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友伴们果然没有骗他,今日一行,真正令他大开眼界!
不过才数日之后,羊大任又见到了仙女般的姑娘。
友伴们相约春游,呼朋引伴,一起到西山去踏青。他们这群全是在官学里认识的同学,出身达官贵人或名士书生之后,属天之骄子一流。羊大任混在里头,还挺突兀的。
因为他不但年纪最轻——才十九岁,还是乡下来的,从没到过京城,莫名其妙的就考过了乡试,一路考取进士,很快的就要当官去了。
偏偏他背后真的势力雄厚。他的姐夫是雁永湛,也就是金陵六王爷的独生爱子;而一路到了京城,则是托了七王爷在为他张罗打点。此外,加上羊家还有弟弟、侄子们,分别也都考过了贡举、童子举,目前在国子监读书,将来势力结合起来不容小觑,得趁早开始巴结才是!
所以一有饮宴玩乐,都不忘邀羊大任同行——反正他这书呆子兼土包子的反应常常挺逗的,大伙儿表面上不说出来,心里都在嘲笑,可有趣了。
结果上了西山,反而是四体不勤的这些同伴丢了脸。
羊大任果然是乡下来的,脚力特别好,一路观景、爬山神色自若,其它人都喘吁吁的要找地方休息了,他还一脸困惑地问:“不是才爬了一半吗?”
“你……你自个儿爬吧。”
山腰有间香火鼎盛的名寺,旁边还连着一座景观雅致的花园,平日就有不少游客在此流连,只要花点香油钱,里头也有素粥、茶水供应,众人呼拥着进去休息了,把羊大任丢在后头。
羊大任则是被西山的壮丽景色迷住。他自小一路读书到大,父母早逝,只靠姐姐一人独立支撑家计,环境不好,根本无暇玩乐。来到京城之后,处处皆风景,加上此刻心境轻松,生活无忧,自然有机会就要把握。所以即使友伴们都丢下他了,一个人还是信步继续沿着山路走下去。
这么左绕右绕,居然绕到了名寺后头。山路渐渐转小,两旁有夹道浓荫,十分舒适。前头似乎有个花木围绕的小凉亭。
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凉亭中的几个人影,这会儿远远看着,好眼熟。或者该说,好耳熟。
“谁说的,我可都是用心唱——”这嗓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听过一次的人就不可能忘记。
旁边的丫头们全笑闹起来。不在黄莺楼里,她们全都活泼多了。一群丽人不知道正在争执什么。羊大任的脚步缓了,终于,在大树旁停住。
“小玉鬼扯!”
“明明就是瞎唱!”
“哪儿是瞎唱?别乱给我安罪名。”可不就是蓝小玉,她挺不服气地辩解着,“我可都是仔细选过献唱的曲子——”
“你那日唱了‘霸王卸甲’!”
“有什么不对吗?”她说得振振有辞,“这可是一套很难、很难的武曲呢,练成时,梅姐还说我指法大有精进了。”
“来的可是兵部的纪将军哪!”丫头们又叫起来,一面还要笑,忙得很,“他离解甲归田还早得很,人家还要在仕途上多经营几年的,你居然唱楚霸王战败时的悲歌给他听!”
“横竖他又听不懂。我唱完之后,将军还直夸奖,自称是我的知音呢!”蓝小玉甜美嗓音中透出了一丝丝不以为然。
“你老是这样胡闹,总有一天遇上了听得懂的,看你怎么收场吧!”稍微年长一点的丫头虽然笑出了眼泪,还是边揩泪边劝戒。
“不会的。”她有些懊丧地说,“要不是粗人,就是些草包来听歌。曲子练再多、练再精,也都没有人关心。充其量我也只是个歌伎,唱歌让老爷们助兴,好多喝两杯酒而已——”
“别这么说,像那日官学的公子们也来过呀,他们可全是读书人呢。”
“就是嘛,我看那羊公子就很不错!人斯文,长得也挺好的,看起来很饱学呢!我还听说,人家他是本榜的探花郎!”
蓝小玉这时转了过来,羊大任正好可以清楚看见她小嘴微微鄙夷地撇着。
“是吗?他有这么厉害?那难道是我认错人了,怎么堂堂一个探花,连我唱的是‘塞上曲’都听不出来?我唱完了,还夸说唱进他心坎儿里。真好笑,他可是出塞的昭君,正要和亲去的!”
