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叹息让陈曦心头微颤,回想起来,这两天阿希姆再也没有像刚苏醒时那样笑过,仿佛初生的灵魂尚未沾染尘埃。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维持到杨欢从门缝里游鱼般挤进来,快速简略地报告形势:“前门四个后门六个,外围应该还有接应,带枪,训练有素,像军人。”
是红狮团!陈曦第一反应是捂住腕表,难道她推测错误,暴露了行踪?
“军人?”阿希姆疑惑地问,“我们不就是军人吗,他们是来里应外合,协助我们围剿黑帮?”
“……”
“……”
饶是这样紧急的状况下,陈曦仍是撸起袖子打算先胖揍雷恩一顿,当初他自告奋勇说要给失忆的阿希姆上课,她便真的以为阿希姆什么都知道了,现在看来,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杨欢干脆地忽略了阿希姆,他眼里只有陈曦:“走前门?后门?”
“都不走。”
“你带上阿希姆到前门骚扰,让他们以为我们要硬闯。”她思索着,飞快做出决定,“我去叫醒雷恩他们,我就不信了,赌场会没有暗道?”
由金钱帮总舵主亲自镇守的赌场,当然不可能没暗道。
钱仪吉被雷恩拍醒,大半夜咳得要生要死,陈曦真怕他一口气厥过去,只好让雷恩把他用毯子裹吧裹吧,挂在背后强行带出房间。
下到一楼,钱舵主的咳嗽勉强止住了,指挥着陈曦爬到一张赌桌底下,撕开遮掩的地毯,露出下面的井盖。
是的,和陈曦想象中高大上最好两边墙壁也贴满金丝绒的暗道没有一丝一毫关系,金钱帮总舵的暗道就只是帝都蜘蛛网般的下水道支线之一,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句念起来好喘
☆、第五十四章 -不期而遇的星
赌场地下深藏的这条下水道早已废弃,旁边的铁制楼梯架腐朽成渣,没一根横梁留在原位。陈曦用手电筒照了照,估测洞口离地面的高度大概有三米。
金钱帮安排的守夜人不知去向,十之*已经被红狮团剪除,陈曦和雷恩商量了下,决定带上钱仪吉一起跑路。
陈曦先跳下去,扑面一股子直冲脑门的恶臭,脚底踩到什么粘乎乎腻搭搭的东西,这时候也顾不得恶心,她想,幸好阿希姆现在没有洁癖。
雷恩找根绳子拴在钱仪吉的铺盖卷上,吊着脸青唇白的钱老板缓缓放下去,陈曦在下面接应,拿手电筒抵住自己的下巴扮了个鬼脸。
前门那边似乎也进展顺利,一阵密集的枪声过后,杨欢和阿希姆安然无恙地归队,杨欢毫不犹豫地单手撑了一把地板,纵身跃下,阿希姆落到后头,跳下来时顺手带拢井盖。
下水道是东西走向,钱仪吉也说不清两边各通往哪里,只好由陈曦做决定。她想了想,将手电筒交往右手,左手在腕表上迅速摁几下,泛着蓝光的虚拟地图缓缓升了起来。
陈曦以代表她和雷恩的红点定位,在密集的城市下水道网络中找到他们所在这一条,用最快的速度记牢地图。
她犹豫了半秒,摘下腕表扔到地面,倒转手电筒柄,两三下把它砸得稀烂。
陈曦直起腰,手电筒的光柱偶然扫进黑暗深处,捕捉到某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她没时间细察,只能无视。
“跟我来。”陈曦低声说,三米高的地面上隐约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众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鱼贯前行。
阿希姆依然留在副队长位置断后,除了陈曦,只有他跳下来之前没忘记捞一个手电筒。
因为帝都每天零点准时切断民用供电的缘故,手电筒和蜡烛算是家家户户的必备品,金钱帮配置的这批却又比普通民用手电筒高端,是以二极管作为光源,同时备有红外线照明,防水、防震、防高温,光柱直射距离超过两百米。阿希姆几乎上手就辨识出来——这绝对是禁止流通的军用品。
他时不时转回头扫射,又左瞻右顾,为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担任警戒,灯柱从几个人身上一掠而过,阿希姆赫然发现:陈曦还穿着睡衣。
其实所有人都是自熟睡中猝不及防地惊醒,根本没有时间更换衣物,但三个男人不习惯与他人同房,所以都是和衣而卧,此时也不显得狼狈,只有陈曦不但披着单薄的睡裙,底下居然还赤着双脚。
阿希姆脚步一顿,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趟进了半尺来深的污水里,这下大动作发出“哗”一声响亮的水声,前方陈曦立刻听到了,回首问:“什么情况?”
