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我茫然地走在这片地狱中,直到在一根坚固的大梁下,发现妹妹的襁褓——她居然还活着,就在妈妈的怀抱中,发出充满生命力的哭声。
妈妈为了保护妹妹,把她紧紧压在身下,自己却被房梁压死了。
我从她冰冷的手中抱起妹妹,摇摇晃晃地寻找爸爸与哥哥们。在妹妹声嘶力竭的哭声中,我看到了他们的尸体——三个哥哥都已经死了,只剩下爸爸被压在地下,尚留一口气。
忽然,背后又响起一声狼嚎。我慌张地转过头去,看到一只狼在吃尸体——那座荒山上常有野狼出没,偶尔有小孩被狼拖走吃掉,听说军工厂组织捕杀过,没想到还会出现在这里。
那只狼疯狂地撕咬着死尸,或许已经饿了许多天,而我的双腿已经僵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直到它抬起头,眼里放射出幽幽的绿光——许多年后,我都会做梦回到那个凌晨,回到那条孤独的野狼跟前,看着它的眼睛,还有那夜天上的月亮。
当那条狼向我走来之时,妹妹却不哭了。它绕着我们转了一圈,巨大的尾巴扫过地面,散发出一股骇人的腥臭味。它走了,也许是吃饱了吧。
天亮以后,解放军来到这里,救出了废墟下的爸爸,将我们一家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至今,我的妈妈与三个哥哥依然葬在唐山的公墓。
妹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与我和爸爸相依为命。那些日子我们流离失所,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我直到九岁还没有开始读小学。因为没有妈妈照顾,爸爸又从来不会照顾人,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营养不良的我个子瘦小,一年四季都穿着邋遢的旧衣服,经常被其他小孩欺负。但是,只要谁敢欺负我的妹妹,我就会冲上去不顾一切地揍对方,也不管自己会不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我想,在大地震的那个夜晚,如果没有妹妹的哭声,我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将永远睡下去。也是我从废墟里抱出了妹妹,否则她很可能会被狼吃掉——我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一点点伤害,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妈妈的脸,尽管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瞬间。
八十年代,在高层领导的关照下,父亲回到北京官复原职。
我们家可算是红色世家,我的祖父参加过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有他一份,后来作为地下党员,直接受周恩来的中央特科指挥,潜伏在国民党特务机关,提供了许多重大情报,对几位无产阶级革命家有过救命之恩。祖父在顾顺章叛变后被出卖,最后死在国民党的监狱里。我的父亲在延安长大,被送去前苏联留学过,不到四十岁就成为副部级干部,全赖那些老人的报答之心。
从此,我们一家过上优越生活,每天都能吃到特供食品,出入有专车接送,还有专人照顾生活起居。我有幸就读最好的小学,还在第二年跳了一级,以使我与同学们相比不要太高——我的个子也长了起来,初中时已鹤立鸡群,有不少女同学暗恋我。
但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女孩,因为我有妹妹。
她真的、真的非常迷人。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可爱的女孩变成花季少女,又成为浑身散发魅力的女人。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保护她,生怕她遇到什么危险,更怕她会被别的男人骗走。我和她没有妈妈,爸爸整天忙着在外面开会或出差,也没有机会跟我们在一起,差不多只要在家里,就是我和妹妹两个人。
我想,我喜欢她吧,可我不能说出口,那是多么难以启齿之事啊。
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妹妹也考进了大学。那是一所全国闻名的重点大学,她成绩优秀,长得又漂亮,自然成为学校里的焦点。我常常去学校里找她,以防范的眼神看着她那些男同学,不知道的人都会以为我是她的男朋友。有时路过大学的湖边,看着水面上倒映着的两个影子,真像是一对般配的情侣。
但我没想到,妹妹真的有了男朋友,并非我日夜提防的那些男同学,而是一个在大学食堂打工的小伙子。不但是我,还有我们的父亲,以及她的老师,都强烈反对她的恋爱。可是,从没真正恋爱过的妹妹深深迷恋于他。在父亲的压力下,学校开除了那个男人,妹妹就跟着他私奔了。
我和父亲用了各种方法找她,直到一年以后,我在南方的海边看到她的尸体。
据说,妹妹与那个男人流浪了一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两人饥寒交迫前途渺茫。她不敢向人求助,因为一旦被知道在哪里,父亲肯定会通知当地警方,把他们两人控制起来,并把那个男人投入监狱。最终,走投无路的两个人,跳海殉情自杀。