羊大任的耳根子慢慢辣起来,麻麻痒痒的感觉一路往脸上爬。
被一群妙龄少女在背后谈论就够尴尬了,其中美如天仙的一个,还对他如此鄙夷。
那日他确实不知她唱的是什么曲,只觉得她的嗓子宛转美妙,高昂低回处都触动他心弦,忍不住出口赞美;之后余音还硬生生绕梁了好几日,脑海中都是那旋律,挥之不去。没想到,在她眼中,他竟是如此不堪又愚鲁。
在金陵还好,到了京城,放眼望去,连平民走卒都有种雍容之度,让他处处觉得自己蠢笨。虽然考中了人人称羡的进士,成绩还非常好,但那都只是他博学多闻、聪明绝项的姐夫认真教导之功,与他自己甚无关联。
此时听蓝小玉这么一说,他那股自惭形秽的难受感又加深了。
“抱歉!我确实对琵琶,不,对所有丝竹乐曲都毫无所知。”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凉亭中说笑的众人闻声,都是大吃一惊,笑容全都瞬间消失了。蓝小玉刷地转身,赫然看见直立在树下的他。
她杏眼圆睁,俏脸儿整个发白。
“你、你、你……”想了半天,她才勉强迸出一句:“你为何鬼鬼崇崇偷听我们说话!”
“小玉,不可无礼。”陪着他们一道来的嬷嬷连忙制止,一面急急向羊大任道歉:“羊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这些姑娘没有恶意,只是年少无知,爱胡闹说笑而已——”
“不,小玉姑娘说的不错,我的无知确实亵渎了那么美妙的歌声。”羊大任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白净的脸再度涨红了,“以后我不会再随便上黄莺楼去闹笑话了,请小玉姑娘息怒。”
说完,他还弯腰做了个揖,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小玉,快道歉!”
“是呀,小玉,他都要走了!”众人急了,猛数落起蓝小玉来,“你胡闹也闹过头了,快跟羊公子赔不是!”
蓝小玉也急了,顿足道:“没人要你别来,你不用这样——”
但羊大任已经走远了。人高腿长,修长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林荫的深处。
“看吧!惹恼了一个探花郎,人家以后可是会飞黄腾达的!”嬷嬷板起脸教训道:“你老是这个爱胡闹的脾气,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幼稚!回头让兰姨好好教训你一顿,这次不能轻饶你了!”
情况急转直下,秀美绝伦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仿佛被乌云笼罩。
这回,真的糟糕,祸闯大了!
第2章(1)
羊大任确实懊恼了好些天。
上京以来他没有住礼部给监生们安排的房子,而是借住在七王爷府。富丽堂皇的王爷府随便拨出后房一个套间给他,就已经够宽阔奢华了。更别说早晚都有人服侍,餐餐丰盛,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适。
不过羊大任还是觉得局促。自然不是因为地方窄小的关系,而是,那种寄人篱下——即使是如此华丽的“篱”——感受十分深刻。加上受托照顾他的七王爷人并不好相处,非常挑剔,管得又多——
“干什么愁眉苦脸的?”果然,早上去请安时,七王爷就皱紧虎眉,满脸不同意地瞪着羊大任,“看你这个窝囊样,要怎么去当官?人说像不像,三分样,你从头到脚这个寒酸气,当得了什么官?”
“是。”羊大任也只是温文回答。
“是什么是?这般温吞,跟你那小家子气的姐姐一模一样。”七王爷对侄子雁永湛娶了平凡民女羊洁一事,至今仍无法释怀,老是在羊大任面前数落个不休。
换了是旁人,早就翻脸发怒了,但羊大任脾性还真像他姐姐,十分温和柔顺,总是垂手在一旁肃立,乖乖听训,从不顶撞。
他越温顺,七王爷就看他越不顺眼。看得心烦死了,手挥了挥,“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快多读点书,到刑部多请教请教,要是明年吏部关试又没考过的话,连个芝麻绿豆官都当不上,那才真是一路丢脸丢到金陵去了!”
“知道了,我会认真研读的。”
“真是,无名位的布衣家庭出身,要当官,可没那么容易——”
七王爷还在嘀咕,羊大任已经乖乖的依言退出了堂皇的花厅。
他虽是进士,却也得通过吏部的考试,才能分发出去当官;今年的春关没考过,得继续加强实际判例跟制度方面的相关知识,明年才有希望。他也是为了这个才留在京里,方便到刑部、官学、国子监等地进修。
话虽如此,要在京城专心读书可真难,到处都是好玩好看的新鲜事物,太容易让人分心了。
羊大任常是一早就出门到刑部的书阁去研读判例,读到下午,总会出来,沿着热闹的大街逛逛。逛累了,就到相熟的茶馆去喝杯茶、休息一下。
茶馆也常有说书、卖唱的人,以前他也挺爱听的,不过最近这阵子他倒是不大听得进去,坐立不安,总是没听完就走了。
一来是以前不觉,现在老会想起另一个天籁般的美音,寻常丝竹就入不了耳了。二来,则是容易联想到自己的无知给人在背后取笑,总是让他心底不舒坦,耳根子又会辣辣的痒起来——
“羊公子要走了吗?不多坐一会儿?”茶馆老板拎着汗巾擦汗,见他喝了茶就要走,诧异地走过来询问。
“是,明日再来。”
下了茶馆前的台阶,信步走过石板街道,清风过处,他的长衫下摆、腰带都翩翩飞扬。人虽年轻,却隐有大将之风,修长斯文,面容清俊,看惯了他经过的街坊邻居、店面老板们都出声招呼,他也一一微笑应答,毫无傲慢架子。
“气质真好……”
“是呀,又一点也不纨裤,真难得!”
