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吃饭的功夫,陈曦取出吸尘器,新换了一个垃圾袋,将地毯上的狗粮一一吸净,从垃圾袋里倒出来,重新装进狗食盘。
这次她汲取教训,把大黄牵进厨房,远离客厅里那个神经病,让它乖乖呆在碗橱旁边,又给它盛了一碗水。
记吃不记打的土狗很快又变得欢乐起来,低头大口啃狗粮,陈曦干脆席地而坐,陪了它一会儿。
该怎么办?她随手抚摸大黄光溜溜的脊梁,脑子里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杨欢毫无疑问是个危险人物,虽然他看起来不怎么聪明,有些行为幼稚到可笑,似乎和任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孩儿没什么分别,但陈曦不敢忽略他的武力值,更可怕的是他漠视生命的态度——他差点就捏死她!
她想到杨欢那身军服,阿希姆把他带回红狮团总部,杨欢逃出来的过程绝不可能温情脉脉,谁知道他手上又沾了多少人的血。还有阿希姆……阿希姆……不,杨欢和他实力相当,军服的肩章也仅仅是个下士,不是阿希姆。
陈曦觉得心安了些,又因这心安唾弃自己,说到底都是她的错,因为杨欢是老师的儿子,所以她救了他,引发后面这一系列的伤亡。
但那又如何,阿希姆说得对,人性是一种偏见,她也早该接受人的本性是自私,如果她不自私,她现在应该到大街上高喊杀死首相的真凶是阿希姆,而不是替冷血刽子手担忧未知的命运。
她苦笑了一下,不再多想。
陈曦又数够一百,最后拍了拍大黄,双手撑住膝盖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回客厅。
杨欢扑倒在餐桌上,喵仔翻着肚子躺在旁边,一大一小两只都浑身僵硬,尤其是杨欢,挣扎了半天也只能抬起一双眼睛,说不清是恼羞成怒还是恨之入骨地瞪她。
怪谁呢,陈曦想说,谁让你自己送上门,还大胆到吃她做的饭。
可她是真的不爱说话。
她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在餐桌旁坐下。
好烦,到底该拿这小子怎么办?
☆、第三十七章 -真相
“教士!雷恩教士!”有人碰了碰他支撑脑袋的手臂,雷恩蓦地抬头,清醒过来。
教皇侍从神色复杂地观察了他一会儿,雷恩被他看得露出疑惑的神色,他清了清喉咙,掩饰地移开目光。
“教宗阁下醒了,”他顿了顿,“指名要见你。”
雷恩有点懵懂地起身,跟在侍从身后往前走,长廊两侧是闻讯聚集而来的红衣主教们,数双眼睛盯过来,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侍从艰难地推开厚重的大门,示意雷恩进去,自己却留在了门外。
房间内光线阴暗,层层叠叠的纱帘将窗户掩得像透过深海看到的天空,雷恩有种窒息感,尤其橡木门一寸一寸合拢,密封的室内阒无人声,那窒息感变得如有实质,沉沉地压迫住他。
他不知在原地呆愣了多久,直到垂着丝绒帷幕的大床传来半声shen吟,雷恩也跟着喘出口气,大步迈过去。
“阁下!”他单膝跪倒,将额头贴在教皇瘦骨嶙峋的手背上。
教皇的手微微抽搐,雷恩抬眼看向他,老人仰面平躺,丝绸薄被拉到喉咙,眼神混沌地凝视上方的虚空。
他的嘴唇不停蠕动,雷恩乍着胆子凑近一点,勉强抓住那细不可闻的声音。
他在念诵诗篇《遵行耶和华灯光者免入网罗》。
“你的话是我脚前的灯,是我路上的光。你公义的典章,我曾起誓遵守,我必按誓而行。我甚是受苦,耶和华啊,求你按你的话将我救活……”
这既是一段训诫,也是是神父们常用的临终祷言,雷恩怀疑教皇已经神智不清,心下恻然。
他十五岁流落到教会,几乎是被教皇带在身边一手一脚教养长大,虽然他的内心远比不上外表虔诚,对耶和华和这位老人也殊少敬意,但感情总是有的。
他慢慢地退回来,跪坐在床边,将教皇那只冰冷冷的手握在双掌间,陪着他念完整段诗篇,脑子里却禁不住想些别的事情。
教皇的病来势汹汹又毫无预兆,外面十之□□都猜他是装病以避祸这场皇帝陛下亲自导演的*,可教会内部才知道,教皇是真的病了,且半只脚已经踏上天国的阶梯。
教皇如果薨逝,誓必进行新一界改选,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有害无益。因为改选意味着教会将有很长时间无暇顾及其它,如果皇帝陛下真的成功,帝国的权力分布将面临洗牌,这是不进则退的事,教会若不能趁此机会在圆桌之上分到一个位置,那就只能永久地遭到驱逐,彻底失去游戏资格。
他能想到的,外面那些红衣主教必然也能想到,雷恩停止背诵诗篇,无声地叹了口气。所以,没有人真正关心床上这位老人的生死,他们关心的仅仅是教会,不,仅仅是自身的未来。
像是有某种心灵感应,阿希姆自沉眠中睁开眼,跳过迷蒙期,双眸清明地盯住黑暗中忽现的人影。
“潘塞伯爵,”仿佛捏着嗓子的尖音在囚室内响起,“皇帝陛下要见你。”
阿希姆利落地跳下床,随着黑影离开囚室,并没有走出多远,黑影推开甬道另一侧的铁门,等阿希姆进去,又“咣”一声重重拉拢。
门外传来机械锁和铁链的撞击声,阿希姆没有理会,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隐约看见囚室内站着另一个轮廓似曾相识的人影。
“阿希姆,”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种使用过度的沙哑,“你做得很好。”
阿希姆一言不发地行了个礼,他刚回到红狮团总部就被宪兵逮捕,如果不是安德烈安坚持不肯移交未定罪的嫌疑人,他现在应该身处宪兵委员会,可能早已获罪受刑。
如他这样的身份,貌似高爵厚禄职务显要,其实背后缺少庞大家族和显赫姓氏支撑,唯一的后盾只有皇帝,所以皇帝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他、放生他,致使他“做得很好”却身陷囹圄。
皇帝在狭窄的囚室内踱了几步,他向来是个沉稳到刻板的人,可以一整天坐在空荡荡四面漏风的王座上一动不动,这样毫无实用价值地踱步可算作他难得的情绪激动的表现。
“首相……有遗言吗?”