我抚摸着死去的妹妹,抚摸着她苍白的脸,被海水浸泡得松软的皮肤,缠绕着海藻的黑色长发,亲手把她送进殡仪馆的火化炉,直到她诱人的身体变成一堆骨渣与灰烬。
我知道这辈子不可能再爱上任何女人了。
妹妹死后不久,父亲因病去世了,他的葬礼在八宝山举行,许多大人物送来花圈,但我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我并未如父亲安排的那样,进入某中央部委工作,而是带着父亲留下的遗产,开了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那年头只要有点后台背景,就可轻松赚到许多钱,我在两年内完成了原始积累。在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冷酷无情,前一天还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第二天就可以让他倾家荡产,锒铛入狱,为的就是侵夺他的资产。
十年前,我将所有产业合并为未来梦集团,趁着房价开始上涨的机会,从各地政府大量拿地。因为我家的特殊背景,我从不敢让人知道我的底细,异常低调地隐藏在幕后,以至于十年来除了集团高管和总部少数员工外,几乎没人知道我的名字,也没流出过我的照片。
四年前,我买下未来梦大厦的这块地皮,当时周围都已建起高楼大厦,唯独中间有一大片老旧的住宅区。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这里?何况,多年前这里曾经是墓地。
对不起,我有我的原因,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而我想要把这个原因带入坟墓。
拆迁与动工持续了一年,直到未来梦商场、写字楼、五星级酒店同时开张。
我把集团总部迁移至此,并把家也安在了顶楼的总统套房。集团高管们肯定觉得我是个怪人,放着郊外价值上亿的别墅不住,要住在闹市中的酒店套房里。
因为,我想每天从顶层的窗户看出去,看着底下那片已被水泥与柏油覆盖的土地,那里曾有我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
我希望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世界末日。
宿命?多年以前,我本应该在唐山大地震中死去的。
我知道等待我们的无非也是死亡,只不过是谁死到临头,谁又能撑得久一些罢了。但是,我想活下去。
我掌握着大厦的电力系统,虽然剩下的柴油不多,只能维持几天时间。我还尽力维持良好的空气,不让氧气太快耗尽,也不能让尸体的腐臭把活人毒死。但我并不想做什么领袖,我只希望让自己活下去而已。吴教授自然成为核心,还有一个天才的小说家周旋。
而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或许几天,或许一周,但绝不超过一个月。我深深地唾弃自己,每次面对镜子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害怕看到幽灵般的绿色目光。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而其他那些幸存者,也将不久于人世。
当我看到那头狗熊般的猛犬,就会想起唐山地震后的荒野,那头在废墟中吃人肉的狼。耳边传来骇人的狼嚎,穿过布满尸骨的城市,直到月光下的山野。三十多年来,那个噩梦从未离我远去。
此刻,我写下这封遗书,交代我的人生,以及在世界末日的地底发生的一切。你们会相信这是真的吗?或者因此而怀疑人生的意义?
如果,还有明天?
我不知道。
未来,如果还有幸存者,无论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后,或是外星来访的生命,发现地球这片死亡的废墟深处,还埋葬着一座坟墓般的大厦。你们小心翼翼地通过楼梯,一直下到地下四层,发现那一大堆早已烂透的残骸,又会发现一道通往地狱的暗门。你们当然有技术打开这道门,接着来到《地狱变》跟前。当你们被这地狱的景象,被燃烧的牛车中的女子震撼,就会意外地发现壁画背后的秘密,发现这个潘多拉之盒。
如果,你有勇气打开……而我早已经化作幽灵,躲藏在你背后,看着正在读这封遗书的你。
第四章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19点19分。
“而我早已经化作幽灵,躲藏在你的背后,看着正在读这封遗书的你。”
叶萧拿着这封遗书,耳边感到一阵阴冷的气流,似乎罗浩然正站在背后,把一只冰冷的手搭到他的肩头……胃里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让他战栗着松开手指,让这沓纸飘散到了地上。他狂吼着转过头来,掏出手枪对准背后,却只有《地狱变》的壁画,那些刀山火海中的恶鬼,与身首异处的末日人类。
叶萧有这样一种感觉——罗浩然就算被割断了喉咙,被法医开膛剖肚,在冷柜里变成一具僵尸,却始终没有离开这里,或者说他不愿离去,他长久徘徊在地底,化作幽灵嵌入《地狱变》——也许会在壁画里找到他的脸。
他捡起罗浩然的遗书。字迹漂亮,也很干净,没有多少涂改痕迹——不过,笔迹看起来有些眼熟。
