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高速前进中的紧急掉头尚未完成,陈曦又看到一点白光,开始微弱得像是幻觉,缓慢而半透明,仿佛漂浮在外空间的水母。渐渐的,那些光点越来越大,像雷恩的灯笼内裤;越来越粗,像伞状蘑菇后面还带着粗长的杆。
再过一秒,陈曦霍然反应过来,那是十数道光柱,来自遥远的肉眼观测不到的宇宙深处,那些死神一般无声无息却能取人性命的联邦舰队。他们没有接受通讯请求,而是发射了离子光束。
好像国庆的灯光,她恍忽地想,那时候会有无数的悬浮车逡巡在国家大草坪和梭罗纪念堂上空,炽烈的车前灯扫射下来,整座都城都被映得明如白昼。
又像礼花。她没见过礼花,但是老师说,联邦的节庆日漫天都是礼花,她想像不出五颜六色,她只以为那些都是雪亮的白。
铺天盖地、毁天灭地。
白。
……
钟声惊醒了阿希姆。
他睁开眼,双目清醒有神,凝视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
外面天还黑着,大教堂零点的钟声只敲了一响,教会是帝国维持向心力的原素之一,这一声钟响亦会同时直播到帝国六十郡,十二颗行星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只觉得胸口悸动,心跳的频率有些失衡。
不是第一次了,阿希姆想,他翻身坐起,床对面的银镜已经收了起来,他□着身体走到窗前,习惯性地向西望。
星空酒吧的方向。
一轮红月刚从东面升起来,帝都的轮廓被覆上一层淡泊的清光,远处街角的光亮底下,一对巡夜的军警正在偷懒,头碰着头点一支烟。
这是他的城市。
阿希姆抬起右腕,用左手操作睡觉也不离身的腕表,很快调出泛着蓝光的三维地图,上面却一个红点都没有。
红狮团的所有成员体内都植入追踪器,阿希姆第一时间给雷恩和陈曦也植入了,他不想否认自己的控制欲,他爱的人必须在他注目之下安全地活着。
但现在一个红点也没有,他自己的追踪器因为死而复生失效,陈曦他们则是因为漫长的星际航行,帝国的科技尚未达到如此远距离的实时信息传递。或许等他们抵达以玛内利星以后,阿希姆想,可以联络当地的红狮团分部转接信号。
他毫不怀疑宇宙的那一端帝国疆域最边缘的行星上仍然存在着红狮团的暗桩,在他之前的红狮团领导者是司克特大臣,这位老人和老师同样算无遗策,早早地布下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这一点,当他恢复记忆,立即在钱仪吉的赌场里找到联络人时已经表示叹服。
但那还有很久。很久很久。
阿希姆凝视代表不祥的红月,那对军警已经背转身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拖着黑瘦的影子,孤伶伶又倔强。
这是他的城市。他想。
可是没有她。
……
“啪”,整间实验室白光普照,由黑暗的坟墓变回光明人间。
穿着白大褂的女研究员把食指从灯键上挪开,拿起记录册,快步走向阔大实验室中央。
那里有一座冷冰冰的金属台,上面放置着一口透明的棺材,当然,对外他们称呼为保护罩,但内部玩笑都叫它棺材。
她随意地瞟了一眼棺材,有点近视,只隐约看着棺材里的实验体一号很安静,像平常那样乖乖地躺着,比尸体更像尸体。
他当然安静,她不太在意地想,红狮团的食人鲨亲手卸掉了他四肢全部的关节,连手指关节都不放过,再加上金属台底下穿透他锁骨的铁链和每天大剂量的麻醉剂注射,就算他是东遗传说中那只用棍子撬动一颗星球的猿猴,他也不可能再有异动。
研究员打开所有仪器的屏幕,开始完成值班的枯燥工作:将数字抄写到记录本上,再与之前的数字对比。电流声在寂寞的夜里有节奏地响着,她越写越感兴趣,眼眸发亮。
真有意思,上次切断了他一截食指,五十六小时十七分零六秒后重新长出来,断掉的食指却在培养皿里自然腐烂,她着迷地想,快速修复的秘密真的藏在血液循环系统里吗?下次可以试试多切一点,或许剖开来,用内脏取样?
“嘀”一声轻响打断了她的思绪,研究员循声望去,却是监测实验体一号生命体征的仪器,代表心跳的那根绿线由陡峭的波浪变得一马平川。
“怎、怎么可能?”她几乎是扑过去查看那台仪器,接口没问题、电源没问题、程序没问题……可是怎么可能!?
她推开那台仪器,将目光移向棺材,实验体一号在里面像平常那样面朝上躺着,四肢平摊,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胸口……没有起伏。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停止了,双手颤抖得厉害,摸索了好久才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犹豫了一会儿,又揣了回去。
这个项目真正的老板是帝国科学院那些大佬,珀金斯博士仅仅负责执行,她更微不足道,如果珍贵的实验体一号真的在她面前停止了呼吸,无论她是否存在过错,必然会被踢出项目。
不!她用颤抖的手指解开密码锁,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这可能是我毕生最伟大的研究!我绝对不能被踢出去!
