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阿希姆那杯酒,举高了看。
四周浓稠一般的黑暗里,仅有这一方被矿灯圈出小片光明,透明的酒液在灯光下光华四溢,亮如水晶。
陈曦对着灯举杯,然后反转杯口,将整杯酒倒在了伤口上。
清晨八点,大教堂的钟声将阿希姆唤醒。
或许这么说也不全对,因为他几乎是在钟声响起的同一瞬睁开眼睛,双目炯炯,清醒得根本不像刚从沉眠中浮起。
他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置胸口,据说这样的姿势会压迫心脏,使脑部缺少供氧,脑细胞提出警示,人就会陷入噩梦。
难怪他一整都在做梦,虽然他不认为那是噩梦。
阿希姆坐起身,床对面的银镜上立即出现他的映像:宽肩熊臂蜂腰窄臀,皮肤白得像从未见过阳光,□□的上半身覆盖着弹性十足的肌肉——一具完美的男性躯体,完美到无机质的、石膏像一般。
他只扫了镜子一眼,抹了抹自己浅金色的短发,赤脚跳下床。
窗户开着,教堂的钟声持续不断地传进来,随钟声一起无孔不入的还有早晨的阳光,穿透了厚重的雾霭,丝丝缕缕的金线投向城市每一处角落。
阿希姆站在窗前向西望。
星空酒吧的方向。
他闭了闭眼,在难得一见的阳光底下,他的眼瞳不再是灰色,透出一点点微不可觉的蓝。
钟声响彻云端,同一时间,这钟声会通过电波在帝国的每一处角落响起。
陈曦在大街上驻足回望那巍巍建筑,金光穿透云层,大教堂如同一位在晨光下垂眸沉思的威严智者。
可惜没有鸽群飞翔玫瑰花齐放,她吊儿郎当地想,早就过了对信仰有期待的年龄,现在只会疑惑,神的威严来自智慧,或是那顶鲜血和荆棘铸成的皇冠?
街上行人也纷纷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虔诚地在胸口划十字、喃喃念诵祷词,除了陈曦,只有一个两三岁的孩童呆呆地傻站在原地,一只手被母亲牵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含在嘴里。
陈曦对他笑了笑,那孩子也回他一个口水滴嗒的笑容。
她没等钟声停止便继续往前,穿越长而幽深的巷道,踏过边缘锋利的阴沟,踩着被经年累月的食物残渣浸得光可鉴人的油腻地砖,从餐馆前门进,后门出,拎着一包热气腾腾的外卖食物回到家。
陈曦租住的房子位于飓风巷,在帝都,人们对这一片有个更贴切也更缺乏想象力的统称——
贫民窟。
☆、第六章 -暗聚
陈曦并不在意这些称呼,所谓贫民窟和贵族、皇室相类,不过是与战前文明同时遗留下来的糟粕,这世上总有些人,永远也摆脱不了其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她眼中的飓风巷只是一片整洁有序的住宅区,居民们并未因战时的物资匮乏而拒绝给自己找乐子,每幢房子都有一个极具创意的屋前花园,椭圆形的屋顶也漆成五颜六色,从高中俯视,小小的房子彩色的圆顶,倒像是蘑菇乐园。
她路过邻居李大叔的家,他家的屋顶漆成红底黑点,屋前花园里种满了莴苣,看来就仿佛莴苣田里趴着一只巨大的七星瓢虫。
李大叔隔窗对她挥了挥手,陈曦微笑回应,飓风巷里住的大多是东遗族后裔,帝国上层一直头疼于他们强烈的排他性,只愿意接纳同样具有东遗族血脉的外来人口。
瓢虫屋紧邻着陈曦租住的小房子,房东太太是一位冒着粉红泡泡的老少女,将屋顶漆成甜津津的糖果色,配圆框窗户和弧顶门,小小的罗马阳台,粉紫色的绣球花一团团一簇簇,从阳台直滚到屋前花园。陈曦每回都要在门前驻足,深深吸气、呼气,以适应这骤然转变的画风。
她刚推开虚掩的栅门,“呜汪”一声,一条黄影迅捷地跃出绣球花丛,热情地撞向她的……胸。
陈曦被撞得晃了晃,差点一脚踩到石子路旁边修剪齐整的草坪,连忙收回脚,却再也没法保持平衡。
“砰!”