叶萧依然坐在地上,眼看着壁画,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袋,这是用来保存小型物证的,里面有一张小小的照片。这是在清理尸体过程中,从遭人背后刺死的年轻人身上发现的,藏在他贴身衬衫的口袋里。照片里是一个刚刚发育的少年,以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叶萧认得那个女子,就算烧成灰也认得,可惜早已化作幽灵。
虽然十多年过去,他仍怀念初恋女友雪儿。他也是为了死去的雪儿,才会在另一个世界中被困了五年。但是,雪儿并不是他第一个爱过的女子——如果暗恋也算爱的话。
三天前,叶萧刚拿到这张照片,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中的女子,继而查出了少年的身份——照片拍摄于四年前,女子名叫楚江南,少年是她的儿子,名叫楚小光。
照片中的楚江南有一张冰雪般的脸庞,原本明亮如水的眼睛却仿佛被一层纱遮挡。与十七年前的她相比,并没有太多变化,却多了一番成熟魅力,不像刚转到四一中学,低着头走进教室,坐到叶萧隔壁座位上,像个害羞的小女孩。自那一刻,叶萧喜欢上了她。
他们都只有十八岁,在四一中学高三(2)班。江南出生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跟着父母返回城市,住在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里,就在未来梦大厦旧址之上。叶萧经历与她相似,只不过早回来几年,父母却还留在新疆。从遥远的沙漠回到大城市,她几乎听不懂本地方言,也就找不到女生做朋友,又因长得好看遭人嫉恨,常有女生暗中使坏欺负她。每次看到这种情形,叶萧就会站出来为她出头,反而更让江南难堪,使她成为全体女生的公敌。因为都来自新疆,叶萧与江南有许多共同语言,时常坐在操场的树荫下,回忆收获瓜果的季节,或是漫天风沙时的恐怖景象,还有深入洞穴寻找两千年前壁画的历险……那年是最可怕的高三,他上课总心不在焉,悄悄瞥向隔壁座位的她。她不像别的女生那样整天无聊地转笔,或在课桌底下偷看琼瑶书,而是认真地看老师板书,期望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这也是她的父母千辛万苦回城的目的。她还是叶萧的邻居,两家几乎只隔一条巷子,步行两分钟就可到达。每次上学与放学,他们总是结伴而行,一路上的小流氓就不敢接近。
每次靠近江南,都能闻到她发丝间一股淡淡的薄荷味,说不清是洗发水的味道还是天生的。叶萧忍不住把头凑过去,又在她转过头来的瞬间,像弹簧一样飞快躲开。
有一次,他们走在春天的夜晚,同样也是四月,那时天空还没怎么被污染,她深呼吸了一下说:“叶萧,你觉得,我们能活多久?”
“不知道——”她在看星星,他在看她,“我想,七十岁,就够了吧。”
“可我有一种感觉,我好像只能活到三十岁。”
“不会的。”
江南将视线拉下来,从星星转向他的眼睛:“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我不相信。”
她苦笑了一下,理了理脑后马尾:“你信不信世界末日就在十七年以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会陪着你一起死的。”叶萧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双腿都在剧烈颤抖。
“真的吗?”路灯下她的脸如此迷人,叶萧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生怕再多看她一眼,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她随即摇摇头淡淡地说:“不会的——因为,那时我早已经死了。”
“不。”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不停地找你,直到找到你的那一天。”
江南甜甜地笑起来,她明白这只是男孩子惯常的甜言蜜语,便对着他的耳朵说:“我要回家了,再见。”
他第一次明白了书上写的“吹气如兰”的意思。
“明天见。”
“世界末日再见吧。”
黑夜里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
春天的星光下,叶萧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几个月后,叶萧考上公安大学,认识了一个叫雪儿的女孩。
她们都已经死了。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19点29分。
坐在深深的地底,《地狱变》壁画的背后,叶萧拿起对讲机,向地面指挥部询问:“总部,我是叶萧,老王在吗?”
一分钟后,传来警官老王的回答。叶萧急促地说:“老王,立即通知周旋、陶冶、莫星儿、丁紫、玉田洋子,让这五个幸存者来现场。”
“现在吗?不会吧?”
叶萧吼了起来:“必须全部到场!因为——我已发现所有真相!”
第五章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21点19分。
老王带着所有幸存者也是嫌疑人来到地下。
陶冶第一个走进来,目光恐惧地瞄向四周,他本已买好了离开本市的车票,却被警方强行控制了。这两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