棺材盖升了起来,由于每天都要给实验体一号擦身和翻动,以免他患褥疮之类影响取样的皮肤疾病,她对这具□的男体再熟悉不过,左手抓住穿过他锁骨的铁链,右手急慌慌地伸到他颈后去触摸耳后动脉。
这是她最后的意识。
软绵绵的女体跌到他胸前,杨欢睁开眼,用唯一能动弹的左手推开她,听到她落地时发出的“蓬”一声响。
他活动了一下左手,关节归位,新长出的食指微有点不灵敏,但还能接受。他用这只左手接好右手的关节,发出“噼噼啪啪”炒豆子一样的声响。然后是肘关节,双臂同时向后一抬,撞合肩关节。
穿透锁骨的铁链有些麻烦,稍微用力就酸痛难当,但杨欢对付它也算有经验,手口并用,硬生生地断开,由几乎长拢的血肉里拔出来。
他痛出一身大汗,坐起身后,不得不歇息了片刻。
双腿从盆节开始被卸掉关节,股骨和胫骨被打成粉碎性骨折,这些天也已经恢复,他讽刺地想,帝国比联邦稍具人道主义,至少他们放过了他的盆骨。
等到他双脚落地站立,已经过去足足三十分钟。
杨欢毫不客气地剥掉那姑娘的白大褂,幸好实验室是不分性别的地方,这件白大褂他穿着居然还算合身。他看了眼她紧闭双目的模样,伸出手指,有些些紧张地探了探她的呼吸。
还活着,他嘟囔道,早说了我不杀平民。
实验室值班人员换班的间隙是两小时,杨欢不再耽误,站在金属台上纵身一跃,单手挂住天花板上的通风口边缘,另一只手取下遮挡板。
他舒展身体再收缩,灵敏得像那只东遗传说中用棍子撬动星球大闹银河的猴子,倏忽之间,人影已经消失在通风口。
作者有话要说:越写越觉得杨欢像男主……
☆、第六十七章 -她即世界
杨欢逃走的消息第一时间送达红狮团,阿希姆不知怎么,有一种早在预料中的释然感。
消息封锁在帝国上层,科学院的老头子们暴跳如雷,参议院趁机攻讧红狮团没有尽到看守的职责,首相领着政府作壁上观。
苏特*官在上一次的爆炸案中受到精神创伤,有意退休,立法院忙于提名新的首席*官。教会的红衣主教们终于选出了下一任教皇。
一切都是老样子,短暂的剧烈变化被淹没进一滩死水里,些微涟漪过后,仍然是亘古长存的平静。
阿希姆放过了那个违规操作的女研究员,他看着她的黑眼睛,忽然想起杨欢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东遗女人都像陈曦?
不,他想,她们都不像她。
她没有那么小,她是极大极大的,像他的城市,他的国家,帝国与联邦之间那条辽远的、白雪覆盖的停火线。
……
后来就下起了雪,阿希姆站在辰宫陡峭的台阶顶端,看着雪从帝都昏暗的天空飘落下来,都不怎么白,灰仆仆的,谨慎收敛的样子。
帝国向联邦宣战后的首场大规模战役持续了半个月,称为“曙光之战”,以帝国失败告终。军务尚书德卡斯德伊隔夜老了十岁,先在参议院被骂得血流披面,又蹒跚爬进辰宫,遭皇帝当胸踢了一脚。
皇帝的脾气愈来愈暴躁,阿希姆皱眉想,陛下本来就不是一个能承受住压力的人,这让他不敢轻言离开。
但他总是要走的,皇帝的地位尚未稳固,军方需要皇帝与主和派的参议院打擂台,所以现在愿意无条件支持皇室参政,如果有一天主战派的议员在参议院内占据上风,又是另一番局面。他必须在那天来临之前为皇帝陛下收拢更多的力量,掌握一支完全忠于皇室而非帝国政府的军队。
不是红狮团这样只能隐藏于暗处神憎狗厌的组织,而是经历真正的战争,到前线淬血沥火过的正规军。
什么时候走,去哪里,如何着手……随着帝都政局相对稳定,这些新的难题进一步困扰着阿希姆。他在台阶上踏了几步,灰雪被风送进来,沾上他暗红色的军服,顷刻间融化,留下深郁如血的一点。
一辆悬浮车降落在对街,气流冲开地面的积雪,清扫出一小块停车位。安德烈安光着脑袋钻出车门,迟疑了一下,顶风冒雪地快跑过来。
“尚书大人同意了!”他远远就叫出声,辰宫门前的守卫也是红狮团的兵,立正行礼以后自动替他拉开了门。
“军情司刚收到密报,联邦下一次进攻的主战场在亚哈斯星域,特罗斯特勒中将求援,尚书大人和元帅大人商量,起码给他调三个集团军。”
安德烈安一口气登上台阶,喘息未定地站在阿希姆面前,每说出一句话都喷出一小团白雾。
“尚书大人同意红狮团编入第二集团军,三天后出发!”