她一屁股墩到了地面,痛得龇牙裂嘴。
“咪~”受惊的小喵从她肩上蹿下来,灵活地钻进绣球花丛,把一截淡黄色的尾巴尖还漏在外头。
“大黄……”陈曦叹口气,伸手按住还在往她胸前凑的黄色土狗,使劲揉它的脑袋,“我早晚被你撞成脑震荡。”
隔着窗户传来一声咳嗽,陈曦连忙撑起半身,回头看了看,将被她坐扁的几棵草拨了两把,勉强让它们重新站直。
“赶紧进来,”房东太太被她手忙脚乱的样子逗笑了,原本板得紧绷绷的严肃脸瞬变成盛开的菊花,有点不甘心又有点无可奈何,干脆推开窗户埋怨她,“一晚上不回家,让老太婆给你等门,皱纹都多长了几条!”
陈曦并不争辩,笑嘻嘻地牵着大黄往屋里走,临进门时回头看了看,那只胆小如鼠的猫没有跟上来,只从绣球花丛中露出两只竖起来的耳朵,像接收信号的外置天线那般动来动去,动来动去。
“你又捡了什么?”房东太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要我准备牛奶吗?”
“不用。”陈曦脸上笑容不变,俯身又揉了揉大黄的头,“等它自己想进来再说。”
“那么小的猫,”房东太太啧啧有声,“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外面熬一晚上。”
“不管了,我不能白等,你今天必须陪我吃早饭。”
她转身朝厨房走,陈曦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条蕾丝花边加波点图案的酱红色短裙,重点还是一条半膝裙,裙摆被肥硕饱满的屁股撑得鼓囊囊,仿佛随时都能爆线裂开。
“好。”她牵着大黄走在房东太太身后,想了想,真心诚意地称赞:“你没有多长皱纹,今天也很漂亮。”
“哎唷!”房东太太乐得旋身拍了她一巴掌,差点没把她打飞出去,“你这小女娃就是会说话,嘴巴甜的呢!好啦,老太婆原谅你了,别吃什么外卖,既不营养又不卫生,来试试我的新作,隔壁老李给的食谱,说是他们家祖传的东遗族名菜,叫什么‘拉鸡丝’……”
房东太太拔尖的高音随着身影一起远去,陈曦默默地抚了抚被她拍痛的肩膀,回头朝敞开的门望去。
门口的垫子上洒了几片粉紫色的绣球花瓣,那只小喵仍然不见踪影。
客船抵达首都星圈时正值黄昏,首都星圈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是秋季,一天中最美的时分是黄昏。
雷恩最后一个走出客船,与楼梯并行的是滑道,孩子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那边,一阵阵鬼哭神嚎打破了黄昏的宁谧。
暖红色的夕照铺在万事万物之上,雷恩回头看了一眼陪伴他们半个月的客船,它在黄昏中呈现一种陈旧的乳黄色,毫无侵略性,温驯安宁得像一只家养宠物。
他想起那希瑟斯,这一任皇帝陛下衷于武事,他的座舰那希瑟斯也是一艘性能卓绝的军舰。比起民用舰,装载了先进武器系统和红狮军团的那希瑟斯号也像一只狮子。
因为中途那支插曲,客船晚到了半小时,通道外等候的人有些不耐烦。但今非昔比,如今的教会迫切需要新鲜血液注入,所以表现出足够的重视。
孩子们走出机场,一眼便看到十米长、三米宽、足足两层六米高的悬浮车,车门上印有教会的银色十字架标志。
司机下来打开车门,露出内侧天鹅绒的豪华衬里,地毯是深褐色,攀满金红色的漂亮枝蔓。孩子们却不敢登车,回过头来眼巴巴地瞧着雷恩。
“都上去吧。”雷恩笑了笑,“照顾好自己,老师晚点再来看你们。”
“哇——啊?”孩子们听了前半句刚要欢呼,又被后半句吓得噎了回去,“老师您不跟我们一起?老师您要去哪儿?”
