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不知道拨打了几通电话,也在手机里留了言,但就是找不到静晞的下落。
他焦灼难安地骑着机车穿梭在市区里,去每个她可能出现的地方,找寻她的踪影,也问过她熟识的朋友,但都没有人见过她。
去音乐教室找她,才知道她早就下班了;而饭店的工作人员说她在上班时遇到熟人,离开了餐厅,去向不明。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留讯息、夜不归营的纪录。谭曜旭恐惧不安,深怕她出了意外,焦虑地紧盯着电视萤幕上的新闻报导。
门外,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引起谭曜旭的注意,他捻熄手边的香烟,快步冲至玄关,打开门,见到静晞垂着脸,默不作声地越过他的身边进来。
“静晞……”谭曜旭关上门,跟在她的身后。
“你还没要去上班吗?”她头低低的,不敢看他,怕情绪会崩溃。
“你一整晚没有回来,甚至连通电话也没有,我能安心去上班吗?”他难以置信地瞅着她。
对于自己的夜归,她竟然没有任何解释,而且整个人疏离得令他觉得不对劲。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临时有点事,所以没回来,也忘记打电话给你了。”她随口敷衍,急着想进浴室梳洗,怕他嗅到她身上残留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我打你手机你也没有接。”他忍不住质问。
“手机没电了。”
“你应该要打电话告知我一声,而不是让我担心一整晚。”
“对不起,我下回会注意的。”她别过脸不看他,装成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你还不去上班吗?”
她冷淡敷衍的态度令谭曜旭起疑,忍不住扣住她的手腕,阻去她的步伐,垂眸端视着她闪躲的小脸,低声问道:“静晞,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事瞒你呢?也不过就是一晚没回来,又忘了打电话回家而已嘛!”她抬起小巧的下颚,倔强地瞪视他。
他忧心的表情,差点击溃她冷漠的伪装。
“你现在是不是要查勤?”她冷冷地反问。
“我不是在查勤,而是担心你。”
“我这么大的一个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她故意恶声恶气地回应。
“我是你的丈夫,做妻子的突然不声不响地夜不归营,难道我不能担心、不能过问、不能紧张吗?”谭曜旭沈声道。
“你是在怀疑我喽?”
“我没有怀疑你什么,只是担心你,所以想知道你昨晚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他的眼神密切地盯住她,总觉得她的脸色好疲惫,神情很不自然,像是极力在隐瞒些什么似的。
“以前你去应酬,带着一身酒味回来,我问过一句吗?”她故意模糊焦点,怕他探究出事情的真相。
“我应酬喝酒是为了工作,并不是出于自愿的。”他耐着性子解释道。
她故作不屑地赏他一记白眼,冷嗤道:“哼,原来男人逢场作戏、应酬喝酒都是这么天经地义的事?我知道了。”
她恶劣的口吻和表情,深深地割伤了谭曜旭的心。
“静晞,你是不是怨我这阵子太忙,没时间陪你呢?”他猜测道。“这是你对我的抗议吗?”
他不懂,是他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她会给他一种疏离分裂的感觉,好像恶意想撕毁他们之间共有的和谐与默契?
“你问这么多,其实是想知道我昨晚究竟跟谁在一起吧?”她努力用愤怒压抑住内心真实的情绪。
“我只是关心你。”
“我在饭店演奏时,遇到了仲凯还有他们音乐教室里的同学,他们下个月要考托福、去美国留学,所以我们就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唱歌。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打去问!”
“我没有不相信你的话。”他无奈地叹息。
“是不是已婚的身分就不能在外面和朋友聚会?”她故意激怒他,想赶他走。
她好累,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宣泄内心悲痛的情绪。
她不要让他看见她受苦、哭泣的模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顿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只是想知道,昨天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相信她只是单纯地和朋友聊天,否则为什么此刻的她,看起来既愤怒又疏离,好像故意想惹恼他呢?
“你是怕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吗?”
“我是关心你。”
“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把我们昨晚的谈话内容告诉你好了!仲凯他们一个个都要去美国留学了,连君婷也是下个月就要去欧洲深造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这里教琴!不仅如此,我周末还得要去饭店拉大提琴兼差!遇到意气风发的他们时,你知道我有多卑微吗?”