“很好。”阿希姆满意地点了点头,第二集团军比第一集团军晚开拔一天,多出二十四小时准备时间,且第二集团军的军长是福布什少将,贵族出身,对红狮团的观感总要好些。
他简略地思考了片刻,在脑中列出几处重点,事到临头反而抛开重重顾虑。
“我去禀告陛下。”
“等等!”
安德烈安叫住他,阿希姆驻足回首,看到一大团灰雪撕棉丢絮般拉拉扯扯地坠下来,一瞬间遮暗了本就不甚明朗的天光。
朔风翻动着安德烈安的红发,盖住他的眼睛,打碎吹散了他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阿希姆没听清。
“……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我怕你担心,所以瞒着,今天已经确定坠毁,全船无人生还……”
……那团灰雪在空中爆裂,化为无数颗粒状的霰雪,纷纷扬扬,避无可避地打下来。
阿希姆深红色的军服上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他将双手背到身后,隔着冰凉的丝绸手套,捏紧无故颤抖的手指。
他想,当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时,我就会想到你。吾爱,只有你在这个宇宙的某个地方存在着,我才愿意忍受这一切。
但是你不在了。
你怎么能不在?
……
“你疯了!”
安德烈安追着阿希姆的脚步跑下台阶,两侧是十七根畸灵的大理石圆柱,头顶上方,彩色碎格子玻璃镶嵌的人像表情诡异地微笑俯瞰。
一片红色光斑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希姆脚边,他脊梁挺直,浅金色的头颅高昂,看似走得不快却将副官远远抛在身后。安德烈安追得辛苦,不顾辰宫内禁止喧哗的严令,气急败坏地高喊:“皇帝陛下不准你去叹燕星域,我也不会让你去的,你但凡还剩一丝理智,就不要做出违反军令的错事!”
声音经由空旷的大殿四壁回荡,震得两个人耳边都嗡嗡作响,阿希姆脚下稍顿,安德烈安连忙提一口气,快步赶上。
“红狮团需要你,陛下需要你,帝国需要你。”他放缓了语气谆谆劝解,“我们做了那么多的事不就是为了今天……”
他伸出一只手,从身后按住阿希姆的肩膀,因为不太习惯这样的肢体亲密而有些僵硬。
“跟我回去,向陛下请罪,说你不是有意要顶撞他,陛下会谅解的……还有三天时间,我和你一起整编红狮团,准备随同第二集团军前往亚哈斯星域——”
“我不会去的。”
阿希姆轻轻拨开他的手,回转身来。
两个男人彼此对视着,这一对共同出生入死逾十年的战友,身高相若,气势却迥然不同。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安德烈安轻声问,阿希姆了解他,贵族教养和文职训练,养成了他越是紧迫愤怒越是举重若轻的态度。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一句追着一句,声音越放越轻音调却越拔越高。
“你刚刚丢下皇帝掉头就走,你知道陛下可以治你的罪?宪兵委员会可以治你的罪?你不接军令,军事法庭可以治你的罪?”
“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爱情和痛苦终将逝去,这世上唯一不朽的只有理想。”
“你不顾前程,背叛皇帝陛下和我们,抛弃你的理想,难道就为了一个女人!?”
“不。”阿希姆平静地打断他。“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只为了‘那个’女人。”
这个世界只有理想才是不朽的,但她若不在了,世界与我何干?
☆、第六十八章 -Iwilltry
“我不会看着你发疯的……”安德烈安闭了闭眼,“你只要走出辰宫一步,红狮团、宪兵委员会、整个帝都的警察……全都会来追捕你。”
阿希姆垂眸想了想,他由始至终都表现很冷静,就像一个内里崩坏外表却完整得看不到一丝裂缝的瓷瓶。
一个真正的疯子。
“我尽量。”他说。
安德烈安气得浑身发抖,他当然知道阿希姆所说的“尽量”指的是尽量不杀人,此君对皇帝和权力本身由根上就缺乏尊重,他的忠诚是假的,臣服也是假的,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比杨欢更不可控。
“阿希姆,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阿希姆注视着安德烈安焦灼而困惑的神情,想起来陈曦以前也这么问过他,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他们都不肯信,认定应该有更深沉的原因让他改变。
其实他从未变过。
他沉默地退后一步,立定,取下夹在肘弯里的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到头上。
“只要她活着,我会回来。”
……
阿希姆在辰宫的西侧门前停了一停,两边的守卫朝他敬礼,他微微颌首,注目徐缓敞开的雕花铁门,踏出左脚。
灰雪连绵不绝,有着锐利尖端的铁栅栏发出微不可觉的声响,黯淡天光投到深灰色湿漉漉的长街之上,白色横道线仿佛匍匐巨兽裸lu的脊梁。
阿希姆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