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宁挑眉觑一眼这个女人,觉得惊奇,哪个才是真正的司嘉怡?
方才失了阵脚的她?
还是此时这个拥有冷静强大内心的她?
李申宁驾车回方家,中途路过一间速食店,下车买晚餐。
司嘉怡正准备开门跟下去,她的手机就响了。
心中猛地一激灵,司嘉怡赶忙掏手机,却不是警局或姚子政所住酒店来的电话。
司嘉怡免不了又一阵的失落,接起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寻常些。
“嘉怡啊,你带多多在外头玩了一整天了,准备几点回来?我煮了糖水等你们回来吃。”
方母一直把多多当亲孙子在带,老人家心情起伏太大的话容易出事,司嘉怡也就没让保姆把多多失踪的事告诉方母。这下只能试图蒙混过去:“我们可能晚点回去,或者我直接把多多接去酒店住一晚,您就不用等我们了。”
她一番话仿佛在方母的心头泼下一盆凉水,方母的语气都低落下去:“哎,你们过些天就要回国了,眼看这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真的舍不得你们……”
此刻司嘉怡的心绪,既是酸楚,又带杂乱,缓了缓才能继续以平静的声音回道:“伯母,您别这么说,我一定会常常带多多回新加坡看您的。”
封闭的车厢令人压抑,司嘉怡不由得开始怀疑,当年自己动了一时邪念招惹了那个男人,而这几年的种种遭遇,起始都是对她的惩罚——
敲车窗的声音响起,将司嘉怡拉扯出自我怀疑的泥淖,司嘉怡回神看去,李申宁一手拿着外卖的纸袋,另一手示意她下车。
司嘉怡下车,李申宁直接把她的那份放在车顶盖上,自己则倚着车子吃了起来。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司嘉怡才想起,他也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司嘉怡走到他一旁,拿过纸袋,也跟他一样,倚着车身吃东西。
眼前便是一片大海,船影朦胧,千万盏灯火闪闪烁烁:身后是一片摩登楼宇,斑斓的光映着城市的繁华,似乎永不会熄灭,往来新加坡这么多次,她还从没停下脚步欣赏过这派海国风光。
李申宁转眼已经吃完所有的东西,转头看见司嘉怡手里的食物动都没有动,不能斥责,只能安慰:“会没事的。”
司嘉怡笑笑:“有时候我真的很嫉妒你,同样是单身父母,为什么你可以过得这么轻松,我却不可以。”
李申宁感到心中某根弦被这个女人的苦笑撩拨了,再仔细看她,精致的侧脸像嵌在夜色里……在这样的时刻心动,不应该,不可以。
李申宁收回视线,扭回头去看海,他们同样地直视前方,谁也没有看谁,只有这样,他才能以一贯不屑的模样说道:“女人和男人不同,再坚强的女人也会有软弱的一面,就像你,总有某个一瞬间,想要找个肩膀依靠吧。”
司嘉怡苦笑着摇头否认。可转眼又没了笑容,因为感觉到肩膀一沉。是李申宁的手环住了她的肩,让她靠在了他肩头。
李申宁依旧没有看她,直视前方,没有感受到她的抗拒,他轻声补充:“比如说,现在。”
平稳行驶的黑色轿车里,坐着一行四人。姚子政开车,多多坐在副驾,瑶瑶拿着手机坐在后座玩游戏,保姆坐在一旁,很识大体,不忘向姚子政道谢:“姚先生,麻烦您了,还要亲自开车送我们回酒店。”
无奈瑶瑶满脑子只顾着玩乐,听保姆这么说,突然想起一件更紧要的事,立马丢了手机,趴到驾驶座的靠背上:“对了,我们明天再一起出来玩吧?”
姚子政显然心情愉悦,但还是率先征求儿子的意见,显然多多心思并不在此,扭回头看着被瑶瑶丢到座位上的那部手机。
手机的页面停留在瑶瑶半途而废的那个游戏,瑶瑶本着友好的态度,决定解释一番:“这是一个逃生的游戏,要在10秒钟内拼出图片才能获得通关密码。很难玩的,我都已经玩了三遍都还没过关……”
说完瑶瑶就后悔了,他只顾着看那屏幕,压根就没听她在讲什么,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瑶瑶狠狠把嘴一撇:“估计我讲了你也不懂,算了算了我不讲了。”
却在这时多多倾身过来拿走手机,游戏的声音重新响起,估计也就10秒钟的工夫,手机里切切实实传来通关的声音。瑶瑶有点不敢置信地凑过去看,这男孩已经开始玩下一关了。
瑶瑶落寞地靠回车椅,偏头看窗外,之前的嚣张劲儿全没了,只余下心中飘过的一个声音:哼,我绝不会承认你很厉害。
就在这时,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吸引了瑶瑶的目光,瑶瑶一怔,赶紧坐直了身体仔细瞧,这回不仅看清了那辆停靠的车子,也看见了倚着车身的那两个人——
“停车!”
