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大姑娘吓得半张着嘴巴,何焯索性惊得说不出话来。
廉亲王见他们这么大反应,忙从旁解释:“说起来,何夫子也是我大舅的遗孤,之前流落在外,我也照顾不上。前些日子,二舅,也就是他父亲……”八爷指指卫成器道,“他来同我说了,说是要把何夫子入了卫家家谱,我说这是好事,也告慰了大舅的在天之灵。二舅又说何夫子已近二十尚未婚配,求福晋给做个媒,找户好人家给托付个终身。也不知福晋怎么想的,一下子就想到何先生您也至今未曾婚配。
“我本觉着先生跟何夫子不太合适,她一个印书的,配你这么个写书的,到底差了些。然福晋倒劝我,这些年也没顾上这么个亲戚,她受的那些苦,她如今的局面也是我这个做哥的错。
“我一想这话也是,叫了她进府来见见,又让福晋从旁瞧着,好在品行修养都是不差的。等入了家谱,抬了旗籍,那也是贵人,配给先生拾掇拾掇家事倒也还成。遂我才斗胆担了这份唐突,把这事揽上身——先生,您看?”
何焯闷着头半天未吭声,久久之后方道:“八爷开这个口,于何某是天大的恩典,本不该推辞的。然何某与何家小姐之间多有芥蒂,这亲攀得怕是不合适吧!”
八爷略点了点头,“刚刚成器也说了你们之间的误会,我这位表妹也是太厉害了些。这事先生也不急着回绝,先放着,待过些时日再说。先生看,可好?”
八爷都这样讲了,何焯再怎么不快也不能够一语回绝,只好暂且放下。他心想,等过些日子八爷提亲的这份心渐渐淡了下来,再行回绝也未尝不可。
有一点他得说白了,他是不想再跟何夫子这女子有任何的牵扯了,所以她也不用再动任何心思。
何夫子未料会这么快再见何焯,前些日子他才指天发誓再不见她的。
她狐疑地瞧着他,他倒先开了口:“我是不想再见你的,你也不用再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他悠悠一叹,脸上尽是不屑,“你倒是厉害,竟把八爷都请动了。你有这份能力,何苦为难我来着?什么达官显贵,什么名门望族不好嫁,非盯着我做甚?”
“看来八爷已经去见过你了?”
她这是什么口气?搞得像她比他还无奈似的!何焯心头火越烧越大,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饮尽,喝进肚里才觉得那水味道怪怪的。
“这……这是什么东西?”
“沾在手里排字的,昨天的,有点臭了呢!”
这会子她的坦率让他想吐,一边呕着那些脏东西,他一边哀叫连连:“现在你怎么不骗我了?”
“是你要我别再骗你的。”她冤啊!
“我还要你别再毁我名声呢!可你居然请动了八爷。”这个死丫头,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反省啊!
第5章(2)
何夫子不吱声了,眼睁睁地看着何焯在那里发牢骚,这样一来他反倒说不出话来,“你……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也没想到八爷说要帮我找个婆家,竟然是盯上你了。”她也很无奈啊!
她那是什么表情?看起来还挺委屈的啊!“你以为八爷会把你说给谁家?”
“就像你刚刚说的,达官显贵、名门望族,哪个不成啊?干吗非得是你?”她嘟囔着。
何焯恨不能掐死她,“你……你简直……”
何夫子趁着时机忽然凑到他耳边吹暖风,“其实你打心底里挺高兴八爷来替你我说媒吧?难道你真希望我嫁到别家去?”
何焯不吭声,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很清楚,他并不希望八爷把这个媒说到别家去,可要他接受一个满嘴谎言的女子为妻,还不如把她直接丢进尼姑庵里呢!
他低着头拿帕子擦去嘴边的污秽,却不小心对上她清澈的眼眸。
“现在,可以听我好好解释了吗?”
