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住嘴，十万分戒备地盯住施闰章，如果陈曦在场，一定会说他颈后的毛和那条虚拟的尾巴高高地竖了起来。
但已经出口的话收不回，施闰章少将眼瞳亮了亮，笑叹道：“原来是她……杨先生的学生也在叹燕星上吗……”
“你……”杨欢又一次被这位春风般温柔和煦的将军震惊到，“你怎么会知道陈曦！？”
“傻孩子，”施闰章少将笑着摇了摇头，“如杨先生这样的人，每一步行事都精于计算、目的明确，他去帝国，收养战争孤儿倾囊相授……所有这一切都在军方的注目之下，联邦铺垫了百年的龙血计划，正是由杨先生亲自动手开始执行。”
他遥想前辈风范，悠悠地又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陈曦，杨先生这一生唯一没有算到的，或许正是他的这位女学生比他预想的更聪明，也更狠心……”
“我不明白……”杨欢喃喃自语，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他向来是行动强于大脑。他倏地从座位上跃起身，电子镣铐适时监测到他的气血异常，发出电击指令，杨欢的动作却比电流更快，如猎豹般敏捷剽悍，只一招就将施闰章压倒在地，手肘横在他颈间，稍微用力便能使颈椎移位，让这位文雅的将军无声无息地死去。
办公室门被轰然砸开，守在外面的装甲小队涌进来，数不清多少枝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就算杨欢能飞天遁地，也逃不过密集的火力轰炸。
“啊！”
电流也终于发挥效用，仿佛有千万根钢针被大锤同时砸进他的心脏，杨欢痛得手脚抽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施将军与他肌肤相触，也受到电流波及，旁边一名突击队员想将他拉出来，杨欢死都不放，突击队长试图敲晕杨欢，施将军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关掉电流。
“……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施闰章脸色苍白，镇定地凝视着伏在他上方神情狠厉的杨欢，“杨先生……你的父亲……”
“他正是死在陈曦的手上。”
☆、第七十五章 －人造恶魔
来了……
陈曦在白色机甲内俯瞰下方，淡淡星光照耀着一片广阔的原野，联邦军队远看起来渺小仿如蚂蚁，密密麻麻地铺陈开来，缓慢但是坚定地逼近。
她左顾右盼，一黑一红两具机甲走上来站在她两侧，通讯器内传来雷恩的声音：“怎么了？”
“有点不对劲。”她调整视距，拉近画面观察联邦军队中充当前锋的头排士兵，看到几张木然的腊黄面孔，“为什么只有步兵？”
经她提醒，黑色机甲中的雷恩和红色机甲中的袁昶也发觉了这点，连忙走到他们所处的高地边缘细察。
陈曦她们乘坐的飞船内偷藏了三十二具机甲，坠毁时失落大半，余下整好十具，这些天来又被她和雷恩磨损三具，最后的七具机甲此刻都在队伍中，驾驶员除了人小鬼大的袁昶，还有四位她并不熟悉的原住民。
这批机甲严格说来只是民用品，没有配备武器，操作起来也不算太难，之所以在陈曦和雷恩手上杀伤力巨大，因为他们完全利用拟真系统将机甲发展为身体外部衍生，操纵着机甲和联邦装甲部队“肉搏”，也因此损耗巨大。换成格斗技巧不如他们的其他人，机甲也不过就是笨拙的人形装甲车，除了挡挡子弹很难发挥出威力。
但再弱的机甲也是机甲，钢铁雄躯与血肉之躯碰撞谁占上风一目了然，联邦军队和他们交手数次，惟有军备齐全的装甲小队能全身而退，其中一支还被陈曦砸烂了装甲车，生生把驾驶员砸死在车内。
前车之鉴不远，联邦人怎么敢仅用步兵就发起全线进攻，这是嫌人命不值钱？
袁昶驾驶着红色机甲站在高地边缘，突然伸腿跺了跺，尘土飞扬，断崖边的地面立时绽开一条裂隙。
这附近土质稀松，断层处□出的土壤颜色偏赭红色，意味着土壤富含金属成分，粘度不高，极易引发泥石流和滑坡。陈曦和雷恩看他的举动就明白了意思，各自退后一步，又示意队伍里的其他人跟着往后退。
袁昶连跺三脚，金属与冻得*的土地撞击出山响，缝隙愈来愈大，断崖边那部分突出的土块终于被撕裂，坠落下去！
五米见方的土块往下滑落，声势惊人，由底部往上看简直就是半边山崖都垮了下来，陈曦通过屏幕盯着联邦军队，当先的那排步兵却仿佛没有听到头顶传来的轰隆巨响，依然维持着规整的队型，以匀速继续前进。
“哗啦啦”一阵响过，土块结结实实地砸在联邦的步兵阵中，数名士兵立刻被尘嚣淹没，队伍东倒四歪，赭红色的土壤颗粒四散飞扬，阻隔了高地上众人的视线。
“不是吧？”袁昶显然对造成这样的局面也有些准备不足，“联邦人蠢成这样的，都不知道躲？”