姚子政闻言,平稳停下,透过后照镜看见瑶瑶诧异的目光投在窗外某处,姚子政随后也看向窗外。
瑶瑶欢快地扑到姚子政的车椅边解释:“我看到我爸爸了!”
这一句话吓得保姆赶紧去捂瑶瑶的嘴,瑶瑶这才记起不能在外人面前这么称呼李申宁,悻悻然做个鬼脸。驾驶座里的这个男人似乎丝毫没听见她说了什么,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车边那对男女,握方向盘的手僵硬至指节泛白。
姚子政重新发动车子,缓缓停靠在路边另一停车格内。瑶瑶等不及,车刚停稳她就开了门蹦跶下车,三两下已跑到二人身边,缓一口气,然后猛地尖叫,准备吓他一吓:“李!申!宁!”
还沉湎在岁月微凉中的李申宁一惊,扭头看,那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大人相的小姑娘正得逞地“咯咯”笑。
司嘉怡从李申宁肩上抬起头来,见到瑶瑶,亦有些诧异。这份诧异还没来得及被消化,停在他们前方的那辆车上又下来一人,司嘉怡目光微转,看清那人面容,猛地僵住。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司嘉怡已冲到姚子政面前:“我儿子呢?”
姚子政迟迟不回答,司嘉怡直接绕过他,去开他的车门。
多多坐在副驾驶座上,正玩着手机游戏,那全神贯注的模样,仿佛全世界都与他无关。
司嘉怡没有打搅孩子,就这样弯身站在车门外,不言不语,不哭不笑。
不远处的瑶瑶是彻底看不懂了,目光滴溜溜地在李申宁、姚子政之间转着,似乎他们都不打算向一个孩子解释些什么。
最后只能由同样一头雾水的保姆领上李申宁的车。这位保姆照顾瑶瑶一年多,深知李申宁脾气不好惹,却还从没见过李申宁现在这样带着忌惮,还带着点厌恶的样子。保姆见状,只得替他向姚子政说:“姚先生,这一整天麻烦你了,再见。”
姚子政的表情更令人捉摸不透,似乎在隐忍什么,又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再细细一看,又分明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对保姆微微颔首,很客气地回:“再见。”
司嘉怡抱多多下了车,随手拦下一辆计程车扬长而去,李申宁来不及说什么,目送计程车消失在茫茫车流中。姚子政亦看着,似乎没有要上前阻止的意思。
瑶瑶坐进车里还不老实,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好奇的目光始终不离这两个大人,李申宁一边把这位好奇宝宝的脑袋摁进车里,一边拨电话给司嘉怡。
电话很快接通,李申宁也不知这份尴尬从何而来,干咳了一声才道:“孩子没事吧,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了。今天麻烦了你一整天,不好意思啊。”
这样客气,李申宁真不知道要怎么回了,那端说完就挂了电话,李申宁听着忙音好一会儿,也上了车,带着瑶瑶离开。留姚子政一人站在那儿,只有他的车与他作伴。
海风徐徐,形单影只……
渐行渐远的计程车中,多多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玩游戏,司嘉怡一手搂着孩子,借以平复心绪,另一只手拨电话回方家。
是玛丽接的电话,语气依旧透着紧张:“还……还没找到吗?”
“已经找到了。”
玛丽显然大大地松了口气:“方老太太还没睡呢,说一定要等到你们回来一起喝糖水。”
“我们已经在车上了,估计十分钟就能到。”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只是暂时得以放松,司嘉怡挂了电话,垂眸看向怀中的孩子:“以后别随便跟着陌生人出门,知不知道?”
多多仍执着于游戏,对司嘉怡的要求充耳不闻,司嘉怡本欲拿走他的手机,逼他好好听她说话,想想却只能作罢。
司嘉怡看着手机挂坠上瑶瑶的那张大头贴,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如果自闭症能令一个人一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她又何必去强求他回到这肮脏的现实中来?
把多多送到方家,一家人喝了糖水,多多没一会儿就回房睡了,方母拉着司嘉怡聊了一会儿天,见时间不早,方母亲自送司嘉怡出门,司嘉怡在等电梯的空当,竟看见玛丽出门来寻她。
“怎么了?”
玛丽小心翼翼的,毕竟是自己犯错在先:“司小姐,我保证一定好好看着多多,今天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司嘉怡不想给人添麻烦,尽量释怀地笑:“没事儿,我信你。”
玛丽却还不敢放轻松,声音越发地低了:“刚刚在喝糖水的时候,我见你始终没有笑容,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
司嘉怡能感觉到玛丽紧张到双肩都揪起,于是笑着拍拍她的肩:“我不是在气你,只是我自己最近压力有点大,心情不好,与你无关。”
玛丽可算是卸下了心理负担:“那……我是不是以后都不要让那位姚先生进门比较好?”
