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在她抓到麻绳,蹭着两脚想往底下滑之时,有谁按住她的肩头。
她被一股气劲往后扫,不禁连退好几步,坑边上一位与爹相熟的大叔赶忙扶住她。那人抓着她,扯声嚷道——
“香实丫头,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有人救你爹来啦!你好好待着,别再添乱!那人是『松涛居』的公子主子,他一来就把你推过来,头也没回便往底下冲!他如今出手,肯定有办法拉你爹上来的!瞧,在那儿——”
她看到跃入狼群里的一抹身影——
乌黑的飞发,淡青色的影子。
那男子步似腾云,动如流水疾风。
她看到“松涛居”的公子主子将她适才脑中所想的救人之法,完整且利落地执行,牵无滞碍。
他一手扯着绳,一手扣住爹的上臂,此时坑边上的人合力拉绳,他顺着那力道,脚下同时旅劲,以最快之速将人救起。
她一直记得那抹修长的男子身影……
一直记得他的青衫飘飘,和行云流水的姿态……
她又梦到阿爹受伤那一日的种种。
心很酸,眼是泛潮,她恍恍然掀眼皮,入眼的是那张清俊到足可让人自渐形秽的男性面庞。
他像是沉睡着,细密的墨睫安顺垂合,鼻息匀静,润嫩的唇瓣带有春风颜色,淡淡合抿,真的……好看啊……
“……我们在哪是呢?”
她听到自个儿的声音,但感觉嘴皮并未掀动,那像似她脑袋瓜里的自喃自问。
身子好暖和……又……轻飘飘的……这是在哪儿呢?模糊想着,她慵懒地合起双眼,似在瞬忽间又跌进梦乡。
“我们还埋在雪里,我抱着你睡,记得吗?”
男子声嗓淡定从容,他刚出声答话,周遭的风突然张狂起来。她的手被一只暖掌亲匿握着,她再次张开双眸时,眼前不再是狭小得无法翻身的雪穴,他们正手牵手站在雪地里,一望无际的月夜雪原,在清亮月光下闪烁满地银辉。
“我们……我们得救了!公子,有人寻到咱们了?!”
她瞠圆汪亮的眸子,开心地望向身旁男子。
“傻阿实,就你跟我而已,还能有谁?”他弯唇笑。“他们还没寻到这里。”
“可……我们好端端站在这儿,不是吗?”
“那是因你的元神出了窍,和我的遇上一块儿了。你和我,都不是真体,都是虚幻的神魂。”他仍旧笑,眉目沉静,毫不在乎身处诡境。
她整个傻眼,傻怔怔望着那张带笑俊庞,好坐晌才慢吞吞蹭出话——
“元神出窍……这、这应该跟坐禅入定差不多吧?我爹说,北冥深山里其实藏着修行的世外高人,可以不吃不喝,光靠打坐就能活……”
他的拇指挲了挲她的手背,脸上表情像在赞她孺子可教也。
“嗯,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只不过世外高人常是盘腿坐禅,我与阿实却是偎在一块儿入定。”
她脸蛋一热,心口跳得颇响,有些腼腆地瞥开眼看向别到。
这一看。她面露疑惑,眨眨眼再眨眨眼,东张又西望。
“公子,我认出来了,这里……这里是我住的地方啊!可是屋子、小谷仓全都不见了……不见了……”
白雪皑皑,把曾经存在的事物全部掩埋。
她一惊,甩开他的手,迈开脚步跑向某个方位,跑啊跑,最后她扑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瞪着某到。
“还有我爹和我娘的坟……都不见了……”
男人无声无息来到她身旁,撩袍席地而坐。
“没有不见。他们的坟只是被雪掩了,往后要祭拜爹娘,你还是可以来这儿。”
她怔怔然,眼眶微红,没有答话。
他陪着她静默片刻,徐慢又道:“那时我听闻竟外飞奔过去,还是去得太迟,那头狼从颈后咬断你爹的喉,虽把樊大叔拉上来了,但到底没来得及救活他。”
泪珠子滚出眼眶,大颗、大颗滚落,嫩颊都湿漉漉了,她蜷着小拳头揉揉眼,然后转过头冲着他笑。
“阿实很谢谢公子的。公子救了小牛哥还把我爹带上来,爹他……完完整整的,没少掉一块肉,没被那些饿狼撕吞入腹……我真的很感激公子。”
他瞳心湛了湛,眼神中闪过极淡的意绪。
她又觉腼腆,轻轻敛下笑颜,抬手搔着小脑袋瓜。“这会儿可好了,公子受阿实拖累,你虽没多今提,我也明白这次是极凶险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没人寻到咱们,然后公子跟阿实就得一直埋在雪层底下,怕是没法撑持太久。”抿抿嘴,一笑。 “唉,也不晓得最后能不能活命啊……”
他举袖拍拍她低垂的头顶心。
她扬瞧他,忽生一股极亲匿的情怀,很想亲近他、跟他要好。
红着脸,她伸手轻轻抓住他的袖角,就冲么抓着,她一颗心已跳得飞急。
“阿实……”
“嗯?”
