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挡了一下那只手,翻过右肘微微用力,阿希姆露出空隙,她立即像条滑溜的鱼那样从那微小的空隙钻出来。
还没站稳,床上的阿希姆侧身平躺,伸出手臂勾住她的腰,右腿顺势一拨,陈曦又摔回他的胸前。
她哭笑不得,手掌撑在他胸前试图拉开距离。
“别闹。”
男女毕竟有力量差距,这一次阿希姆牢牢禁锢住她,无论陈曦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她抬头看他,却望入他眼中。
灰色的、无机质一般的眼瞳。
陈曦没来由一阵心慌,忽然不退反近,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
阿希姆果然飞快地放开了她,陈曦轻盈地跃下地,随手捞起换洗衣物,看他还在那里怔怔地发呆,不禁失笑。
“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为什么要怕你?”她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我十五岁认识你,就你这重度强迫症和洁癖晚期,难道还怕你□□我?”
阿希姆半躺在床上,看着陈曦抛下他走向浴室,一路漫不经心地拆散头发,扔掉小背心,最后只穿着胸围和包住臀部的小小布片。
她周身的皮肤和脸是同样的润泽的白。
浴室门关上了。
阿希姆用戴手套的手仔细地擦掉她留下的口水印。
水声哗哗。
他摘下那只手套,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扔掉,而是捏在手里。
他紧紧地握住那只手套,缓慢地,躺了下来。
☆、第十三章 -喵与汪
阿希姆硬要留下来过夜,陈曦懒得跟他争,洗完澡头发也来不及擦便睡着了。
外面雨歇风住,月光静静地照着,仿佛置身一座空城。
阿希姆端坐在床前,陈曦背对他侧躺,长发洒了满床,水珠缓慢地沿着发根滑至发梢,无声地浸入柔软床单。
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没戴手套的指尖将要触及一绺湿润的发丝,皮肤几乎能感觉到凉浸浸的水气,却终究过不了自己那关,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
半晌,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手里。
陈曦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她失眠的毛病也拖了很长时间了,夜里多梦,梦境又总是灰暗的模糊不清的碎片,每每让她不明所以地惊醒过来。
今天她睡到了早晨八点,大教堂的钟声敲响。
陈曦蓦地睁开双眼,她并没有从睡眠过度到清醒的短暂迷蒙期,醒得双目炯炯,盯了一眼铺着蔓枝金盏花墙纸的天花板,想起了什么,迅速转头看向床畔。
阿希姆已经不在那里。
楼下传来熟悉的引擎咆哮声,混合在沉郁的钟声里,陈曦跳下床,急急忙忙冲出房间,又怕下楼来不及,趴到走廊的阳台边缘往下看。
果然是阿希姆,骑在他巨大的悬浮机车上,向另一侧低着头,似乎正饶有兴致地瞧着什么。
陈曦用一只胳膊使力撑住阳台边缘,踮起脚尖,几乎半个身子悬挂在外,终于看清了阿希姆在看的东西。
那是一只小小的,或许仅有巴掌大小的猫仔。
“啊!”陈曦失声叫出来,惊喜交加,“帮我抓住它,别让它再跑了!”
她旋风一样转身奔下楼,赤脚踩得木地板“咚咚”响,在旋转楼梯上还绊了一下,干脆翻过栏杆跳到客厅里。
当陈曦跑到门前,阿希姆和那只小小的猫仔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对视,如果不是双方体型差距太大,她简直要当他们是在对峙。
小喵在晨光下抖了抖一身绒绒的白色短毛,长尾巴绕了绕,尾巴尖上有一截黄毛,让它显得俏皮了几分。
阿希姆一只手搭在机车把手上,面无表情地倾过半身与它对视。
陈曦正想过去,一只土狗先一步从绣球花丛中钻出来,抖了抖身上飘落的花瓣,朝小小的猫仔低下头。
“啊呜”,大黄一口吞掉了小喵的头。
“……”
“……”
猫仔被它含在嘴里提起来,伸出前爪软绵绵地挠了它两下,大黄大概也发觉不对,连忙张口把它吐出来,又歉意地用舌头给它洗了个澡,重新叼住它的后颈皮。
陈曦看它叼着猫仔从自己身旁经过,径直走到客厅角落,那里有房东太太给它布置的窝,还有一盘昨天的牛奶。
大黄小心翼翼地把猫仔放到盘子旁边,憨憨地吐着舌头看它,见小猫没有动作,又低头去撞,“扑咚”,直接把它撞进了牛奶盘。
钟声敲响第八下,小猫终于从盘子里爬出来,学会了伸出小舌头舔食牛奶,陈曦回过头,阿希姆发动了悬浮机车。
她在阳光下第一次看见了白色的气流从排气管喷射而出,仿佛逆流而上的云。
悬浮机车很快升到二楼高度,飓风巷的邻居纷纷被惊动,无数窗户打开,人们探出头来。
连太阳也从厚重的云层里露出半边脸。
阿希姆背对着阳光俯下身,陈曦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向她行了一个军礼,深红色制服上黄金钮扣反射着耀目的金光。
悬浮机车发出一声不舍地嘶吼,呼啸而去。
“哐啷”,沉重的锁头摔落地面,差点砸到雷恩的脚。
“对不起!很抱歉!阁下,”年轻的狱警吓得连连道歉,“您没事吧?”
