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的某一天，他向他的学生们开诚布公地坦言了他所作的一切，然后让他们充作陪审团，来对他做出判断。
故事的结局，他们判决他……有罪。
……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但总有人以殉道的热情去跃下深渊，冒充恶龙。”
陈曦垂眸，长长的眼睫遮掩了眼底神情。
“老师的理想太过宏大，他执着于这一理想，而忘了他想要实现理想的初衷。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没有人有资格去决定哪些人应该被牺牲，就像活在这段历史中的人没有资格去评价他们的生活，这是未来历史学家的职责，是……神的职责。”
“百年战争让帝国与联邦筋疲力尽，科技的发展被延缓，或者说倾向军事，事实上整个社会的资源都集中流向军队，人民生活得痛苦不堪。”
“老师一生都在研究和参与这场战争，最终让他发觉了战争的真相——战争无法停止，是因为人类需要战争。”
“星际时代来得太快，无论帝国或联邦都没有做好准备，人类的疆域变得辽阔无垠，科技追赶不上扩土的速度，要想维持中央政府的向心力，帝国离不开教会，联邦依赖选举，但这两样都比不上战争带来的凝聚力。唯有一个强大的外部的敌人才能促使内部紧密团结，防止分裂……所以人类的征途永远是星辰大海，所以，战火永无止歇。”
“老师明白了人类需要战争，于是将思路从彻底停止战争转变为控制战争的规模，联邦与帝国这样的庞然大物不能再纠缠下去，还是那个道理，想要让内部变得团结，唯有创造一个强大的外部的敌人，逼迫他们联合起来。”
“这就是龙血计划的初衷和最终目的。”
“上帝说，要有光。
“于是有了光。”
“老师说，人类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
“于是，恶魔诞生了。”
☆、第八十一章 －升级版
帝国机甲使用的是氢离子电池，自主吸收阳光分解其中的高能粒子，可以说，只要有阳光的地方就永远没有能量匮乏的危险。
黑色机甲和红色机甲与来时同样高速地返回中途，越过白昼与黑暗的分界线，天色骤然变得黯然无光，隔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淡淡的星光之下，那群披着联邦军服的怪物已经爬上了断崖，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在铺了薄薄一层积雪的大地上沉默地行军。
阿希姆和雷恩有经验，知道这群怪物对特定的声音和气味敏感，联邦人大约也是采用了这类手段远程操控，但旁边没有跟着观察员，要么就是知道怪物们发狂起来无差别攻击，要么就是隐匿了起来。
阿希姆和雷恩打个招呼，分头逼近，雷恩正面上场，阿希姆却把目标定在半空中一个球状体，悄无声息地掩过去。
那是个直径一米到一米五的球体，悬浮高度距离地面十二三米，通体漆黑，半面之上还抽出几根长须，在风中摇摇摆摆，倒像是灵敏度颇高的触手。
阿希姆猜测这就是联邦人用来远程指挥怪物的遥控器，不但能发出人耳听不到的高频声波或者刺激性气味，还能适时传送图像回去，以便指挥部作出反应。
也就是说，这玩意儿是这群蚂蚁真正的大脑，他必须毁掉这颗大脑。
红色机甲没有悬浮功能，或许有，但短时间内阿希姆并不能完全掌握其全部的功能，他只能另想办法。
黑色球体指挥着怪物军队正在行进的是断崖之上的山道，左边也是垂直的崖壁，阿希姆在前方耐心等待，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红色机甲由静止陡然转换至高速奔跑，阿希姆耳边听到引擎启动的咆哮声，他顺着这个势头轻轻一跃。
拟态系统忠诚的将他这一举动传达到外部机械，红色机甲这一跳足足有三米，上吨重的钢铁巨人，却显得敏捷而剽轻。
红色机甲在半空中伸左腿蹬上岩壁，踹出个深坑，借着反震之力又升上数米，与那个黑色球体几乎到了同个水平线。
老师传授的同一套格斗技法，阿希姆使出来就不如陈曦灵巧，也没有那种行水流水般的韵律感，但极为规范，钉是钉卯是卯，因此别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
仅有的武器让给了雷恩，红色机甲现在只能靠赤手空拳对付黑球，阿希姆估量了一下，右腿接着蹬出，在左脚那个坑之上又踹了一个坑，电光火石间，机甲就像在垂直的悬崖壁上行走了两步，位置也变得略微高于黑色球体。
阿希姆毅然反身，扑向黑球！
这是学自陈曦操纵机甲与装甲车肉搏那一幕，阿希姆利用机甲自身的高度、重量作为武器，堪堪够到半空中的黑球，举掌下拍，结结实实扣了个准！
“吭——轰！”
黑球被打落尘埃，却没有发出想象中的巨响，反而红色机甲失去平衡，四肢张开地摔下来，砸出个地动山摇。
行进中的怪物军队似乎被这声响惊动，齐刷刷停了下来，有几个甚至被震倒在地，但影响最大的却是疾掠上来的黑色机甲，雷恩两手握着枪正表演一轮双射，这一震之下全射了个空。