陈曦听出少年声音中的兴奋，她却高兴不起来，相反，那种不对劲的直觉愈渐清晰，就像弱小动物路经茂密草丛，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深处呼之欲出。
驾驶舱内的屏幕之上播放着断崖下的画面，尘烟散尽，那大块冻土被摔得四分五裂，每一块仍有数十公斤的重量，沉重地压住联邦士兵，只看到露在外面的手脚在挣扎舞动。其中一名士兵似乎是被砸到了脑袋，当场脑浆迸裂，乳白色的浆汁与红色的血混淆在一块儿，涂抹了满身，手脚安静地耷拉在一边。
猝然间，就在陈曦的目不转睫地注视之下，那只手动了动。
手动、脚动、身体蠕动，每一个部位的动作都灵活自如，看起来和旁边的其他人没有两样，直到压住他那块冻土被推开。轰响过后，这名身穿联邦军服的士兵艰难地站了起来，似是感应到她的视线，身体转向断崖，蓦然抬首——
他仅剩下半个头颅！
仿佛当头一桶冷水浇下，冰凉的恐惧攫住了陈曦的呼吸，她听到通讯器里传来此起彼落的抽气声，知道不仅是自己在显示屏上看到这一幕。
那名联邦士兵的脑袋从眉毛开始被削平，露出颅腔内一塌胡涂的红白汁液，脸上也涂满血液和脑浆……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活着！
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不仅双腿站立，双目凝视，脸上仍然保持着木然的表情，看不到一丝痛苦。
“怪……怪物……”袁昶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这一定是怪物！”
仿佛为他的这句话注解，那名联邦士兵又动起来，他前冲两步，借势往上蹿，双手勾住断崖上的凸起，双脚跟着收缩、蹬落……像一只敏捷的猿猴，瞬息之间竟然向上攀登了两米！
陈曦盯着他那没加盖的颅腔，红白浆汁晃晃悠悠，时不时往外溢……她看向底下的其他士兵，联邦这支上千人的步兵队已经全部停下来，在平原上静止不动，森然无声，像一排排木头桩子。然后这些木头桩子仿佛收到指令，同时间转过来，每一张相似的腊黄脸孔上都嵌着一对黑洞般的眼睛，只看到眼黑而看不到眼白……
“曦，”雷恩极少这么唤她，声音也一改佻脱，凝重而沉肃，“难道是……”
“是恶魔劫掠者！”另一位机甲驾驶员陡然插进来，惊慌失措地高呼，“上帝！联邦人把自己卖给了恶魔！”
这声“恶魔劫掠者”引发了后续恐慌，陈曦周边的队伍顿时闹哄哄一片，他们是活跃在现世的恶魔，竟比真正的恶魔更令人畏惧。不过，看过刚才那一幕，很难说他们与真正的恶魔毫无关联。
“撤！”陈曦当机立断，“B计划，机甲小队断后，其他人全部退缩。”
人群如潮水一般后涌，井然有序地退走，上百米高的断崖顶部很快便只剩下七台机甲，共同俯视着崖壁上飞速攀升的无头士兵。
再往下，密密麻麻的联邦步兵组成丛林，鸦雀无声，无数张脸角度分毫不差地抬起来，黑洞洞的眼睛仿佛凝视着他和他们。
陈曦慢慢地眯起眼，拉出虚拟键盘，单独敲字发给雷恩。
“我想是的。”
“当年的清扫行动有所遗漏。”
“老师没有完成的计划……有人替他做了出来。”
☆、第七十六章 －井底光明
“我不相信你。”
杨欢最后说了这一句，随即闭上眼，无论他人再如何劝诱，充耳不闻封口不言。
施闰章少将叹息一阵，也拿他没办法，挥挥手让突击小队将他带出去。
那*的枪口又抵上他的后腰，杨欢并不反抗，闭着眼睛被众人簇拥出去，沿着来时的原路穿越一条条甬道。
这趟自投罗网他至少确定了一件事：陈曦没有落到联邦军队手中。换了别人，这时或许喜忧参半，因为在这颗对联邦极具军事价值的行星之上，即使一窝蚂蚁也陷于严密的监控，如果陈曦没有被联邦军队发现、捕获，那么，她很有可能已经丧生于坠机事件中。
但杨欢不这样想。
一颗恒星有资格称之为恒星，不仅因它的光芒，最重要的是，它恒久不变的……强大。在这个多变的纷扰的时代里，不变本身比随波逐流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杨欢认为陈曦是一颗恒星，因为她战胜过他，两次，她用事实证明她足够强大。
所以她不会死，他幡然醒悟。
她永远不死。
杨欢骤然停步，睁开眼，他嗅到一丝难以形容的气息，像是由亿万年翻腾的血池底部倒涌而上，怨毒、凶残、恶心、恐惧、慌乱、噬杀……数不清的负面情绪随着这丝气息入侵他的感官，刺激他的五脏内腑……心脏发狂般朝着肋骨猛烈撞击，仿佛下一秒就会爆成一包烂肉血浆，或是抛弃躯壳脱围而出……
“啊！”
他仰首发出一声厉叫，似极了月下的狼嚎，周围似乎有人扑上来想阻止他，杨欢随手挥出，那人被反震到十数米外，在金属墙壁上砸成一滩肉泥！
杨欢横冲直撞，他被那丝气味牵引着，神智不清地冲进那条较窄的甬道，两侧竖立着低温舱，透明的上半部分反射着白炽灯的光芒，冷冷的，就像棺材。
“砰”一声巨响，杨欢扑到其中一具棺材上方，竟生出金属撞击般的震荡。