雷恩摇了摇头,保持着恰到好处地微笑,安抚地拍了一下狱警的肩膀。
狱警长出一口气,他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份血腥暗黑的工作,很有些腼腆,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又忍不住唠叨。
“东联邦的间谍说他的名字叫赫斯特,当然这应该不是真名,谁知道呢,上帝保佑他能用这个名字敲开天堂的门。”
他领着雷恩穿越长廊,两边是密封的禁闭室,上半部的通气孔里不时传出奇怪的撞击声、摩擦声和若有似无的□□,狱警见怪不怪地无视,笔直走到长廊尽头死刑犯独享的豪华单间。
年轻的狱警又掏出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地开门,怕雷恩不耐烦,一面还要解释:“一切为了战争服务,能源都调去前线,监狱里就换成这样复古的机械锁。”
门很快打开,连盏灯都没有,里面黑洞洞一片,狱警有点尴尬,连忙冲进去拉开窗帘。
窗帘忽然大开,早晨八点的阳光透进来,强烈的光线变动惊动了床上熟睡的犯人,他猛地睁眼,先看到狱警,眼珠迟钝地转了转,又看到站在床头身穿黑袍的雷恩。
雷恩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瞳孔陡然放大,仿佛将要饿死的猛兽走运撞见送上门来的猎物,眼神中一瞬间集齐了贪婪、庆幸、惊喜、狂热……种种复杂热烈的情绪,配合着这样的情绪,他立即挣扎起来。
他一动,盖在外面的棉被滑落下来,露出魁梧的身躯,足足有两个雷恩大小,乍看起来不像一个人,倒像东遗传说中的熊罴。
他穿着短袖囚服,手和脚都被牢牢铐在铁床上,但他实在是比一般人强壮太多,一旦拼尽全力挣扎,手臂上肌肉虬结,钢制手铐立刻被拉扯得“嘎吱”作响,似乎下一秒就会断裂。
“你想干什么?”狱警也是首次遇见这样的突发状况,吓得拔出腰间的警棍挡在雷恩前方,“这位是雷恩神父,是来为你临终祷告的,我警告你别乱来!”
他不说还好,一提到“临终祷告”,犯人挣扎地更为剧烈,“嘎嘣”一声,竟生生把铁床撬起扳断一角!
雷恩伸手搭住小狱警的后肩,感觉到他骨头都快散架地颤抖,低声道:“你去叫人,我拖住他,快去!”
狱警“哇”一声嚎,也不知是哭是叫,挥舞着警棍狂奔而去,一路头也不敢回,倒像他才要被留下和穷凶极恶的死刑犯共处一室。
雷恩目送他跑远,随手关上门,不慌不忙地返身回来,想了想,又拉拢了窗帘。
囚室内恢复了昏暗,犯人仿佛受到安抚,挣扎的动作缓了一缓,从口塞里挤出“唔唔唔”的闷声。
他有话要说,雷恩想着,在胸口划个十字,伸手扯掉了犯人的口塞。
☆、第十四章 -代神者
“呜……”犯人脱离了口塞,之前堵在嘴里的口水立即粘搭搭地往下淌,雷恩连忙缩回手,背到身后不着痕迹地擦了擦。
“神父!”犯人含着口水哑着嗓子又叫了一声,“神父,救救我!”
雷恩和蔼可笑地微笑,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看到他不知几天没换的囚服又改变了主意,只在空中虚抚了抚。
“愿耶和华在你遭难的日子应允你,愿他从圣所救助你、从锡安坚固你……”他例行公事地开始念诵诗篇,“纪念你的一切供献,将你所心愿的赐给你,成就你的一切筹算……”
“不不!神父我不想死!”犯人又开始挣扎,瞪大眼睛挣得目呲欲裂,“我只是抢劫,我没有叛国,红狮团冤枉我,我不是东联邦的间谍!”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打乱雷恩的节奏,他忘了下一句是什么,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雷恩不假思索地动起来,抄起口塞堵住犯人的嘴巴,顺势一掌劈在他颈后。
年轻的狱警带着一帮全副武装的警察和士兵冲进囚室,看到犯人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貌似熟睡,神父表情肃穆,一只手轻抚犯人的前额,虔诚地为他祈祷。
“得赦免其过、遮盖其罪的、这人是有福的。凡心里没有诡诈,耶和华不算为有罪的,这人是有福的……我向你陈明我的罪,不隐瞒我的罪,你就赦免我的罪恶……你是我藏身之处,你必保佑我脱离苦难,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阿门。”
“阿门。”
所有人同时在胸口划十字,齐声附和。
狱警结结巴巴地向雷恩道歉,他大度地原谅了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挨个对着其他人微笑颔首。
直到最后一个人,雷恩的脸色变了变,差点维持不住笑容,慌忙低头掩饰。
“你来干什么?”他走到那人面前,没好气地斥责,“这么个小人物还用你亲自杀?”