阿希姆点了点头。
他坦然地向皇帝复述首相的遗言,并没有避讳或者隐瞒,因为首相值得这样的尊重。
皇帝听到首相骂他和副首相都是“蠢货”,愣了愣,失声笑出来。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他摇了摇头,“她说得对,哈代是个连她十分之一都及不上的蠢货。”
“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现在要不起一个聪明的首相。”
他又来回踱了几步,追忆首相的音容笑貌,唏嘘长叹。
“我并不想杀她,为什么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语言不能完全的传达思想,人与人之间总是会存在偏见,再由这些偏见造成极端情绪和交流的重重障碍。”
“想要做成一件对的事必须先做一件坏的事,好人先要变成坏人才能继续做好人……我们的本来面目不该如此。”
忧伤和思虑让皇帝觉得一阵偏头疼,抬手按揉自己的太阳穴,“阿希姆,这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无解的提问让阿希姆在黑暗中低垂双眸。他知道皇帝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并不是一个拥有坚强意志的人,相反,长期孤独的宫庭生活让皇帝非常多愁善感,正如同他的外表,他更似一位贪心的道德完美者,既想得到一切,又不肯毁坏他心灵的平静。
阿希姆想起,他对陈曦和雷恩说的全是谎言,皇帝缺乏野心,行动力不足,他将是一位糟糕的领袖。
所以,必须有人自愿藏匿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指示他当行的路,教导他;用嚼环辔头勒住他,驯服他。
“陛下,”阿希姆抬起头,盯住皇帝胸前的黄金十字架,它在纯然的黑暗中依然散发着不知来由的光,“因为上帝折磨他所爱的人。”
☆、第三十八章 -意识的漂泊者
杨欢蹿出那幢阴森的古建筑,蔷薇花丛在他的军服上刺了一溜,扯落几串边缘微微泛黄的叶片,他站在倾斜的陡坡顶端往下望,只能看到苍郁色的森林和反光的白色路面。
天上隐约有几点星光,阴霾像个破碎过后东拼西凑的蛋壳,杨欢举目四顾,忽然有些空虚,又有点失落,像是憋足了一口气终于成功地离家出走,却只能在路口踟蹰,根本不知该往何方的孩童。
他想,这是哪里?我能去哪里?我……是谁?
每个人都不过是意识的漂泊者。
……
他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方蔷薇色的天花板,仔细再看,原来是窗外斜进来一抹粉红色的霞光,涂上浅黄色枝蔓交缠的壁纸。
耳边渐渐地听到声音,仿佛脑袋自水中缓慢地升起,积水流出耳孔,声音承载着大千世界的每处细节争先恐后地往里钻。
“‘一共有五只小天鹅。它们都是一律脏兮兮的棕灰色,不过非常可爱。它们的腿是黄的,像芥末的颜色。雄的老天鹅把它们一直带到了我的面前。这一点我根本没想到,可是我保持冷静,一动不动。四只小宝宝对我说‘毕’。第五只想说说不出。它叼着我的一根鞋带,好像它是条虫子似的,然后这小天鹅把鞋带拉啊拉,直到它散开了。我在想:我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声音软软的,带着轻柔甜蜜的尾韵,仿佛她面前就站着那个惶恐不安想象自己未来人生的小男孩儿。杨欢试着向她转过头去,颈骨发出“咯咯”的摩擦声,像年久失修的机械。
他看到陈曦坐在床前,已经换了衣服,他第一次看到她像个正常的女人那样穿着裙子,裙摆还一直长到脚踝,露出一双光脚,趾头细长,指甲盖也被霞光抹上一层圆润的粉红色。
她蜷坐在一把扶手椅内,半干半湿的头发显得比往常蓬松,披肩一样散在肩后和椅背上,手臂也搭了几绺,每当翻书的时候总要随着手臂的动作扬起来。
杨欢不认识她正在读的那本书,封面上印的是通用语字符,图案是一只幼稚的儿童蜡笔画天鹅。
“是……咳咳……”他呛了两声,陈曦放下书,端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凑到他唇边。
杨欢一气喝光整杯水,还是温的,他想起陈曦第一次把他关在酒窖里,他被饭呛到,她也专程爬上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水喝下去整个人似乎都平复舒爽了许多,杨欢这才注意到自己又被四肢张开地绑在床头柱上,比之上回好一点,至少他穿着衣服。
他心情复杂地吞了口口水,又问:“是什么书,你读的那个?”