强烈的震荡帮助杨欢寻回了一点神智，已经涣散的目光又缓慢地收拢来，他的焦距定在正前方——透过棺材看清里面的人。
那是一张腊黄的木无表情的面孔，瘦得像骷髅表面披了一层皮，双目大睁，却只能看到深黑色漫无边际的瞳仁。
不，那不是眼瞳，是吞噬一切的黑洞。
杨欢感觉到一阵寒意霎时覆盖他的躯体，刚刚还过分活跃的心脏竟被冻得僵化，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们真的做了！他惊恐万状地想，他是疯子，他的父亲是疯子，这世上却有比他们更疯狂的人，亲手在人世创造出了恶魔！
……
“远程武器，”陈曦的声音一如往常，冷淡之外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预备！”
断崖之上的七具机甲同时装备上杂七杂八的武器，这都是他们在与联邦军队的战斗中缴获的战利品，平时舍不得用，但现在陈曦要他们用，他们毫不犹豫地听令了。
这也是个小小的奇迹，陈曦他们这批后来者在最短的时间内顺利完成对原住民的逆袭，还算和平交接了领导权。因为这是一场微缩的战争，叹燕星是孤悬宇宙的战场，而战场上向来是谁拳头大听谁的。
白色机甲上前半步，站在小队的最前方，机甲头部的位置象征性地微微放低，俯瞰着断崖之下的恶魔军队，以及在断崖上攀爬的无头士兵。
三十来米高看不到边际的断崖，赫红色的剖面平整得像被银餐刀切开的蜂蜜蛋糕，无头士兵的躯壳很远，很小，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这毫无疑问为断崖之上的钢铁巨人们增添了勇气，所以他们能够坚守在第一线，等待血肉之躯的战友先行撤离。
陈曦冷静地盯着那名无头士兵，他埋着头，红红白白脑壳很恶心，速度很快，二十米、十五米、十米、五米……
她开枪了。
白色机甲的右手擎着一把银色的手枪，枪口端端正正地对准无头士兵，子弹打着旋儿飙射而出，击中他的心脏！
想象中更恐怖的画面没有出现，无头士兵立即倒栽了下去，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被子弹击中要害的人类，从高处落地摔得血肉模糊，再也不动弹一下。
机甲小队齐声欢呼，恶魔能够被杀死，所有人都从惨遭上帝抛弃的地狱重返人间，有人居然喜极而泣。
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陈曦专心致志地盯着小屏幕，随着无头士兵的彻底死亡，那些木头桩子一样的恶魔军队……动了起来。
先是一排、第二排、第三排……穿着联邦军服的恶魔们机械但有序地扑向断崖，敏捷地攀升，星光淡淡地照耀着赭红色的崖壁，不多时便被密密麻麻的攀爬者覆盖成黑色。
欢呼声嘎然而止，陈曦听到袁昶惊慌地打了个嗝，雷恩发过来一排闪耀的绿色文字，她没有时间看。
白色机甲仍然矗立在小队之首，银枪纹丝不动地对准断崖上爬得最快的那一个，握得很稳，很有力。
“不要让他们把距离缩小至五米。射击心脏。目标和队列等同，从左到右，预备，放！”
“第二排，预备，放！”
“第三排……放！”
“第四排……”
蚂蚁们一排一排从断崖上翻倒栽落下去，但真的就像不知疲倦、缺乏自我意识的蚂蚁，总是有下一排补上前锋的位置，源源不断，永无止境。
陈曦听到通讯器内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同伴们都累了，恐惧会加速疲劳，何况远程武器的弹药也有限。
但她并不慌张，所有人里她和雷恩是最镇定的，因为他们和恶魔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早在十年以前，他们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他们已经与之战斗过，而且取得了胜利。
“下一轮射击后开始撤退，我和雷恩垫后。”
忽大忽小听起来有点乱的枪响过后，其余五台机甲果然撒腿狂奔，袁昶那小孩子跑得最快，他向来怕死，他怕死之前完成不了那件比生命更重要的事。
陈曦和雷恩默契地分离开来，站在断崖两侧密集射击，硬生生补上了五个人的空缺。
等到同伴走远，雷恩切换到短程通讯频道，将刚才用文字发过去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我不认为是当年我们清扫得不够干净，我们烧掉了老师所有的文字记录，销毁了成品半成品，甚至炸掉了实验室。”
“嗯。”陈曦应了声，驾驶白色机甲飞速退后，让黑色机甲在断崖上方来回狂奔补射，她却把枪口对准对面，沿着崖边射光了全部子弹。
“那就是联邦人做的，”她注视着地面上被子弹射出来的半圆形，皱眉思索，“这么说老师在帝国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