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卫岚立刻睡意全消,两颗桂圆一样的圆眼睛瞪住他,“一定是你昨晚把我踹到沙发底下去的!我睡相这么好,怎么可能会自己掉下去?”
“那是因为我们昨天晚上——”他说到这里,蓦然住了口,俊脸涨红了,尴尬地沉默了半晌,他才嘴硬地道:“算了,懒得跟你这种笨蛋吵架。快穿衣服啦!”由于羞恼,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凶恶,他背过身穿衣服,不去理她。可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身后扫来一记又快又狠的无影腿,他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踢中背部,痛得大叫一声。
“喂,你干吗踢我?!”他转过身来怒瞪她。这女人疯了?
“谁叫你昨晚先踢我下床的?我现在还你一脚,很公平啊。”卫岚双手环肩,语气凉凉地道。
“我……我踢你?”他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女人真是不讲道理!”
“你这男人才不讲道理!”她不甘示弱地回嘴。
“我哪里不讲道理?”他瞪着她。
“我又哪里不讲道理?”她白他一眼。
“你——”他气结,“我懒得跟你说。”说着他别开头,继续穿他的衣服。
“我更没闲工夫跟你吵。”她也别过脸,弯身捡起一条大毛巾披在身上。吵架的时候没有穿衣服,仿佛气势一下子弱了很多似的,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就这样,再度拥抱后的第二天清晨,他们用傻乎乎的吵嘴掩饰心中所有纷乱情绪。仿佛只要专心地怒目相对,就可以成功忽略这一刻空气中浮起的丝丝甜意和由此引起的淡淡尴尬。吵完了,他们默默地穿衣,梳洗。然后,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他们分工作早餐,没有一句对话,默契却好得惊人——卫岚专心地在铁盘上煎出两个微焦的荷包蛋,任伟伦目不斜视地煮开水泡咖啡。狗儿花轮仿佛也感受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怪异气氛,它乖乖地趴在厨房地板上,集中精神吃狗食,一声也不叫。
热气腾腾的早餐端上了柚木桌。他为她倒咖啡,挑起眉淡淡地问着:“几颗糖?”
“一颗半,不加牛奶。”她也淡淡地答,顿了一会儿,反问:“荷包蛋上洒盐巴还是胡椒粉?”说着潦草地把两个调料罐推到他面前。
“都要,先洒盐巴,再洒胡椒粉。”他回答着,心里却想:这个女人果然是一点儿都没变,喝咖啡加糖还要一颗半,口味挑剔得很,真难伺候。
“哦。”卫岚应着,心里也想:这个男人的龟毛癖好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其实先洒盐巴或者先洒胡椒粉又有什么分别?啧啧,就他毛病多。
问题问完了,用餐时间再度陷入沉默无声的尴尬状态。他和她都很专心地吃着盘子里的早餐。
卫岚低头用小刀切着荷包蛋,微焦蛋白中的蛋黄蓦地流出来,沾在银亮的餐刀刀刃上,这情景看在她眼中竟显得有些莫名的暧昧。她无法控制自己纷乱的思绪,每吃一口早餐,她都无法克制自己的大脑清晰地回想起昨晚的一幕又一幕。
昨天晚上,他——抱了她。暌违三年之后,他的身体比她想象中更熟悉、更温暖、更令她沉溺……当他轻柔地在她耳边喘息着唤她“岚”的时候,当他以丈夫疼爱妻子的那种方式温柔地吻着她的时候,她的心里溢满了喜悦和激动。是太久没有被男人的臂膀拥抱了?抑或——是她干旱的心田一直只等着他的拥抱来滋润?他,毕竟曾经是她至爱的丈夫啊……卫岚望着餐盘中糊成一团的荷包蛋,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干涩。
尽管嘴上不愿意承认,可是她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说什么第二春,说什么重新出发找幸福,全都是自欺欺人。她的身体和她的心灵——一直只要他,只接纳他,只等着他呵。尽管嘴上说得再刻薄再难听,心里再不甘再怨怼,她——仍然要命地眷恋着他。
于是她不自觉地回想起一首由某位新加坡女歌者所演唱的老歌来。记得那首歌叫做《伤心》,歌词里有这样一句:“无论我们怎么吵、怎么闹,爱过的谁都无法忘掉。如果我这样就看你走了,我一定会伤心到老。”
持着餐刀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有个脆弱的念头在她心头浮现,随即牢固地扎了根——原来,在过去的三年中她一直是伤心的,她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她离婚了,一个人住一间小套房,养一条狗,三年没有恋爱。每天每天,她没心没肺地工作,没头没脑地跟狗儿对话,自以为平顺而安好地生活着,自以为一个人的日子也可以充实而富足,但其实——她从未充实过,也从未富足过。她的日子很空虚,她的心里很贫瘠,因为那个她惟一深爱过的男人,已经变成她的“前夫”。当初是她一念之差从他身边逃开,而现在,她连承认自己的悔恨都嫌太迟……
卫岚把最后一口荷包蛋塞进嘴里,堵住那即将从喉咙口涌出的某种酸涩液体。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故作淡然地开口:“我们……就这样了?”