她像连珠炮般地向他发牢骚,一字一句都像针般刺伤着他。
他的眼眸浮现一抹受伤的神色,令她的心难受地揪痛着。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委屈,应该说出来,而不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你的情绪。”谭曜旭苦涩地说,却无力反驳她。
他明白她心里的委屈,嫁给他本来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更何况她还为了他放弃了优渥的生活、她的家人、她的梦想。
虽然,她嘴上总说不在意,但是心里还是渴望为梦想飞翔吧!
可现在的她,就像天堂鸟──一只不能飞的鸟,被他的爱禁锢于花丛之中。
难堪的沈默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她别过脸不敢看他,怕觑见他受伤的表情后会心软,会忍不住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他。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武装出对他的愤怒、不满;在内心反复练习了许多次的台词,才学会怎么和他争执的。
谭曜旭也别过脸不看她,径自走进房间,打开衣柜,换上衬衫和长裤,将手机和钱包收进公事包里。
“你要用浴室吗?要不然我想进去洗澡。”良久,她才挤出一句话。
“你用吧。”
她狼狈地躲进浴室里,锁上门,倚在墙上,摀住嘴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我去上班了。”他朝着浴室丢下一句话后,重重地掩上门扉。
那巨大的声响,彷佛在瞬间震碎了她的心。她狠毒的话语是不是歼灭了他的爱、挫伤了他的自尊?
她也不想用这种狠毒的话来伤害他,可是她更不想让他知道她生病的事实。
她情愿他对她愤怨、对她发脾气,都不想见到他伤心的模样。
昨晚,她在病床上想了很多,她想到谭曜旭的童年那么可怜,背负着私生子的名声,受尽欺凌,后来,相依为命的母亲又得了胃癌,病死在他的面前。
她曾经听他陈述过他母亲病危时的模样,由于饱受病魔的摧残,承受着化疗的痛楚,他母亲到最后全身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握着他的手,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永远记得他说这些话时悲伤逾恒的表情。她不要让他看见她生病的样子,不要让他再次承受最爱的人在他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残忍画面,不要让他知道她正在跟病魔缠斗……
所以,她私下和殷仲凯商量好,请他保守这个秘密,不要把她生病的事情告诉他,她不想成为他的负累……
自从得知自己生病后,静晞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每天早上的剧烈头痛令她不能再起床为他备妥早餐;疲累不舒服时,连家事也不能做,只能靠着药物硬撑。
静晞担心他发现她生病的事,所以把从医院拿回来的止痛药,全都装在女性健康食品的罐子里;她一改平日素颜的习惯,脸上总是化好妆,企图遮掩苍白的脸庞;她甚至神经质地怀疑自己的身上弥漫着药味,因此开始喷起各种不同的香水。
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她会当回他温柔体贴的妻子;状况差的时候,她就对他冷言冷语,意图和他引发争执,总想把他逼出这间屋子,要不然就佯装呕气,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许是他太爱她了,也有可能是因为觉得亏欠她,他总是包容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无理取闹、任性、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之能事……
他总是和颜悦色,顶多沈着脸不说话。
然而,他愈是温柔,她愈是难过。
她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快瞒不住了,再拖下去肯定会被他发现,可她既不能向他坦诚事实的真相,却也无法从他身边离开。
是夜,她感觉到他进了卧房,掀开被毯,躺在她的身畔。
她像只猫咪般,蜷缩着四肢,偎进他的怀里,低声地说:“老公,对不起,我这阵子对你好坏……”
谭曜旭搂着她瘦削的肩膀,在她身上嗅到一股香水味,一种他不爱的浓郁香气。
在多次的争执与冷战之中,他已摸索出和她相处的方式──晚上他回来时,餐桌上若摆着饭菜,表示他们今晚可以和平相处;如果只剩下一盏灯,那代表她对他无声的抗议。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他抚着她愁悒的眉心。
她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轻喃道:“我只是想为自己的坏脾气道歉而已。”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他反身,将她压覆在身下,就着晕黄的夜灯,觑着她的脸。
“嗯。”
“你这阵子对我很冷淡。”他忍不住抱怨。
“你以前加班时,也对我很冷淡。”她撒娇地噘起小嘴。
“我是因为加班,再加上升了组长,负责的事情更多了,偶尔还要替组员收拾烂摊子,逼不得已的。”他连忙解释道。
“我明白。”
“我保证,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将她拥进怀里。
她心头暖暖的,鼻头却好酸,一股想哭的情绪攫住她。
他们之间还有“以后”吗?
她连现在都把握不住了,还敢奢求未来的幸福吗?