“最后若能活命,你也别再一个人过活,就跟着我吧,可好?”
她又傻怔怔了,答不出话,只会望着他发傻。
他轻捏她嫩呼呼的腴颊,举止带宠,目中垂怜,半玩笑、坐认真道:“我要把阿实养在『松涛居』,养得肥肥嫩嫩,然后再宰杀进补,你来吗?”
她心肝发颤,才不是吓到乱颤,而是……而是……一波波暖浪打来,打得她呼息困难,五内俱震,眸子跟着又弄潮了。倘若能活,她要跟着公子,哪里都跟着他……
“和叔,那根钢针确实是公子发出的!瞧,见到公子的衣角了,他们在这儿!”
“快啊!快挖!”
一刻钟后——
“啊,公子眼睫动了!脉象……脉象正常!”
“那另一个呢?”
“还有气!还活着!被埋了整整七日,小姑娘还活着啊!”
“快!快拿几张毯子来!”
出窍的元神不知何时回到真体,她离开了那片崩雪铺成的白色野原。
爹娘留给她的屋子,没了。
爹娘的坟被埋在地底下,也没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子然一身,孤伶伶一个,真是醒来,她要去哪里呢?
倘若能活,她要跟着公子,哪里都跟着他……
那是她的心底话,未说出口,却如此清晰,她听得一清二楚,唇瓣不禁微扬。
然后,她也听到那些粗急的叫声,有人找到他们。
所以啊所以,她樊香实最终会活下来,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了,而捡回一条命,公子说要养着她呢。
他养着她。
她追随他。
往后,她不会再孤单的……
第3章(1)
六年后
被养了几年,岁月如歌,十二岁小丫头身形抽长,如今已是大姑娘家。
樊香实穿着今年刚送上“松涛居”的第一批春衫,那是总管符伯依着主子之意请人裁制的,“松涛居”里上从主子,下到洒扫端茶、看炉顾药的小僮,按着四季变更,都有新衣可穿。
唔,这算是身为“松涛居”的人的一项福利啊!
“松涛居”请人裁制的衣服,尽管不是为主子所裁,质料选得当真好呢,只是她的新衣款式,管它看夏秋冬,几年下来都差不多一个样。
那一年初秋乱云横渡,她被人从层层崩雪中救出后,又承蒙公子收留,“松涛居”内除了掌管灶房的几位婆婆、大娘外,剩下的就是仆僮而无小婢,自然而然的,她也把自个儿当作仆僮自居,穿的衣衫偏少年模样,可……又不完全是仆僮的装扮。公子打一开始便让她自已作主,她选择窄袖,为的是要行动利落,然后是宽袍或舒爽衫子,再在腰间束带……其实选来选去,皆有几分临摹主子穿衣的意味。还有啊,这些年因习了武术,她足下只穿黑缎功夫鞋,这又跟主子更像似了几分。
她走在煎药房通往主人院落的长廊上,手中托盘里摆着一盅药和一碗甜品。
林海里吹过来的风一波波拂过她的衣,窄窄的袖、宽宽的衫子,被北冥春风姚姚娆娆一吹,腻润衣料虚贴了肌肤,舒爽轻松,觉得连脚步都轻了。
以往岁月,在她还跟着阿爹相依为命的时候,“松涛居”的名号虽如雷贯耳,小小多纪的她却不知他们到底因何有名?又是以何营生?