她说的是疑问句,满心希望他会回答她“不是”,可是没想到他怔了一下,而后竟然轻轻地点了下头,“嗯,我想……就这样了。”
这答案让卫岚轻喘一声,心口立时尖锐地疼痛起来。在经过了昨晚那样甜蜜的两情缱绻之后,她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什么都好,但绝对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就这样了”。可是,此刻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表情非常平静,没有一丝波动。卫岚用手偷偷在桌子下面揪紧衣角,她心里慌了,她觉得被击败了——或者说,他什么都没做而她却率先认输、不战而败了。
于是她口不择言起来:“你能这么想就最好,我也觉得……昨晚根本是个错误。”她口气生硬。
任伟伦正要端起咖啡杯的手顿了一下。几秒钟以后,他有些仓皇地抓起桌上的餐巾擦拭嘴角,语气含混不清地说:“是啊,我……也这么想。”
“那我们——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好了!反正我们是绝对不可能复合的!”
这一次她的反击来得又快又急,令他身子猛然一震,眉间瞬间略过痛苦的神色。然而他随即抿了一口咖啡,苦涩而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中,成功地压抑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躁动。他迫使自己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回应道:“我同意。”
“我也同意,比你更同意!”卫岚尖锐地喊叫起来,急速袭上心头的痛楚令她握着叉子的手微微颤抖。
察觉到她语气中不寻常的怒气,任伟伦抬起头望向她,抿起了嘴,不说话了。他眉宇纠结,眼色凝重,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放下刀叉,站起身来道:“谢谢你的早餐,我想……我该去上班了。”说完后,他转身就走,不再多看她一眼。他脚步踏得很重,似乎在彰显着某种决心,也似乎是想踏碎某种软弱。
“等等!”见他果真说走就走,卫岚立刻无法克制情绪地大叫出声。她不甘心地起身跟了上去,几乎是恶狠狠地在他身后说着:“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是难以相处!”
任伟伦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同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
“那就别做朋友了!”卫岚双手紧抓着桌沿,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而这一次,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替她带上了门,那门板关上的声音恰似一声叹息,喑哑而又悠长。
狗儿花轮低低地呜咽了几声,将下巴垂到地板上。室内异样的气氛令它食不下咽。
卫岚像个木头人似的呆站在桌前——如同三年前一样,她又把一切搞砸了。
她方才愤怒的叫喊还回荡在早晨的空气中,仿佛在提醒着她,这行为有多么卑微,多么愚蠢。她怎么能妄想用伤人的话语来留住他呢?她怎么能以为在三年前她那样深重地伤害了他以后,他还有足够的宽容和爱意来接纳她呢?她怎么能期待他依旧像19岁那年一样深爱着她、为她痴狂、为她奋不顾身、为她弃守原则呢?
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呵。时间把爱偷换,多年以后的这个早晨,她突然猛醒了,发现自己还深爱着任伟伦,还想要回到他身边去。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因为他的爱,已经不在原地等待了。他走开了,她却一个人留在原地,孤单地爱着,一相情愿、于事无补地爱着。这种爱——当然不会得到他的回应,也活该无法得到他的回应。
卫岚抓着桌沿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她颓丧地在桌前坐了下来,眼泪一滴、两滴、三滴……从眼眶中滑出,滴落温润的白瓷咖啡杯中,在褐色苦涩液体中激起浅浅涟漪。
她想,这一次,她真的会伤心到老了。
(注:本节中所引用歌词出自陈洁仪《伤心》,作词:陈秋离,作曲:许环良)
三天以后,卫岚突然心血来潮地要请钱千芊去吃日本浮士绘料理。她状似很不经意地对好友说:“喂,你知道吗?我有好久没有请你吃饭了呢。”
“你怎么了?捡到钱包?中了彩票?还是钓到家财万贯的金龟婿?”钱千芊诧异地看着卫岚。据她所知,卫岚可不是那种手头有了闲钱就爱拼命请人吃饭的傻瓜冤大头啊。
“总之你今晚有免费大餐吃了,怎样?钱大美女赏不赏脸?”卫岚语气轻松地问着。
钱千芊却听得皱起了秀眉。她直觉地认为这几天卫岚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儿,好像刻意地要表现出心情高兴的样子来似的。
“卫岚,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当然没事啦!你说我能有什么事?”卫岚呵呵笑着,脸上像开出一朵花儿,“我心情好嘛,偶尔也想奢侈一下,烧点儿钱请好朋友吃个晚饭,这有什么不可以?”她挑起眉问着,语气中竟有几分强硬。
钱千芊耸了耸肩,不说话了。她虽然不敢肯定卫岚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但是她可以肯定:绝对不要在卫岚“看起来”心情欠佳的时候忤逆她的意思,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于是这天晚上下了班,钱千芊很乖地任卫岚把她拖进一间价格昂贵的日本料理店里,两人点了数百块钱的鱼生和寿司。点完了菜,钱千芊刚抓起桌上的杯子,就着杯沿轻啜了一口酸甜爽口的青梅茶,这时,就听到卫岚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对她说:“给你讲个笑话:我和任伟伦发生关系了。”
顿时,“噗”的一声,钱千芊口里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她被呛得连连咳嗽,面孔涨得通红,捶着胸口顺了半天的气,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句话来表达心中的震惊:“你……你管这个叫笑话?!”天啊!卫岚和任伟伦竟然“再度”发生关系了!这不叫笑话好不好?这简直可以登上明天报纸的头条!
