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总在骗你呢!”
他全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伪装的笑容,“是啊,从最初认识的时候就不告诉我你的真实出身。后来,联合卫成器那小子骗我娶你。再后来,骗我说是四爷的人。现在又告诉我你其实是八爷的人,只不过一直被派到四爷府里做探子。除了我,你还骗了四爷,你的阿翁阿婆,怕还有其他什么人吧?”
他笑,一个劲地傻笑,看上去连最后一点气力也被她折腾光了。
“都说何夫子小姐有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本领,我看你最厉害的应该是骗人吧!随便说说就是一场骗局,让别人宁可为你去死,也愿生存在谎言里的骗局。”
他的伤心她看在眼里,向门外张望了一番。何夫子忽然上前,用力地抱住他,他直觉想推开她,却不料她抱着他的力气简直惊人。挣扎间,只听她凑到他耳边细语:
“还记得我问过你的问题吗?”
——你猜,我娘后来怎么了?
他一直不敢猜测这道问题的答案,今日,选在这个局面下,她告诉他。
“为了控制我,八爷像对待你一般软禁了我娘。我娘直觉八爷要我去做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为了我不行差步错,我娘……自缢了。”
他愕然,她的话似还未完。
这样看似暧昧的姿势,让她可以贴在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告诉他:“八爷为了继续控制我,命人一把火将我娘烧为灰烬,埋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这些是四爷打听清楚告诉我的。自我离开八爷府到四爷府做包衣以后,我再没能见到我娘。”
她要说的都说完了,话钻进他耳朵里的瞬间,她也同时松开了抱着他的手臂。
“为了你能得到一个好下场,就照我说的做吧!”
何焯全然被她说懵了,除了直直地看着她,什么也做不了。在八爷对她做出这样的事以后,她还要甘心为八爷卖命?
这说不通啊!
何夫子却没想再待下去为他解释,她打开了门,往外面走去,转身的一瞬,她朝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就算我一直都在骗你,就算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骗你,但请你记住,有两句话我绝没有撒谎。一是我娘的下场,二是——你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着,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门合上了,她的容颜留在了他的眼底。
“所以,就由我出面代写,让何焯誊写后署上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何夫子与何焯对视了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八爷身上。她就那样坦荡荡地看着他,丝毫未因为他的强压而躲闪,她要让八爷对她的话毫无疑心。
“我不懂,为什么要由你代先生写,而让先生署名呢?”
八爷可不是随便可以糊弄过去的人物,这点何夫子早已料到,“八爷让我来说服何焯,我照做了。可一心认为八爷不该参与此事的何焯又怎么可能写出上佳的折子呢?倒不如让我试试,再由何焯照着誊写。待写好后,八爷亲览,觉得不错就让诸位大臣联名,这样八爷可放心?”
八爷将何夫子前后的话逐一仔细推敲,觉得并无不妥之处,便应了,“只是不知表妹你文采如何。”
何夫子莞尔,“八爷您给我一个时辰便可,一个时辰后,我让何焯照我所写的折子誊好了递给您与诸位大臣指点。”
仅仅一个时辰的工夫,她要起草折子,还要交由何焯誊写——这就是天下第一的大才子,久经朝局的老臣也难以办到,她当真以为她是神仙吗?
八爷拭目以待。
第8章(2)
还就是一个时辰的工夫,何焯已经递上了誊写好的折子。八爷及八爷党诸位重臣逐一传阅,无一人说不好的。
无论是辞藻、理据,还是章法、起承,皆是上上之作。她既有才子的文采,又有老臣的精道。
她常年在书坊排版印书,过目不忘的本领让她博览群书,文思过人。加之身为包衣,负责四爷书房诸多书籍的她时常有机会看到各种折子,平日又用心分析圣上披览的奏折。日积月累,她对此道早已是精之又精。
八爷大赞:“早知你有此本领,我该请你进我的书房才是。”
何夫子谦谦笑道:“八爷过奖了,我一个印书女,不过是刻意模仿当今圣上的喜好罢了。若真让我著书立说,那是断不行的,还要是何焯这样名闻天下的文人方可。要不,怎么还得署他的名呢!”
她这话说得在理,八爷受用得很。他转手就将折子转给八爷党的那些头头脑脑,“把这道折子传下去,联名吧!”