后来她被带进来成为当中的一员,渐渐也才明白“松涛居”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
这座居落占地甚是庞大,就建在林海最为茂密的山腰之地,虽已位在所谓的迎阳背风处,红松、白桦、毛榛、山栎等等树种林子团团将“松涛居”环住,但毕竟是在北冥十六峰上,山风再弱,也能把人吹得发丝散扬,因此所有的屋舍全为平房,一间接连一间,循着山势弯弯绕绕、迂回曲折,有时还得爬上几百阶石梯才能抵达另一座院落。
居落里时常飘着药香。
平常时候,这儿的日子其实过得挺宁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松涛居”俨然是个小小聚落。
但,只要有江湖人士上山拜访,尤算是中原“武林盟”的成名侠士或各大派德高望重的前辈来访,“松涛居”通常会变得心乱一些,因那表示那些正派之士八成又在西南苗疆“五毒教”手是吃了闷亏。
而之所以称作“闷亏”,自然是“暗着来”。
西南苗疆的“五毒教”擅使毒,以武艺光明正大一较高下绝非他们的路子,如此一来,倒为“松涛居”开出一条财源,因“松涛居”的第一任主子殷异人正是识毒、解毒的大能手,他年少时便与现今武林盟子相识,成为莫逆,之后他娶妻生女,且在北冥十六峰建“松涛居”而住。
殷异人性情偏邪,尽管与正派人士交往,但若要请他出手相帮,则全按解毒手法的难易收取费用,正是交情归交情、营生归营生。
他仅活到不惑之年,一生只收了陆芳远一名弟子。
说到挑选徒弟,殷异人这份眼力劲儿比谁都厉害,千挑万选就这么一个,从小带在身边调教,授予一身本事。
殷异人死后,独生爱女殷菱歌与“松涛居”全交托到这个唯一弟子手里,而身为“松涛居”第二任主事者,陆芳远确实慧根天生、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无论在武学领悟上或是辨毒、解毒的能耐皆胜过自已的师父。
总之在樊香实眼里,天底下没有比自家公子更高竿的角色。
来到长廊尽头,她忍不住从蝶形镂窗外偷觑一眼议事厅内的景象。
今儿一早,“松涛居”上来了两位“武林盟”的人,符伯已请僮仆上茶,只是茶上过一番又一番,此时两位客人中,模样作书生打扮的那一个尚有耐住端坐不动,另一名高大黑汉已在厅内踱起方步,来来回回,越踱步伐越响,怕是再用力些,都能在石地上踏出大靴印。
她抬头端详春阳此时的方位,都快爬到天顶正位……辰时、巳时……唔,再来就午时了,那说明公子已让客人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噗嗤——喂——”
斜前方有压低声量的气音传出,她循声望去,见到一名小僮仆对她猛招手。
她结束偷觑的行径,赶忙走过去。
“小伍,公子呢?”她学对方压低嗓音。
“你说呢?”叫做小伍的僮仆没好气地哼声,指了指她托盘里的东西。“小姐一清早又闹腾性子,昨儿个没闹够,今儿个再接再厉,早上我送过去的药盅,她动都没动,诚心跟公子较量上,两人都对峙大坐天,还没完没了。”
“怎会这样……”她怔怔轻喃。
今早天未亮,她就随公子练武,之后公子要她静心调息,练呼息吐纳之术,然后她就独自待在练功房里练气整整一个时辰,这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她练得专心一致,却不知小姐跟公子又继续闹上。
前些天,“松涛居”才发生有贼人夜探之事,虽没丢失任何物件,却也让对方溜掉,和叔当时领着人从炼丹房那边一路追来,里外包抄,都把人堵进子屋院落了,依旧没逮着人。今儿个“武林盟”又派人来访……公子有得忙了,但再忙,小姐的事永远摆在首位。
“你还是快把药送过去吧,这会子,公子没亲眼盯着小姐把药喝进肚子里,他是不准备出来啦!”小伍皱脸叹气。
“我去我去!”
端着托盘,她施展已有小成的轻身功夫,一晃眼便跃进小姐所居住的“烟笼翠微轩”内。
她不再安安顺顺沿着回廊而行,却是直接穿庭而过,直到抵达位于更里端的一处精致雅轩,她才缓下步伐。
乌亮眸子溜转了圈,她深深呼息吐纳,挺直背脊,然后才举步踏进雅轩内。
入内,穿过小堂厅,她越走越心惊。
八成习了武,眼、耳、口、鼻,甚至是皮肤,对外的各种感触皆比寻常人敏锐许多,此时,雅轩内的气流不太对劲,绷绷的、紧紧的,绷到让人肌肤发痒,又宛若扯紧的一张薄纸,再多加一点力气,准要“唦”一声从中撕裂。
停在一长幕的纱帘外,她眉眼低敛,轻轻说了声。“公子,小姐的药煎好了。”
帘内是姑娘家香闺。
透过纱帘隐约觑见两抹身影——女子临窗而坐,脸朝外,男子则坐在离窗约三大步的一张花梨木椅上。
樊香实咬咬唇,硬着头皮欲再开口,里面已传来陆芳远淡静的声音——
“端进来。”
“是。”腾出一只手撩纱,她赶紧钻进去,把托盘搁在花梨木桌上。
雅轩内气太稀薄,薄到让人呼息窘迫,她胀红脸,眼珠子仍不太安分地溜动……她瞄向窗边那名过分纤细的女子,后者散着一头青丝垂至腰间,侧颜清丽绝伦,即便病中,也美得惊人,只是美人此时一脸抑郁,淡色瑰唇紧紧抿着,眼眶似乎还有些红了……唉,害她也跟着心疼起来。
悄悄地、很费劲地用力调息,她眸光慢吞吞地溜向青袍男子。
她家公子依然是肩舒目静,气定神闲,小姐跟他闹,他也不怒,有时闹得凶些,亦不曾见他露出过厌烦表情。
在她记忆中,小姐跟公子闹得最凶的一次,是为了当多公子带她进“松涛居”的这住事。那时她心里很难过,第一次尝到被人讨厌的滋味,那样的厌恶完全没来由,她摸不着头绪,但若要头一甩,潇洒走人,却不知自己能走去哪里。
她是厚着脸皮住下来了,寄人篱下,就想讨个地方安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