第7章(2)
“凡是愚蠢而可笑的事情,在我眼里都是笑话。”卫岚轻轻一耸肩。
“可……可是,他、他是你前夫耶!”钱千芊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你们、你们……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卫岚有些不自在地撇了撇嘴,申辩道:“那天晚上气氛太好,加上我又喝了点酒,所以就——”她拿起桌上的两个杯子互相碰撞一下,“擦枪走火咯!”
“可、可是……”可是这不是一个离婚女子和前夫上床的正当理由吧?钱千芊张口结舌。
“OK,笑话讲完了。吃东西。”卫岚“啪”的一下掰开手中的一次性餐筷,“我要开动咯!”她学日本人那样双手合十,垂涎三尺地看着面前的寿司。
而钱千芊此刻却已化身为石佛,张大着嘴,眼神凝滞地瞪着卫岚。好一会儿后,才困难地自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卫岚,发生了这种事,你……你竟然一点儿都不在乎?!”
“哈,我为什么要在乎?”卫岚把一个鲑鱼手卷塞进嘴里,咀嚼两下吞了下去,然后嘹亮地笑出声来,“一夜情而已嘛,又不犯法。只是我一夜情的对象碰巧是我前夫而已。”
“可是,就因为他是你前夫,事情才严重呢……”钱千芊小声地嘟哝。
“你说什么?”卫岚顿时眯起眼,眼神中闪出挑衅的光。
钱千芊立刻聪明地闭上嘴。她看得出,卫岚一定还爱着任伟伦,而那天晚上的“擦枪走火”,也绝对不是偶然事件。只是此刻,卫岚脸上那故作轻松而又艰涩倔强的表情清楚明白地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她不在乎那一夜的荒唐情缘,更不在乎和她发生一夜情的那个男人!谁要是敢认为她在乎,她就跟谁急!
于是,钱千芊换了一个比较安全的问题:“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卫岚耸了耸肩,口气轻松地说:“不怎么办咯,就当那天晚上做了一场噩梦。”
“噩梦否?春梦乎?”见她竭力要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钱千芊忍不住地就想开口损她。
没想到卫岚毫不生气。她摸了摸垂到肩头的卷发,笑了,“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是春梦,可一觉醒来就成了噩梦了。”她这话虽然是调侃,却也是实话。只是她无法对好友确切地说出:当任伟伦一脸平静地对她说出“我们就这样吧”的时候,她的心是那样的因屈辱而抽痛着,让她几乎要失去呼吸和思考的能力。
此刻在千芊面前,她可以装出心无芥蒂的样子来傻吃、傻笑;可是在那一刻,她心里难受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不过,她又能怎么办呢?爱情是两个人共同经营的事业,当其中的一个人不打算参与、铁了心要离开,那么另一个人——通常是无法可想的。她爱任伟伦,但她不能强迫他也爱她,那属于他们的爱情,早在三年前离婚协议书签下的那一刻就落幕了。她的懊悔和醒悟,足足晚了三年。
卫岚拿起杯子啜了口青梅茶,那味道酸酸的,还透着点儿苦涩。她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味道,在心里忿忿地想着:真可恶,这家店明明很贵,可为什么这里的食物却糟糕到令人难以下咽?不行,改天她要到消协投诉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钱千芊小心翼翼地开口嘟囔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于是皱起眉问:“千芊,你说什么?”
然而钱千芊嗫嚅着,好半晌都欲言又止。最后,她终于清了清喉咙,斗胆说出:“我说……卫岚,你好像快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