因这被突然提及的名字,司嘉怡费力挂起的笑容瞬间没了。
司嘉怡离开方家后并未回自己所住酒店,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将车停在金沙酒店外。
酒店外观幽雅,在灯景的投映下泛着冷酷耀眼,无法忽视的光。
有些人有些事,你若没勇气去面对,便永远只能落到下风,司嘉怡一咬牙,决定登门拜访。
金沙酒店司嘉怡中午来过一次,当时着急寻找多多下落,姚子政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她都没有放过。今晚她再度前来,前台服务员已经不是白天那位,司嘉怡在白天就已经从姚子政助理那儿打听到房间号,这次她直接乘电梯上去。
来到套房门外,司嘉怡深呼吸按门铃。
却迟迟没有人来应门。
姚子政在海边待了一晚。
车的后备厢一直开着,里头是还未开封的啤酒,车顶盖上亦放着一扎酒罐,姚子政倚着车侧,手中的那罐还剩下一半。转眼就喝完了这罐,“咔”一声捏坏它,弃之一旁。
此刻的姚子政,西装笔挺,如白天在众人面前时那样一丝不苟,酒气与夜色将另一面的他很好地包裹。
风也憾不动那毫无表情的脸庞。
破晓的第一缕阳光从海面升起的时候,姚子政回到酒店。那个蜷在门边陷入熟睡的身影瞬间将他的一切自制击个粉碎。
有些迟疑的脚步声在幽静的走廊中回响,姚子政靠近,俯身。这样近的距离里观察这个女人,有疲惫和倔强写在紧闭的眼唇,一切恍如昨日。
姚子政拿房卡开门,“滴”的一声似乎惊动了她,姚子政等了等,她眉头微微一皱,却并未转醒。
姚子政抱起她进门。
一沾上柔软的被子,这女人眉头就解开了,显然蜷在门外的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姚子政为她脱去鞋和外套,掖好被角之后,他坐在床边,有欲望驱使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手伸到一半,停了停,终究是放弃,姚子政抚着额头起身,去浴室冲洗掉一身酒气。
司嘉怡是被惊醒的。
梦靥很真实,带她回到她再也不愿回去的过去。男人的双手抱起她,她能感受到硬挺的西装布料蹭着她的脸颊,膝弯那儿的皮肤能感觉到他手的力度与温度,她的鞋被温柔地脱去,有手指在梦里抚摸她的脸……
司嘉怡猛的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天花板。
司嘉怡坐起来环顾四周,很明显这里是酒店,而她周围并没有人。
金沙酒店窗外的标志海景尽展眼前,这是一个和煦的早晨,本该是慵懒的一天的开始,但司嘉怡的神经却在看清床尾凳上放置的手表、西装外套和领带后倏地绷紧。
司嘉怡穿好自己的鞋和外套,下床去寻那个男人。
她循着浴室传出的水声来到浴室门外,想了想,决定去客厅等他,转身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咔哒”一声——是浴室门打开的声音。司嘉怡定在那里。
浴室门无声拉开,司嘉怡能感觉到丝丝温暖的潮气向她扑来,她没有回身,依旧背影相对。他的声音也是温暖的:“睡得还好吗?”
这个亲手推自己入深渊的人,如今站在崖边问她:你还好吗?甚至还带着隐隐关切。
多么可笑,可司嘉怡笑不出,声音是平静的,脸上却已是支离破碎的表情:“姚子政。”
这三个字,要故作平静地从口中说出来,有多难,有多痛,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你应该知道多多现在是我唯一的寄托。”
“……”
“你做这些事,不就是想要继续你六年前没有完成的计划,彻底逼死我吗?”
“……”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六年前我的心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儿的司嘉怡,只不过是一具没有心的空壳。”
姚子政始终不说话。
但应该离她很近,司嘉怡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专属于姚子政的凉薄味道,虽然她想忘得一干二净,但这是过去的岁月留在她记忆里的烙印,注定挥之不去。
“但我也要告诉你,我比你妹妹,比方梓恒都坚强,我永远不会跟他们一样选择自杀。”
司嘉怡无意去猜测这个男人此时此刻到底是挂着胜利者的微笑,还是在冷眼俯瞰她所谓的坚强,她尽力保持一个谈判者该有的镇定:“除了多多,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你不一样,你现在要名声有名声,要地位有地位,你夺走我最后的东西,我不想活了,绝对会拉你一起死。”
司嘉怡终于明白自己说什么也换不来这个男人半点让步,便也不再多做停留。
可她一动,突然被从身后猛地搂住。
姚子政的一只胳膊横亘在她肩上,司嘉怡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住片刻,开始挣扎,可他依旧单手搂着她,坚实、强势。
“放手!”司嘉怡偏头看他,愣住。
这个男人的脸上有着种种追悔莫及的表情,那样绵长,又那样尖锐,似乎足以将一切强势的表象统统撕碎。
但司嘉怡再也不会相信。她猛地闭一闭眼,掰开他的手继续前行。姚子政站在原地看着她即将走过拐角,即将走出他的世界,那是一种能生生将他割裂的恐惧,一种即将彻底失去的恐惧。
“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