众人忙用心做事去了,只等着保举当日,一齐将折子递到圣上面前。根据圣上所言“众议谁属,朕即从之”,八爷相信除了他自己,储君之位再无他人。
他信心十足,意得志满,连忙嘱咐何焯:“你也忙了好些日子,早些回家去看看吧!”说着说着竟取笑起他来,“本王说了一箩筐的话敌不过夫子这么一句,先前你还不乐意娶人家,我瞧你啊……是早就把心属出去了。待办完了这件大事,我让福晋出面,替你们好好操办操办。”
何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好在有理由在手上,借口多日未归,家中不知担心成什么模样,他早早便出了王府。
只是,他并未急着回家。守在王府门口,他在等待何夫子。
天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她写在纸上,叫他誊写的那份折子,分明是八爷的字迹——她想干什么?假冒八爷的笔迹,她到底想干什么?
他等了又等,足过了几盏茶的工夫,眼见着天都黑了,终于把她给等了出来。她出了门就上了一辆等了门外许久的马车,见她大有驾车而去的势头,何焯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凭着他那文人的破身手,他硬是攀上了马车。
“去哪儿?”
“你上来做什么?”要不是马车飞驰,她真想把他给推下去。这是什么时候?他还在捣鼓这些。
“你去哪里?我有事跟你谈。”
“闭嘴!”天大的事也没活着重要,“我在救你懂不懂?识趣的就把嘴给我闭上,把眼睛睁开,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在跟着我们。”
知道此非常时候要行非常之道,何焯顺从地闭上嘴巴,把个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四下里搜罗着周遭的情形。
何夫子如此着急并未去他处,竟是赶往何家书坊。何焯虽敢惊讶,也不敢出声,跟着她下了马车,大步进了院内。
刚进屋里,何焯就呆了。打头里坐的不是旁人,竟是四爷——雍亲王。
见他们进来了,四爷冲十三爷使了个眼色,十三爷心领神会,领着一干人马到外头守着,生怕走漏了半点风声。
四爷坐着喝茶,何焯立马打千请安:“微臣给四爷请安……”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何家一个小小的书坊里呈上的都是极品好茶,原来常有极品之人前来啊!
四爷挥挥手,叫他起身,显然人家来这里不是冲着他的。四爷略过何焯,紧盯着何夫子,“你叫我来这里等你,说有要事,现在倒是说说啊!”
原来,何夫子在前往八爷府起草折子之前,就已经捎话请四爷避开眼线来书坊等着。雍亲王费了大工夫,甚至是乔装打扮小心谨慎地打后门进了何家。
如此用心,四爷料想必有攸关之事。
如他所料——
何夫子对着四爷跪了下来,连磕了几个响头,她才出声:“奴才想请四爷放我和何焯一条生路。”
“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现在谁要你们的命了吗?”四爷品着茶,倒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何夫子从怀袖中取出那份她亲手起草的保举八爷为储君的折子,双手递到四爷跟前。四爷接了,略扫了一眼便放下了,“这是你起草的?日后老八登基,你们二位就是股肱之臣。想必二位是要大富大贵了,放着将来的圣上不求,跑来磕我的头做甚?磕错了头可不是好玩的!”
何焯刚想解释,却给何夫子一把拦了下来,“四爷,当此时机,您老就莫要再试探我和何焯了。”
她指着那份她亲书的折子告诉他:“四爷,这份折子若是一个人递给圣上,倒也还妥当,一旦一百多个朝中重臣联名保奏,这必是一场大祸。或许万岁爷会看在金口玉言的分上,法不责众,但这当头起草之人的罪责是再免不了。说句不敬的,有朝一日,一旦您登上大宝,又怎么会放过八爷的党羽。”
“放肆!”四爷猛击桌子,怒不可揭,“妄议储位、揣摩圣意,那是灭族之罪,来人啊,马上把她给我拖出去,交宗人府发落。”
四爷是发了话,却不见身边的人动弹。何夫子微叹了口气,她是当真厌倦了这些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四爷,您先好好看看这折子上的字迹,您不觉得熟悉吗?”
四爷依她之意,端详了半晌那折子,终于蹙眉发话:“这……这怎么好似老八的字?”
“我勤练数载,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这一手能起到作用。”此当最最关键之时了,“四爷,您不妨找个中立之人,将这道拟订的折子事先呈奏给圣上,他日一旦八爷党将那份联名保奏的折子递到圣上面前,您猜——结局如何?”