雷恩并不解释,张开手像驱赶小鸭子那样把孩子们赶上车,司机关拢车门,孩子们又趴到车窗前哀怨地拍打玻璃。
“老师老师,我们害怕!”
“害怕是对的,”雷恩冲他们挥挥手,“‘当存畏惧事奉耶和华,又当存战兢而快乐’。”
悬浮车很快驶走了,雷恩凝视着空旷的东西走向的长街,夕阳正悬在长街尽头,收敛了周身刺目的霞光,仅剩的深红色似足红狮团军服的颜色。
没有风,几片被气流激起的落叶悠悠然落回地面。
“当以嘴亲子,恐怕他发怒,你们便在道中灭亡,因为他的怒气快要发作。凡投靠他的——”在雷恩的低诵声中,另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悬浮车无声无息地停在前一辆车空出来的位置,车门打开,暖洋洋的夕阳红光照见一只手,一只长满褐斑和皱纹的属于老年人的手。
雷恩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和手指上蕴藉光华的宝石戒指,俯下身,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登车,拉上车门。
悬浮车再度无声无息地驶走,甚至没有吹动一片落叶。
“雷恩教士,”苍老的声音在车内响起,“你刚才的诗篇尚未诵完。”
几乎毫无间隔的,雷恩平静地续下去。
“——凡投靠他的,都是有福的。”
☆、第七章 -交错的命运
看到实物陈曦才反应过来,那道菜根本不是什么“拉鸡丝”,正确的名称应该叫做“麻辣鸡丝”。
这确实是一道东遗名菜,她有幸尝过大厨的手艺,好吃得能让人把舌头吞进去。房东太太做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夹起比筷子更粗的鸡肉条看了看,外层涂抹着红色的酱料,不可能是传说中贵比天价的辣椒,闻一闻,一点香气都没有,更像是混合了色素的甜酱。送进口中咀嚼:毫无肉味、纤维绵长、口感粗糙,典型的压缩罐头制品,吃起来简直像在嚼纸。
陈曦面不改色地就着这样一盘“麻辣鸡丝”下了大半碗饭。
“别急,慢慢吃,”房东太太看她吃得香甜,笑得合不拢嘴,又端出满满一大盘,“砰”一声扔到她面前,“还有的是!”
陈曦正含着一口饭,差点被呛到。
九点以后是房东太太的社交时间,陈曦目送她花枝招展地扭出门去,微微松口气,低头看了看乖乖趴在桌子底下的大黄。
“吃鸡吗?”
“呜汪~”大黄非常不给面子地掉头就跑,一溜烟蹿进院子里,消失在绣球花丛中。
陈曦并不在意,自己找了个餐盒将剩下的麻辣鸡丝打包,又清洗了碗筷,整理厨房。
做完这些事已经九点半,错过困点的睡意终于涌上来,她勉强撑着回到自己房间,倒头便睡。
她只睡了三个小时,十二点的钟声准时响起,生生将她拖出沉眠。
陈曦避无可避,躺在床上无奈地听着,帝都大教堂每天敲响三次:早晨八点,中午十二点,午夜零点,每当这些时候,全国的广播信号和有线电视网络都会同时直播这三次钟声,确保帝国每个角落的每一位民众都能听到钟声,感受神的恩宠。
不如说是感受教会的统治权,陈曦讽刺地想,她一直认为教会这一举措充满挑衅性,当今皇帝陛下狠抓军事,不像是个愿意受制于人的,教会如果再不收敛,新的政教斗争再所难免。
可那又与她何干呢?
