道玉婵很明白自己在讲什么!可是玉婵为什么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呢?那是她的爹娘不是吗?
玉婵在地上画了个女人。“爹带我看过那个姨娘,她就像这个样儿,我并不喜欢她,但是,我也不喜欢我娘,因为我娘也很讨厌我。”
“不要胡说!”千黛低叱。“没有任何一个父母会讨厌自己的儿女的!”
玉婵猛然抬起头来。“当然有,我娘就是啊!她每次见了我总是叫我滚开不要让她瞧见,因为她一见到我就会想起我让她吃了多少苦!”
千黛不由得大皱其眉,“怎么能这么讲呢?”她喃喃道。“就算吃再多苦,当孩子呱呱落地的那一刻,什么辛苦都值得了呀!”
玉婵不以为然地皱了皱鼻子。“你当然可以这么随便说说,你又没有吃过那种苦!”
千黛笑了。“有啊!怎么没有?千黛姐有两个儿子喔!”
玉婵顿时错愕地张大了嘴。“咦?真的?”
“嗯!”千黛笑着在地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我的大儿子都十岁了,他顽皮又爱玩,但是也很孝顺,每次都说他要保护我!而我的小儿子才刚满一岁,大家都说他很像我,我想大概是吧!”
她放下树枝叹了口气。“其实啊!生孩子是真的很辛苦,但是,当我把孩子抱在怀里的那一刻,那种无可替代的幸福满足感,就算用全天下的财富来跟我交换我都不要!”
“那你为什么要抛弃孩子跑到这边来呢?”玉婵困惑地问。
千黛苦笑。“我没有,千黛姐是被人贩子绑到中原来卖掉的。”
玉婵愣了愣。“中原?”
千黛摸摸她的头。“千黛姐是大元人呀!”
玉婵的双眸瞠得老大。“咦?千黛姐是……”
“不可能!”
咦?两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却见不远的树后突然转出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