若康熙爷认定是老八起草了这份折子,让朝中重臣联名,那这结党谋私一罪可就钉实了。
四爷一怔,万料不到这包衣奴才竟有此谋划,其心不可谓不毒也。然,这正是他所求的。如今放眼朝中,可以与之争夺储位的惟有老八、老十四。一举除去八爷党,对他来说,比一举拿下储位更重要。
二阿哥曾是稳当当的太子爷,可到底还是被拉下了,这当中老八没少使绊子。就算现今让自己坐上了太子位,也难保他日不会被老八再拽下来。
而且综观老爷子这些日子以来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保举储君是假,查找朋党倒是真。四爷他正愁找不到机会、证据落实这伙八爷党,没想到老八自己倒动了起来,若再添上何夫子给的这桩证据,真可谓天助他爱新觉罗·胤?。
他收下了何夫子给的这件秘器,然他并不觉得这够达成交换的条件,“这道折子你虽是给我了,却是为了帮何焯脱罪。”显然,他并不承何夫子这份情。
何夫子早就料到,何焯还好说,不过是一介文人书生,放便放了。可四爷绝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她知道的太多了。放走了她,四爷打心里不放心哪!
她背过身去,从贴身的衣襟里解下了一块白绢,拿捏在手里,她知道这是该交出去的时候了。
“四爷,您还记得我是怎么到您府上的吗?”
“记得。”
如何会不记得呢?
第9章(1)
那年冬,瑞雪纷飞。
管事的领了一个丫头进府,说是包衣何老三家的。照例这样的奴才进府是用不着领给四爷瞧的,管事的领着那丫头绕过正堂往后面去了。
隔着远远的道,在那雪花摇曳的场院里,她高声向他喊道:“是八爷派我来的。”
没有任何掩饰,她的声音刺进他的耳朵里,他知道,他们势必得面对面详谈一番了。
依照他的性子,是绝对不会信她的。
一个小小年纪的奴才,又是个丫头,老八派她到府里来做什么?那当口,在众兄弟中排行老四的胤?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和老八争天下。
他不像大阿哥,虽非嫡出,却是长子;他不像二阿哥,皇后所出,生来就是太子命;他不像三哥,满腹经纶;他也不像老八,深受皇上喜爱,又得老臣赞誉——他是老四,生母出身平平,又不受皇阿玛宠爱,自己的性子也不讨喜。
他选择行人臣之道,支持太子,辅佐日后的皇上。
他既无野心,也无顾及,遂无不可告人之处,他不懂老八好端端的派个丫头到府里做什么。
“太子爷淫乱后宫,八爷认为自己有可乘之机,纵观诸位皇子,他以为太子爷倒台后,日后堪与他一争储位的,四爷您算一个——所以,他早早地安排下了。”
太子淫乱后宫?
这是天大的秘密,即便是他这个辅佐太子的亲弟弟也只是从诸多旁证中隐约猜到一二,她一个小丫头是如何知晓的?
他在佯怒之余开始考虑她所说的真实性。
“为何老八要派你这么个丫头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他信得过你?告诉你,我和老八那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亲兄弟,轮得到你这么个东西来挑拨离间?”
“太子和八爷不仅是亲兄弟,还是君臣——四爷,当此时机,您就莫要再说场面上的话了。明说了吧!他软禁了我娘,以此胁迫我。我算不得什么东西,可论辈分,我是八爷的表妹,他亲娘舅的女儿。他应了我,事成之后给我抬旗,让我进八旗,再给我寻摸个好人家,将来我们娘儿俩都好有个依靠。”
她的胆识、见地,在这几句话中表露无遗。四爷相信,他所能看到的,老八也看到了,所以他才会挑这么个看起来不起眼的丫头埋在他身边做探子,既安全又独到。
他仍故意说道:“这不正好嘛!又是抬旗又是嫁人的,有什么比这对于一个女儿家更好的?”
“旗人女子多了,过得好的也没几个,我不稀罕。嫁人?八爷看上的人,未必我就能相中。我要嫁的,我自个儿会挑,不劳烦爷了。至于将来的好日子,我更不指望。被挟持在八爷府里的我娘,现在有没有好日子过还另说呢!”
她是当真不糊涂啊!四爷好笑地瞅着这么个黄毛丫头,连性子里养成的防备与多疑也忘了,“你告诉我这些……想干什么?”
“我做您的探子,为您打探八爷那边的消息。我不求您给我抬旗、寻摸婆家,只望有朝一日,您放我全身而退。”
多少年过去了,她的话犹在耳边。
这些年,他渐渐退离了太子一党,联合老十三培养自己独立的势力。而老八,也从当年不起眼的皇子发展到今日牵动朝局的八爷党。
在皇子中,老八得老九、老十的支持,近来又有老十四与他携手同进退。在朝中,有许多重臣是他的心腹,八爷党可谓名满天下。
而何夫子呢!平日里,她拿他府里一些消息换取八爷的信任,再将从老八那儿探听到的秘密告诉他。他从不指望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