她把光柱扫过来,与他的光柱半途相撞,刹时间,过于炽烈的光线将阿希姆的视野抹成一片爆炸般的亮白。
这一片光里仿佛无数星球毁灭,也或许是新星诞生。
皇帝坐在病房外*的条凳上,深深地埋着头,他身旁是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玛丽皇后,这位贵妇人脸上涂着厚重的白粉,灰金色的长发呈塔状高高地盘在头顶,她修长的颈项被包裹进黑天鹅绒的颈圈里,褶皱做成矫情的花瓣状。
她优雅地端坐在那里,双手交握着平放在膝盖上,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她不像是一个活人,倒似是某个诞生于几个世纪以前的古旧符号,或是一幅挂在壁炉上方象征着家族历史源远流长的凝固油画。
病房的门滑开,皇帝猛然抬首,一位医生走出来,朝他恭谨地施礼:“陛下请进,公爵大人苏醒了。”
皇帝一跃而起,有着与他外形严重不符的敏捷,子弹般飙射到门前,却又缓下脚步,迟迟不肯进去。
踌躇良久,他咬了咬牙,终于踏出关键一步。
乳白色的玻璃门滑开又闭合,皇帝站在病床前,封闭的房间内仅剩下他和奄奄一息的司克特大臣。
“陛下……”老人仰躺在纯白的被褥之上,头颅深陷进雪白的枕头,身上洁白的床单一直拉到喉咙。他苍白得像要融进白色的背景里。
“威廉……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皇帝一屁股坐倒在床边的椅子里,几乎是瞬间瘫软下来,“阿希姆被关起来,你又病了……我该怎么办……”
“陛下,”司克特大臣辛苦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语速迟缓得仿佛自另一个世界隔空飘来,“阿希姆已经死了。”
“什么!?”皇帝震惊。
“他太激进,做了太多多余的事,我们本来可以避免过多的牺牲……”老人被迫歇了歇,艰难地呼吸,直到缓过一口气,“现在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参议院、教会、立法院……各方面都需要您给出一个让他们能接受的交代。”
“阿希姆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可是,”皇帝只觉耳边嗡嗡直响,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阿希姆是您、是您引荐给我……”
“是。”
司克特大臣闭了闭眼,薄薄的眼睑内透进肉红色的光,依稀像是多年前那个夏日午后的图书馆窗前,他抬手遮眼,调皮地钻进指缝那缕阳光。
“那孩子……他的老师曾是我一位挚友……陛下,人老了就会怀旧,我已经老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看着过去的时光从我身边溜走,走得如此轻松,仿佛我对它们毫无意义……”
“陛下,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过去的场景,一幕一幕,像您在包厢里看过的戏剧,前一幕常常来不及消失,后一幕已经上演,彼此各不相干。”
“我的朋友,他和我有着相同的理想,陛下,这就像奇迹……谁又能想到呢,宇宙里那些像沙粒一样常见的星星,隔着无穷无尽的距离,其中一颗却和另一颗在同样的时间诞生,沿着相似的轨迹运行,不约而同地孕育出生命……陛下,我的朋友没有来得及实现他的理想,他把他的学生留给了我……而我如今也只剩灰烬,无力再燃烧……”
老人忽然剧烈地喘息,抽气声难听得仿佛切割,光是听着都有*的疼痛传染过来,皇帝吓得一叠声叫人,玻璃门滑开,守在外面的医生们一涌而入。
皇帝被客气地请了出去,他不敢走远,失魂落魄地在病房外徘徊,脑子里一遍遍重播刚才的对话,越想越烦恼,忍不住抬手狠狠抓扯头发。
“陛下!”一直形如木偶的皇后今天初次发出声音,皇帝茫然地向她转过头,以为她又要纠正自己的行为不符合礼仪,不耐烦的斥喝已经到了嘴边,却看到她身边多出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年轻男人。
皇帝当然认识他,那是皇后的侄子、下一任安茹公爵、红狮团的安德烈安德萨伏伊少校。
☆、第55章 番外理想
十七岁的乔治司克特在图书馆里睡得正香,被一阵蚂蚁啃噬桌腿般的窃窃私议吵醒。
“是他吗?”女孩子的声音婉转如夜莺的轻歌。
“对,那个联邦来的留学生,最聪明也最漂亮,就是傲慢得像只脖子不会打弯的天鹅。”
“噗——”司克特被这绝妙的比喻逗笑了,从一排排的书架后面探出脑袋,看到两个年轻的女孩儿像一对受惊的鸽子那样轻盈地飞掠而过。
他追着姑娘们的背影又看了两眼,忽然发觉也有人在看他,目光转过去,与对方不期而遇。
那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东遗人,哦,或者说联邦人,在帝国与联邦无数次伪装停火的间隙,见缝插针般深入敌营。
司克特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他本来就处于人生中最不安分的年岁,每天早晨都有千百个稀奇古怪的念头在大脑中滋生,到傍晚时能抛弃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留下百分之一配给豪情壮志,第二天早晨再忘个精光。
“嘿!”他冲对方挥了挥手,“你好,我是乔治,我也喜欢那本书。”
联邦少年手里拿着的金装书书脊向外,阳光亮闪闪地投在上面,似乎还怕人们不能一眼看明白那两个字的涵义。
“《曙光》。”司克特读出来,“我喜欢他的评论,文字在他手里比剑更犀利,在他眼里,我们的社会制度是垃圾,政府里充斥着废物,道德都是狗屁,读起来很爽。”
“只是‘爽’?”