陈曦像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怔,动作迟缓地转头拿起那本书:“《吹小号的天鹅》……”
“讲什么?”
“一只哑巴天鹅的故事。”她扬了扬手里的书,“你喜欢?”
杨欢“哼”了一声。
那就是喜欢了。陈曦微微一笑,坐回扶手椅上,翻开书继续读:“‘几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小天鹅都睡了,雌天鹅对雄天鹅说:‘你注意到我们孩子当中有一只,我们叫它路易斯的,有什么两样吗?’”
杨欢聚精会神地听着,窗外溜进来的光线愈来愈暗,余晖渐远,夜色弥漫。
他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半小时后,杨欢失禁了。
陈曦不得不拆下床单被罩扔进洗衣机,又把杨欢剥光,拖到浴室里。
她打开热水喷头,蒸腾热气迅速将浴室染得一片白茫茫,杨欢仰躺着,看到陈曦被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你给我吃了什么?”他问,声音被水流冲得支离破碎。
“氯胺酮。”陈曦摘下喷头对准他冲,拿了把大刷子,往刷毛上挤泡沫。
“什么?”
“*药。”陈曦叹气,“我是个酒保,总有人在酒吧里搞些小动作。氯胺酮不是肌肉松弛剂,也不会让人丧失行为能力超过二十四小时……你体内有另外一种药物和它产生了反应。跟你的伤有关是吗?那种药能增强细胞再生能力?”
就像每次提及这个问题一样,杨欢脸色骤变,选择了闭口不答,陈曦也没指望他会老实承认,把人刷干净以后扔进浴缸,发出“咚”一声坠响,水波四溢,五颜六色的泡沫被溅得飞起来。
而她自己则在同一间浴室里,杨欢的眼前,脱光衣服,站到喷头底下淋浴。
“你——”杨欢被吓了一大跳,飞快闭上眼睛,旋即恼羞成怒地睁开,“你这个女人,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我是不是你看不出来?”陈曦三分钟内冲完战斗澡,扯过一块大浴巾将自己包住,蹲下身继续刷洗杨欢,“我父母死在战场上,十五岁之前我都待在庇护所。”
“那种地方——”她淡定地做了个手势,“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甚至人和畜牲都没有分别。唯一的区别是能不能喘气。活着的人每天早晨把死去的人拖出去,垒在战壕的边缘,就像砌一堵墙。”
“有一次,我跟一个大人合力拖着三具尸体,那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还有他们的小女儿。那个大人出了个好主意,我们把两个大人并排着捆起来,小女孩儿的尸体放在他们怀里,然后他扯着妈妈的头发走前面,我在后面抬着他们的脚。”
“他们的脚可真冷,”她耸耸肩,“每具尸体都是裸着的,没人愿意穿死人衣服,所以趁死者还剩一口气先抢走他们的衣服。”
她说起这些可怕的往事,自始至终都神色恬淡,看不出是喜是悲。杨欢不知不觉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她。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他低声问,神情和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温和许多,一定是药物的影响。
“以为你想听。”陈曦跪坐在浴缸前,湿漉漉的长发半覆在她光润的肩膀,她抬眼与杨欢对视。“你呢,为什么来找我?”
☆、第三十九章 -阴谋与爱情
“你能从红狮团逃出来,就有本事去任何地方,帝国这么大,现在外面又在没日没夜的you行,或者你也可以回联邦……为什么你偏偏来找我?”陈曦扶住浴缸边沿,伸手拨了拨温热的水面,看着泡沫像海面的冰山那样被分成一坨坨,缓慢地顺着水流漾开。
“为什么要指名让我去送盟书?”
她一气问了几个“为什么”,杨欢有点不耐烦地“啧”了声,眉头叠在一起,他的脸色和唇色被热气烘得有发红,短发打湿了贴在前额上,半垂着长而密的睫毛,隔一会儿微微颤抖下。
这真不像他了,不,严格说来昨夜现身的杨欢已经不像陈曦救回去那个杨欢,以前的杨欢没有太多形于外的情绪变化,即使重伤依然气势冷硬,仿佛边缘锋利一不小心就会伤人伤己的冷兵器。而现在的杨欢会恼怒、羞窘、怜悯……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