“长得又斯文,真是美男子……”
他身后这些嘀咕谈论,羊大任自然没听见。他有些出神地漫步着,也没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有人叫他。
“嗯……羊、羊公子!”唤声细细,不注意听就会忽略,但还是钻进了羊大任耳中,还让他心头猛然一跳——
这嗓子,他做梦也忘不掉的,可是他现在发起白日梦了?
如同被雷打中,他脚步停住了,动弹不得。
“羊公子请留步。”不是白日梦,那嗓音没消失,还靠近、清楚了些。
回头一看,真是她。蓝小玉。
她一身俏生生的浅蓝衣裙,急步走了过来。附近是布庄、绸缎行、绣坊等店的聚集地,她手上还提着个小小布包,大概是来置新装的吧。
奇的是,她身旁没有嬷嬷或丫头作陪,而是自己孤身一人,正对着他急步走过来。小脸上表情极慎重,丝毫没有前两次见面时那精灵调皮的笑意。
“蓝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转,理直气壮地作答:“我是来等你的呀。我问了不少人,才问到你常会经过的路,特别找一天来堵你的,真给我堵到了。”
这姑娘年稚,说起话不大修饰,想到什么说什么,但因为长得太漂亮、嗓音又太美,所以不大有人介意。羊大任也不例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按着心口问:“蓝姑娘是特意在这儿等我?”
蓝小玉用力点了点头,“是呀,我前次说话得罪了你,你生气了吧?为了这回事,我给兰姨、梅姐骂死了,事情过了几天,她们就骂了我几天,我耳朵都快给念得掉下来啦!”
语带委屈,小嘴儿还略略嘟起,十分惹人怜爱,谁能生她的气哪?
“我不是气你,是有些惭愧。小玉姑娘的歌声如此优美,我有幸欣赏,却无法细鉴其深意,这是一种亵渎——”
蓝小玉怔怔望着他诚恳的俊脸。
“你说话,老是这么老气横秋又文诌诌的吗?”她说,忍不住又抿了抿小嘴,又想取笑他似的。
不过她只是把手里的布包直直递出去,“喏,这个是给你的赔罪礼,我不懂事冒犯了羊探花,请探花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羊大任像中了邪似的接过。布包不大重,似乎是衣料之类的。“这是……什么东西?”
“你上次挺喜欢的那条桌巾呀。我专程送到这边来给人洗过、重新染了颜色,现在更漂亮了。”她的明眸又在他脸上绕了绕,“等你不气了之后,下回……再来黄莺楼吧,我……我唱更好听的曲儿给你听,好吗?”
那股陌生的、奇异的甜味在胸口蔓延,赶跑了这些天来的郁闷之气。羊大任像是给迷住了似的,顺着她的语意,点了点头。
蓝小玉这才绽开了笑意,仰着的小脸被夕阳一映,更是美得令人无法逼视。
“说好的,可不许赖皮。”说完,她转身就跑。稍远处一名刚踏出布庄的丫头正驻足等她,两人吱吱喳喳的一面说着话,一面去远了。
留下羊大任拎个深蓝布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良久,都像是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他怕一动了,这白日梦就要醒了——
翌日,蓝小玉上梅姐的厢房去练嗓时,脸上的笑意啊,虽然尽力要遮掩,却是忍也忍不住。
她脚步轻盈地一路走进小厅。这儿是梅姐一个人住的,安安静静的厅堂并不用来招呼客人,摆放了许多乐器。临窗立着一个书架,架上满满的全是各式抄谱、曲辞、乐集等等。蓝小玉熟门熟路地,径自去挑了几首今日要练的曲,在窗前翻阅着,一面还轻轻哼着小调儿。
“心情很好吗,小玉?”隔着帘幕,她看不见梅姐,梅姐却看她看得清清楚楚。小玉那张玉雕般的精致脸蛋上,全是隐约笑意,跟前一阵子老是闷闷的模样,大异其趣啊!
蓝小玉听见了,转身,一双眼眸闪亮得如天上星星。她先咬了咬唇,才说:“当然开心了,来找梅姐,就是最开心的时刻呀。”
“小鬼灵精,少拍马屁。”梅姐咳了两声,沙哑的嗓音里带点笑意。
梅姐是个神秘的人物。蓝小玉从小就跟着她学唱、学琴,自有印象以来,梅姐的嗓音便如此沙哑粗嗄,有些刮耳朵。丫头们都传说,梅姐以前也有着黄莺般的美妙嗓音,只是遇上了薄幸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