他仍是不出声,不拒绝也不接受,一如他此刻左右为难的心情。他对她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喏喏小姐同你说的那些都是事实,我确实是卫成器的堂姐,也确实与他合谋想要激你娶我。但有一点请你相信,我也是卫二爷,也就是我叔叔为了得到你那本《八股锦绣集》,找上门来的时候,才与他相认的。”
这一切还得从廉亲王胤鶴的出身开始说起——
“廉亲王的母亲卫氏,原本是满州正黄旗包衣人、宫内管领阿布鼐之女。因是辛者库出身,故较后宫其余人等视为卑贱。你在京城几年,约莫也知道宫里的规矩吧!辛者库是内务府管辖下的奴仆,清代八旗官员获罪后,他们本人及其家属被编入辛者库,成为戴罪的奴仆,以示惩处。
“卫家的先人,据说是我父亲的祖父获罪,以至整个卫家成为辛者库罪籍。按照宫里头的规矩,姑母的出身仅能充当宫女,在宫内干些粗活,与圣上接触的机会并不多。谁知她因温柔聪慧、美丽出众,被康熙爷看上,初时只是受到恩宠,并未加封。
“父亲与母亲本是青梅竹马,二人少时便玩在一块,约定好成年后结为夫妻。一个辛者库出身的人想娶一个包衣奴才之女为妻,本也是名正言顺。孰料后来姑母为圣上诞下麟儿,就是当今八爷,因此受到加封,成为常在。自那时起,祖母就对父亲要娶母亲一事极力反对。
“因为祖母的强烈反对,父亲不得以放弃了娶母亲为正妻的想法,将母亲收为外室。父亲曾妄想,有朝一日在得到祖母同意后能接回家中。在这段时间内,父亲听从祖母的安排另行成亲,娶了一位从五品官员的妹子为正妻。母亲进卫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可她偏在那会子有了我。
“康熙三十九年,姑母被册为嫔。不久,她又被晋升为良妃,成为康熙帝当时仅有的五位妃子之一。也就是那年,父亲作为良妃的弟弟被封了官,带着正妻坐船去福建那边任职。因为正牌夫人去了,母亲不方便同往,只能留在家里等候父亲的消息。孰料父亲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浪,自此以后再无消息。
“听二叔说,好像父亲临走前还为了母亲的事同祖母发生了争吵,因此父亲离世后,祖母更加痛恨我母亲——大约是内疚吧!不管什么原因,祖母是绝不允许我和母亲进卫家的。又过了几年,母亲因为病重撒手人寰,阿翁因为气恼卫家,索性给我改了‘何’姓,自此以后我便跟着阿翁阿婆在书坊里过日子了。
“至于二叔……他少小时便跟着亲戚在南边住,后来在祖母去世前才得知父亲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尚留人世,多方打听隐约知道我母亲姓何,是家书坊的独女。上回来找你,和我一番攀谈之下了解了我的出身,二叔将其视为天赐奇缘,遂想把我收入家谱,改回‘卫’姓。”
这就是她的故事?她全部的故事?何焯听着,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啊!
“那你和卫成器,你们……”
“我和二叔达成条件,卫成器配合我激你娶我为妻,我呢,帮卫成器读书,助他考取功名。”
就这样?所有的骗局只是这样?可何焯怎么还是觉得何夫子在某些地方对他有所隐瞒呢?
“你……”
“你离廉亲王远点,还有——千万不要答应他娶我之事。”
“……呃?”
何焯傻掉了,那个几天前还千方百计想阴谋搞算计刺激他娶她的女人,现在却要他别娶她?
她成心耍着他玩,是吧?何焯愤而大吼:“你看中更有权势的人直说便是,用不了玩这等花招。”他起身欲走。
何夫子告诉自己,她不能再眼睁睁地看他走掉,不能再任他继续误会下去。他要她的坦白?
那她就明着对他说了。
“何焯,你这个笨蛋,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是不希望你卷入九子夺嫡,万劫不复的境地。”
“别再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敷衍我,你真以为我是个笨蛋,难道还不比你一个印书女更懂当前朝局?”她总爱自以为是,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何夫子愤愤地瞅着他,“是你太自以为是了,总是看轻我。”
他当真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吗?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进入廉亲王府?是李光地!是你那位恩德戴天的恩师向廉亲王举荐你。”
这又如何?何焯觉得很正常,“恩师确是帮了我许多。”
“他帮的可不只是你一人。”何夫子说得口干,兀自倒了杯热茶,先润了嗓子再说。她也不招呼这位客人,估计人家也不敢再喝她的水了,“你那位恩师帮过的人可多了,除了把你何焯举荐给八爷,他的其他一些历届门生故吏也分别被举荐到三爷、四爷和远在外头的十四爷处,早年间还有些他的门生供职于被圈禁的大爷和被废掉的太子爷那里。李光地的这些推举并不是一般的举荐,他的这些门生往往充当这几位皇子府邸内的参谋角色——与你今日之遇如出一辙。
“一如你今日成为八爷的上宾,为其谋划一般,那些门生也在不同的夺嫡之战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就连如今堪与八爷抗衡的雍亲王四爷府邸内也有李光地的门生。后来大爷和被废掉的太子爷纷纷垮台,他那些门生也因此或丢官或发到外地做官,更有几位心腹被诛杀。一旦这些门生跟着皇子倒了血霉,就像对待陈梦雷陈先生一般,你那位恩师可再不会出面保举——你觉得一切只是巧合,当真只是你那位恩师爱才惜才?”