“啊?”司克特愣了一下才听出他被讽刺了,联邦小子的声音很好听,音色像某种音域宽广能演奏出华丽低音的乐器。
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示好却惨遭打脸,年轻的司克特涨红脸,搜刮出满肚子尖酸话正要反驳,却听到对方又叹了口气,低低地道:“你说得没错,只是爽。他几乎批评了一切,却也拿不出象样的解决方案。如果我们的未来只有在糟和更糟之间选择,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司克特有点惭愧,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或许这就是他和联邦小子的区别,原来对方不是只会空谈,而是真正地在思考。
“呃……”他挠了挠头,将本来就睡乱了的柔软金发挠得四处乱冒犄角,他的新朋友看得失笑,他也没发觉。
就这样吧,司克特想着,告诉他吧,我的理想。
那些在每个早晨不会如晨星般闪耀在思维天空,每个夜晚不会如尘土上的字迹被抹去,那些存在于他每个呼吸,每次回眸,从不刻意寻觅,却一直都在那里……那个念头,如同一朵不请自来攀附衣角的蔷薇。
“其实,我、我……”司克特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看着对面的少年,他站在一排高高的书架前,半垂着眼,黑色的发梢遮暗了他的眉睫。
午后微醺的风也比不上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有一个理想——”
司克特听到自己的声音蹦出来,很快变得辽远而陌生,像一溜切割时光的碎片,又像凝视深渊的目光,这一去,再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司克特大臣以后没戏份了,补个番外送别。写完发现有点基……扶额,请相信他们只是纯洁的友谊。
☆、第五十六章 -在途中
没有腕表,只能靠心里默数计时,陈曦估算时间已经过了一小时,他们仍在地底深一脚浅一脚地艰苦跋涉。
她的脚已经肿了,几处划伤再被污水浸泡,但愿没有感染破伤风,陈曦苦中作乐地想,幸好有杨欢,就是断了腿也能长出来。
胡思乱想这会儿功夫,前方终于出现一星光亮,所有人都精神大振,虽然没人出声,憋足一口气加快了速度。
当陈曦推开生锈的栅栏,第一个钻出堆满垃圾的洞口,大教堂的钟声敲响了。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们身处坎比小镇之外一片不知名的荒野,极目望去,唯一的建筑物是座红顶的圣堂,半人高的野草萧瑟地随着初曦的凉风向同一个方向倒伏。
每处圣堂都会同步直播帝都大教堂的钟声,陈曦想,钟声每天早晨八点敲响,难道她算错了?
“这么快就八点了?”钱仪吉显然也有同样的困惑,他整段路程都觉得自己挣扎在生死边缘,此刻再也无力搬动双腿,虚软地塌坐进垃圾堆里,一边喘息一边抹开袖子,露出金灿灿镶满钻石的名表。
“不。”雷恩忽然朝圣堂迈出几步,又停顿,像那些倒伏的野草般沉甸甸地低下了头。
“是教皇薨逝了。”
除了雷恩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和教皇的联系是如何开始,或深或浅,到何种程度。
陈曦站在祈祷室门口,看着他伛偻的背影,在他头顶上方,上帝之子被永恒地钉在十字架上,俯瞰他爱过却又背叛他的信徒。
雷恩走出来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他甚至安慰地伸手按住陈曦的肩膀。
“亲爱的,这个世界上我不可能爱任何人超过爱你,”他笑了笑,“可惜爱如虚空,都是捕风。”
他们在圣堂抓紧时间清洗身体,更换衣物,雷恩出面借走了教士们仅有的交通工具——一辆只能升高两米的悬浮卡车。
男人们为了争夺方向盘的操控权差点又打一架,钱仪吉毫无悬念地败下阵,被雷恩丢上卡车后厢,总算他还有铺盖卷可以垫在屁股底下。
第二个失败的是杨欢,他不认路,这可真是个萌萌哒属性,尤其出现在他身上。
雷恩和阿希姆和平终结了最后一战,多亏陈曦,她指出从他们如今的出发地到达可供偷渡的私港至少需要六个小时,帝国道路交通管理条例明确规定,超过三小时以上的长时间驾驶车辆,容易出现注意力不集中、判断能力下降,增大事故发生的可能性,因此严禁疲劳驾驶。
卡车很快出发,气流不间隙地从排气管喷射而出,在悬浮车底盘与地面之间蒸腾出一朵朵云,漫无边际的茫茫荒原之上,如摩西分开红海,野草纷纷向两边倒伏,为他们分开一条通往初升朝阳的逃生之路。
陈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她醒得很慢,又累又困,鼻端萦绕着粉尘和面包的香气。
她千辛万苦将眼睛眯开一线,发现自己仍然困在卡车后厢里,蜷缩成小小一团,头枕着杨欢的肩膀,而她的另一边,钱仪吉抵着她的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