阿希姆没理他,向一名士兵示意,那士兵后跟一碰行了个军礼,快步小跑进囚室。
雷恩又念叨了几句,得不到回应也就熄了,默默地站在阿希姆身后,和他一起看着士兵们把昏迷的犯人拖出囚室,脑袋上套了个黑袋子,一直抬进囚车里。
外面天色尚早,昨晚的一场雨将阴霾冲散大半,阳光正好。
“你不该来。”阿希姆突兀地开口,“教皇已经怀疑我们的关系。”
“你以为我不知道?”雷恩没奈何地呼出口气,“问过我两次,这次也是指名要我来,不就是想抓现行。”
“不过,也幸亏是我来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了嗓音,“居然敢用普通罪犯假冒间谍,这是一级叛国罪,还有欺君……你不想活了?!”
阿希姆没出声,双手合掌,十指指尖相抵,若有所思地弹了弹。
雷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他看的是帝都最醒目的建筑辰宫,殿前广场上深红色的旗帜迎风招摇,那倒霉的抢劫犯即将运至那里,当着整个帝都的百姓以间谍罪毙命。
“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教宗阁下和皇帝陛下各自有什么图谋,反正帝都这塘浑水我是不想再趟了,我认真想过,以玛内利虽然偏远,胜在远离权力争斗,我不管你是为什么让我选它,我决定好好在那里混几年,熬够了资历再回来。”
“你——”雷恩还想说什么,错眼见那年轻的狱警朝这边张望,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换成熟极而流的诗篇,“我要教导你,指示你当行的路,我要定睛在你身上劝戒你。你不可象那无知的骡马,必用嚼环辔头勒住它,不然,就不能驯服。恶人必多受苦楚,惟独倚靠耶和华的,必有慈爱四面环绕他。你们义人应当靠耶和华欢喜快乐,你们心里正直的人都当欢呼。”
他对这一套已经成了本能,念完以后又去摸阿希姆的额头,被他伸手架住。
“如果耶和华做不到呢?”他问。
“什么?”
阿希姆慢吞吞地收回手,用另一只手仔细地抻平丝绸手套上的褶皱。
“指示他当行的路,教导他;用嚼环辔头勒住他,驯服他。”
雷恩瞠目结舌,完全不明白他怎么能从大卫诗篇中提炼出这么一段。
“耶和华做不到的……”
阿希姆背转身,继续眺望殿前广场的方向。
“我来做。”
殿前广场上人山人海。
曾经一度帝国废除死刑,那是百年前的和平时期,战争打响,前线尸山血海,本该和平的后方也犯罪猖獗,上一任劳里*官因此力压参议院异议,铁腕地恢复了死刑。
劳里*官有东遗血统,他常说东遗人有一句话:“刑罚世轻世重”,乱世当以重典才能威慑宵小。因为杀了太多人,遭到教会带头攻击,劳里*官身后毁誉参半,陈曦却很敬仰他。
昨晚阿希姆问她要不要看杀人,陈曦没有回应,她直觉阿希姆不希望她在场,她相识那个十五岁少年并不是如今满手鲜血的特务头子。
所以她停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仅能望见广场上空深红色的旗帜。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盖过了炮仗一样的枪响。
陈曦忽然觉得疲惫,她常常有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身周的一切都虚无得像伸手触碰就会成灰的幻象,无所谓正确或是错误,快乐或者悲伤,终将过去,终将逝去。
有生皆苦,最大的幸福是睡着以后不必再睁开眼睛。
她听到人群中有人低声诵读着什么,先是一个人,然后数十人,上百人整齐划一地背诵。
不,不是临终祷言,而是一本书。
“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城市正在这片可怕的土地上建立起来,我看到新一代的人民将在真正的自由中生活。我看到我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们,他们幸福安宁地生活在我再也见不到的祖国……”
有妇人高声啼哭,那是前线军人的家属,她的丈夫、兄长或是父亲死在与东联邦的战争中,延续一百年的战争,一百年的仇恨,并非区区一纸盟约所能消弥。
陈曦转身离开,渐行渐远。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第十五章 -幸存者
还没走到酒吧街,远远望到一道浓烟冲天而上,熏染着好不容易露出真容的晴空。陈曦愣了愣,蓦地拔足狂奔。
跑得越近,闻到更多有机物被高温烧烤的味道,空气因为夹杂了大量杂质变得模糊扭曲,陈曦暂停脚步,深深吸一口气,撕下半块布片包在口鼻上。
抄近路穿过那条黑暗小巷,大白天光线好,巷子里亮堂堂,各种垃圾杂物堆积如山,也看不到那对小兄妹躲在哪里,陈曦没有多停留,径直朝星空酒吧方向跑。
可是巷子出口处堵满了人,陈曦被迫顿住脚,打眼一扫,全都是附近酒吧的熟人,三三两两地聚在街道这边朝对面指点,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在街道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