何焯心里“咯噔”的一声,像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要害。他在八爷府里这段时间,不管是否愿意,朝局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
当今圣上痛恨党争,这是众所周知的,可康熙爷毕竟年岁大了,谁会接下那把龙椅,朝中每个官员都在私底下审时,在心中度势。
难道恩师真如何夫子所言,明知道圣上厌恶党争,可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他自己不选择皇子,却让自己的门人投石问路?
若真是如此,他们这段师生情又成了什么?
他跌坐在圈椅内,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何夫子心知他开始考虑这当中的蹊跷之处,她庆幸于他在跌到谷底之前终于懂得为自己设想了。
“何焯,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我说了多少谎话,请你相信两件事,其一,在这世上,也许我会害任何人,但绝不会害你;其二,如果天地间,于你而言只剩一个人可以信赖,那么那个人除了我,绝不做第二人想。”
何焯怔怔地陷于椅内,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知道他下一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被恩师设计进入政治陷阱中的自己该往哪条路上走,还是……还是根本就没有路可以走?
“依你之见,我该投靠四爷?而远离八爷的圈子?”
他蹂躏着自己的十指,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怎么会这样?我以为进入南书房,入驻廉亲王府,我以为我终于找到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实现毕生的抱负。我并不想进入谁的圈子,更不想参与什么夺嫡之争。”
何夫子扶着他的肩膀,说不上是安慰还是有意刺激他,“可你已经卷入了,何焯——你没得选择。”
“你是四爷的包衣,你当然希望我跟随四爷。”
他到这一刻还以为她如此这般的相劝是别有目的吗?何夫子长叹一声:“你总说我对你是虚情假义,是机关算尽,可你何曾看到我的真心啊?”
也罢也罢!走到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儿女私情倒还是其次,最最要紧的是保住性命才好。
她决定与他推心置腹一番——
第6章(1)
“何焯,此时、此刻、此地,除了天地,只有你我二人,平心而论,你觉得当今圣上如何?”
抛开取悦龙心之意,在南书房侍候了一段时间的何焯真心以为——“当今圣上可谓千古一帝。”
康熙爷早承大业,勤政爱民。经文纬武,寰宇一统。虽说是恪守祖业,然顺治帝留下遗患甚多,康熙爷要守业更要开创。他圣学高深,崇儒重道,几暇格物,豁贯天人,尤为古今所未觏。他在位这些年,除螯拜、平三藩、收台湾,平定准噶尔叛乱,遏制沙皇俄国的扩张。放眼普天之下,久道化成,风移俗易,天下和乐,克致太平。
综观历史,堪与康熙帝相比的君王,前无古人后……怕也少来者吧!
何夫子点头称是,“康熙爷确实是一代明君,所以在立储之事上绝不会马虎。加之有二废太子之事在前,圣上更不会随心立储,你以为呢?”
立储之事已成当前大事,虽然康熙帝不言,但私底下九之夺嫡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何焯也深感此事重大,“那么你是觉得四爷最有希望继任皇位喽?”
何夫子摇了摇头,蹙眉道:“我不是圣上,我无法洞察他老人家的心思。但我可以肯定,你的八爷是绝对不可能坐上那把椅子的。”
“为什么?”
为什么她竟能这样肯定?
何焯侍奉八爷左右的这段时日,他冷眼旁观,无论是才是德,八爷都是皇子之中非常出众的,更别说他还受到一大堆官员文人的支持。
“依我看,八爷深得人心,朝中大半的官员暗地里都支持立他为储君,若圣上依附臣子之心,那八爷是最有希望坐上那把龙椅的……”
何夫子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我只是一个印书女,我不懂天下大事,更不敢妄言什么样的人可以执掌天下,指挥山河。我单从我一个小户人家的想法去看——
“满人从关外浴血杀进关内,不过几十年的光景。纵观历史,哪朝哪代的皇帝不希望自己的江山千秋万代?以康熙爷的眼光,自然也是放眼今后的。如今圣上已经是六十的人了,可身体健硕,他千秋之后继承江山的储君怕起码得过了不惑之年,那么他的目光必然要锁定孙子辈中可以继承大位的人选——在弘字辈的皇孙中,你以为何人较为出众?”
她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印书女呢!连皇孙那辈都考虑上了。
何焯惟有摇头,“我可没有圣上那么长远的目光。”
“我也没有。”在他的惊愕中,她伸出了手指,“但数数——我是会的。”
她此言何意?
“八爷有几个儿子?”
这倒不难算,何焯回说:“只有一个。”
皇家的事,他所知还不敌她之一二,还是让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