陈曦困得要死,却已经再也睡不着,只好跳下床洗漱,对着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皱眉。
她不过是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小人物而已。
“阁下!”
雷恩虔诚地亲吻老人的手指,单膝跪地,仰起头热切地望着他。
“这次的学生很优秀,假以时日,相信他们都会成为主最忠实的奴仆。”
“做得好,雷恩教士。”老人赞赏地轻抚他的头顶,雷恩因此激动得满面通红,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做得很好。”
“我老了,教会也老了,我们需要像你这样实干的年轻人,主的荣光会照亮你前行的道路。”
“是,阁下!”
旁边侧立的侍从向他使个眼色,雷恩重重地伏下身,额头紧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许久才止住颤栗,羞惭地抬头向老人行礼,在侍从指引下缓缓退了出去。
离开那间昏暗的充满濒死味道的房间,雷恩的神色立即恢复正常,他长着一张拥有东遗族血统的人才会有的柔和清秀面孔,肤色微微偏黄,在以前,他这样的人根本不被允许进入教会高层,但现在不是以前。
侍从不错眼地观察他,雷恩嘴角天然上翘,随时随地都是一副亲切的笑模样,却也掩饰住了他真实的想法。
“雷恩教士,”侍从忍不住开口,“教宗阁下有意邀你担当下一任内侍。”
教皇内侍与普通侍从不同,前者只是名誉上的侍从,实质上的心腹,在旧教皇死去新教皇尚未选出这段期间,他甚至要暂时充当教会真正的负责人。
雷恩微微一笑,并不接话,他知道这位侍从是奉命来探他的口风,以他目前的年纪和资历,教皇内侍这样重要的职位怎么都不该轮到他头上,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不说。
侍从死死盯着他看,见他仍是笑而不语,表现得滴水不漏,眼珠转了转,又提起另一个话头。
“教士,你和潘塞伯爵是同学?”
潘塞?这个生疏的封号让雷恩愣了愣,难得露出一点别的表情。
“谁?”
“红狮军团的阿希姆·绍尔上校。”
原来是他。
“只是幼校的同学。”雷恩镇定地笑了笑,“伯爵……上校以前并不比现在好相处。”
他露出一点心有余悸的表情,侍从想了想阿希姆现在的样子,居然颇有同感,不禁放下戒心,陪着他连连颔首。
两人刚走出大教堂,站在台阶顶端准备话别,一辆飞驰的悬浮机车从台阶下急掠而过,去掉了消音装置,引擎的咆哮山呼海啸一般,尾气更是拖出长长一条灰白色的烟路。
侍从喃喃诅咒着这帮胡闹的贵族军官,也只有他们才敢在战时依然如此嚣张,雷恩顺着烟路望去,机车已经仅剩下远处的一小点,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背影。
但凭着这个背影,他仍是认出来那是谁,因为这个人不久前才刚被提起。
雷恩瞥了一眼喋喋不休的侍从,没有告诉他,刚才过去的正是被他专程询问的故人。
有多久了呢?他想着,算了算。
十年。
“嗒、嗒、嗒、嗒……”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阳光透过拼凑成各式图案的玻璃窗投下来,地面映出五颜六色的亮光碎片。
阿希姆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穿越长而幽深的走廊,踏过边缘锋利的阶梯,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走上大殿,尤有余暇地数了数两侧的柱子。十七根,他有点诧异不是对称的偶数。
他差点踩到那些仿佛由钻石折射而成的璀璨亮光,再往前一点点,是皇帝陛下从高处笼罩而下的阴影,或者只是那庞然王座的阴影,正值盛年的皇帝陛下端坐在黄金和宝石中间,身穿从东联邦走私而来的昂贵丝绸袍子,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