他无奈地咒骂了一句，没有发出声音，感觉有什么东西贴着胸口在发烫，那里塞着教皇赠予他的银制十字架。
别急，他喃喃地自语，不会让这些东西打扰你在天国的安眠。
恶魔就该回到地狱里。
双枪的枪口同时迸出炫目的火花。
……
红色机甲从半空中摔下来时，阿希姆只来得及做一个翻身的操作，他仰天倒下，被震得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眩晕了数十秒。
等到漫天飞土平息，阿希姆艰难地操作了两步，总算机甲中控系统没有被摔废，胸铠缓慢地向外打开。
他喘着粗气，手足并用地爬出来，急急忙忙地找那个黑色球体，有点怕它被机甲压到身下，狠狠地砸进了土地里。
幸好，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右侧方的球体，连忙伸长手臂把它够过来。
这黑色球体一面像长了触手，另一面光滑的外壁上却有两个大小相套的圆形，因为也是黑色，所以要近距离才能分辨出来。外圈是长椭圆，中间是正圆，看着倒像一只诡异的眼睛。
这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作的，本以为是金属，摸起来手感又不像，细腻紧密得多，重量也极轻。最重要的是非常坚固，红色机甲那居高临下的蓄力一拍，怎么也有数百斤的重量，居然毫发无损。
没有时间了，阿希姆有些焦躁，抬头望了一眼，那群怪物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雷恩吸引，迎着他的枪火前仆后继，距离在迅速缩短。
十五米、十二米、八米、五米……
第一名进入五米范围内的怪物四肢收缩，利用后腿的力道弹向雷恩，顷刻间抱住黑色机甲的大腿，他猛地张开嘴，一口咬下！
“啪！”白色小颗粒溅到空中，再锋利的牙齿也当然不可能咬动机甲的金属外壳，但他咬合力惊人，竟把满口的牙齿全部迸飞！
那怪物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张着血肉模糊的大嘴继续不停地啃咬，同时双手在机甲大腿上抓挠，十指指甲也很快抠落下来，机甲的黑色外壳上多出一道道斑斑血迹。
阿希姆还注意到那怪物用下半身在机甲大腿上快速摩擦，像一只发情期扒到主人腿上的公狗。
这并不可笑，阿希姆对比记忆里的老师造出的怪物和眼前这些，共同点是本能的攻击欲，想撕碎他们所遇见的一切生物……但这强烈的繁殖欲是怎么回事？
“我真服了！”雷恩神父气急败坏的声音公放出来，在原野上空回荡，“联邦的白痴不但造出恶魔，还他妈是升级版！”
黑色机甲大腿上挂着他的新宠物，返身冲进怪堆，大步向阿希姆跑来。
紧随着他，怪物军队也同时转向，上千人的动作齐整得像一个人，上千双黑洞洞的眼睛转过来，望住孤身站在报废机甲前的阿希姆。
他手一抖，揪断了黑球的触须。
☆、第八十二章 －田园将芜
没有任何变化，阿希姆闻不到异味也听不到异声，但那上千个穿着联邦军服的怪物忽然动了起来。
如果这时候由星空之上俯视，看到的大概是万川归流一般汹涌的场景，密匝匝的黑色人影汇聚成波峰，劈头盖脸地朝向阿希姆打下来，那些蜡黄的面孔黑洞洞的眼睛由远至近，十米、八米、七米……无数手臂伸出来，肮脏的长指甲闪着尖锐的寒光。
他果然返身就跑，双手在胸前抱着那颗黑球，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仓惶地响在耳畔，然后被越近逼近的轰隆脚步声覆盖……
他以接近极限的高速冲刺到断崖边，差点失足掉下去，在最后半米刹住脚，踢落几块碎土，许久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
阿希姆不敢回头，他清楚那些怪物的速度，这段追逐下来双方距离拉得更近，一旦被他们接近五米，即使是他也无力回天，就像沙漠中不幸遭遇羯蚁的雄狮，唯一的下场只会是顷刻之间被啃成骨架。
他有点后悔，不该托大，应该向雷恩多问一些操作机甲的技巧，如果那台红色机甲没有报废，他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死也不能落到怪物手里！阿希姆想起刚才那幕恶心的场景，皱了皱眉，果断纵身跳崖！
“呼！嗡嗡嗡……”
阿希姆的身体被一只横插出来的铁臂捞住，于他而言就像是被拦腰揍了一拳，痛得肌肉收缩，胃部翻腾，在半空中不由自地干呕。
黑色机甲背后张开一对巨大的金属翼，淡淡的星光和地面的雪光映在上面，骨骼外部包裹着无数刀片状的铁羽。翅膀的每一下扇动都能掀起小型飓风，隔着三十米高空与地面的距离，将断崖底部的残雪吹得四散飘摇。
机甲的两只脚底部也喷射出气流，辅助它摇摇晃晃地往前飞。机甲的平衡不好，可能因为腿上挂着的怪物已经由一个变成了两个，此刻全都停止了攻击，仰起头，木无表情地盯住就悬在它们头顶上的阿希姆。
阿希姆手抚住腰间的铁臂，双腿同时蹬出，两个被他踩中的怪物脑袋偏了偏，发出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动作却只是微微一顿，依然向他伸出手。