他俯下脸吻住的唇,贪婪地想用亲吻来修补他们之间的缝隙和芥蒂。
她承接着他的热情,感觉到他的吻热呼呼地卷烧而过,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但触到他的舌尖时,她忽地将他推开。
“不要……”她喘息抗议着,怕他尝到她口腔里苦涩的药味。
“怎么了?”他感觉到她的抗议。
“不要接吻,我、我的嘴巴有破洞……”她胡乱掰出个理由。
“好。”他答应她,将绵密的细吻落在她敏感的颈项上,轻柔地亲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渴望用最原始的欲望撩拨起她的热情。
一触到她香软温润的肌肤,他潜藏在体内的欲望全被唤醒,伟岸精瘦的身躯沉沉地将她压在他的身下,牢牢地将她困在他的怀里,亲密地爱抚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甜美的气息令他疯狂,情欲的火迅速燃放,贪婪吞噬她的娇美,在她耳畔柔声低喃:“静晞,我要你……你是我的……”
她承受着他的热情,他炽热的体温和男性气息熨贴在身前,企图要撩拨她的情动之火,湿润她的身体。
然而,她感觉到她身体最柔软的深处,是那么的紧窒干燥,他的热情再也不能愉悦她……蓦地,一道声音掠过她的脑海──
服用这款止痛药可以舒缓你头痛的问题,但是相对的也会对身体产生一些副作用,包括:呕吐、疲倦、晕眩、掉发、四肢无力、性欲降低……依照每个人状况不同,反应也不同……
她悲哀地意识到,她连满足他的欲望都不行了……
挫败地将他推开,她冷冷地说:“我累了。”
他的热情瞬间冷却下来,深邃轻愤的眼,对上她疏离无光的眸,互相纠缠着彼此。
她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脸,感觉到他积郁在内心的愤怒与羞辱。被自己妻子拒绝的难堪,肯定让他像挨了一记耳刮子,自尊受挫吧?她的眼眸蕴起薄薄的泪光,怕他瞧见,揪着敞开的衣襟,翻转过身,背对着他。
“我想睡了,晚安。”
他沈着脸,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拿出长裤和外衣套上,掩门而去。
她咬着唇不敢哼声,即使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也可以感觉到他愤怒的情绪。她的推拒彻底撕裂了他的心,连日来的冷漠,也磨去他的耐心。
那些暗涌的风暴、纠葛的情感、心酸的无奈,随着他的掩门离去渐渐浮现。
暗夜里,她清楚地听见他带着怒意的步伐快速地冲下楼,发动机车,驰骋在人车俱寂的街头。
她蜷缩着身体,将脸埋入枕心里,痛哭失声,心痛如刀割。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的无奈,她不只无法照顾他,也无法尽一个身为妻子的义务,满足他的渴望……
一直以来,她都是被他需要着,无止尽地付出她的爱,而现在,她一点一点地丧失爱他的权利了。
如果他们的爱情是场错误,为何还要让他们相遇呢?为何要让他们爱得那么刻骨铭心、那么决绝?
她的心彻底被悲哀的命运捣碎,泣不成声。
她觉得愈来愈虚弱,彷佛被弃绝在寒冷的深穴里,被恐惧包围着。
突地,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这凄凉的黑夜,她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接起放在床柜旁的电话。
遥远的另一端,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唤声──
『静晞在吗?我找颜静晞?』
乍听到母亲慈蔼的呼唤声,再度令她的眼泪溃决,她赶紧摀住话筒,不敢让母亲听见自己的哭声。
『是静晞吗?能不能叫静晞来接电话?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颜母在电话另一端哽咽地道。
“妈……”良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静晞!我是妈妈!我听仲凯说了你的事,回来妈妈的身边好不好?不要再一个人待在台湾了。你爸爸也知道你生病的事,他不生你的气了、不气了……』颜母拭着眼角的泪。『我们帮你找到脑科的权威医生,一定可以把你的病治好的……』
“对不起……妈,对不起……我不该对你们这么坏……”她颓然地跌坐在床上,心里盈满歉意。
『你这个做女儿的永远都不懂当妈妈的苦心,不高兴、闹脾气就连一通电话也没有,生病、受委屈也倔着脾气不说……不管再怎么样,你都是我心头的一块肉,是我怀胎十个月才生下来的,有做妈妈的真的会跟女儿一刀两断吗?』
“对不起……”这时她才明白,自己的倔强伤害了多少人。
『如果仲凯没跟我说,你要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