“砰！砰！砰！砰……”
阿希姆不知道自己踢了多少脚，他几乎是在跺那两个怪物的脑袋，跺得皮翻肉裂，坚硬的颅骨丝毫无损，连接头和身体的颈椎却渐渐难以承受……
“咔——”
其中一个怪物的头颅彻底离开了身体，滚落下去，他的左手却依然继续刚才的动作，抓向阿希姆的腿，五指轻而易举地插入他的右腿肌肉……
“啊！”阿希姆发出半声狂吼，收腹缩腿，用尽全身气力踩下去！
那无头的躯壳和另一个怪物都被他蹬开，从三十米的高空中直直地坠下，数秒后落到地面，发出“蓬”一声响，溅起乱糟糟的积雪。
阿希姆痛得浑身抽搐，那怪物掉落时左手顺势往下滑，在他的右腿上抓出五道深深的血沟，鲜血狂涌，滴滴嗒嗒如同落雨。
雷恩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唠叨着什么，阿希姆被痛楚麻痹了知觉，耳边仅剩一片嘈杂的嗡嗡声。
好像是在得意于他是天才，因为他胡乱操作却误打误撞地掌握了机甲的飞行系统……阿希姆不耐烦去听，他这时候才发现双手是空的，那颗黑色球体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失落。
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阿希姆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抬起覆盖着拟态凝胶的手擦了擦嘴角呕出来的一点胃酸。
他齐腕扯掉了那只手上的凝胶。
黑色机甲扇动着遮天蔽日一般的巨大翅膀，每一下都引起一阵小型飓风，它向着永夜与白昼的分界线飞去，一往无前、勇往直前，仿佛承载着数亿年来人类对于光明、美好、更先进文明的所有向往。
在它身后，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影翻山越岭，以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和耐力追逐着它，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就像是海啸生成了滔天巨浪，即将去涌动、逼迫、倾覆！
……
挂着军事禁区标志的铁丝网不到一秒钟就被践踏成渣滓，阿希姆低头往下看，机甲的飞行速度算不上快，那些怪物已经追上来，他们奔跑的样子居然也是齐整整的，相互之间距离很近却不会影响到彼此，仔细看还会发现所有人之间的都相等。
荒原被他们踏出一条泥泞路径，草叶零落成泥，电磁脉冲弹此起彼落地爆炸，每一下都像闪光灯对着他眨了眨眼，阿希姆被迫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眼帘内仍留着一个蓝色的轮廓，那些踩中炸弹的怪物肢体零碎地飞出去，残缺的身体却依然在奔跑。
三十公里用不到五分钟，前方出现全副武装的联邦军人，十个人，大约是负责这一区域的巡逻小队，非常有军事素养地找地方隐蔽，举枪射击，阿希姆还看到其中一个人肩扛着手持加农炮。
黑色机甲和黑色洪流几乎是同时抵达，子弹与离子光束都击中了目标，有的怪物倒下，被同类踏成肉泥；有的怪物在狂奔中身体震了几震，奔跑的脚步稍缓；白光将一个怪物击穿，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腹部的空洞……
黑色洪流淹没了十人小队，黑色机甲扇起飓风，荒原上长草向两边倒伏，怪物军队速度不减地追上去，身后不再存在那支联邦巡逻队，黑色军服和红色血肉的碎屑铺满泥泞的道路……
红矮星停留在天空中的老位置，沉默地注视一切。
……
刺耳的警报声打破了实验室的平静，所有人同时抬起头，施闰章少将微微皱眉，连接通讯器诘问。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陈曦和突击队长听不到通讯器那头的声音，突击队长询问地看他，陈曦却没那么关心，她回过头，隔着玻璃墙担心地望着杨欢。
“发生什么事了？”突击队长忍不住发问。
施闰章没有回答他，断开通讯，眼神复杂地望着陈曦的背影。
“我不相信你……联邦军人都崇敬杨先生，我们认为他是一位伟人，而在你的故事里，他只是一个妄图以个人之力改变世界的疯子……我没法相信。”
“老师说过，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但他不是什么伟人，他其实只是个小人物，而真正有胆量改变世界的只能是小人物，因为大人物们总是考虑得太多，因此瞻前顾后，谨言慎行……只有小人物才有不管不顾破坏一切的勇气，就像传说中那只用一根棍子撬动了银河的猴子。”
陈曦将手掌轻轻地覆在玻璃表面，头也不回地说。
施闰章看着她的背影，沉默地注视了许久。
警报声一阵接续一阵，尖利地切割着众人的耳膜，竟没有停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