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殁了?
好半晌的时间,剑韬回不过神来,他像是被人狠狠迎头痛击,痛得突然,痛得麻木,痛得一点都没有直一实感。
这一生,令他僧恨到极点的妖女,就在他的面前,化成了粉末,静静地躺在那个玉坛子里,再也说不出半句让他生气的话语。
『皇上?』常总管开口唤,心里不太踏实,生怕要出事了。
『她要告诉朕的话……她说了什么?说,她临终前到底留了什么话给朕,快说,一字不漏说给朕听。』剑韬闭上双目,说到最后语气是扬起的,近乎负伤的低吼,他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听她最后留给他的字句。
说不定,她到了临死,都不肯给他一个舒坦,留给他的话依旧令人痛恨,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指断她纤细的脖子。
小六子一路上想过各种情况,也曾经想过什么都没说就被赶了回去,却未曾想过场面会如此吓人,皇上的反应竟是如此激动。
娘娘主子分明就告诉他说,皇上向来没将她放在心上,就算是亲眼见到了她的骨灰坛子,也应该是无动于衷,甚至可能一笑置之,最坏的情况,也顶多就是斥责他,把他连夜赶回杏家寨,命他永世不得进京。
这时,一旁的常总管不断地向他使眼色,要他快点开口,好不容易才教他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说道: 『娘娘说,把她的骨灰带回京,给皇上看,让您亲眼见见她,确定她已经死了,否则您一定不会相信她是真的不在这世上了,娘娘说她死了,她解脱了,皇上也解脱了,这是她给您最后一个大礼,给您一个舒坦。』一瞬间,他心中麻木的疼痛开始翻腾了起来,痛得张狂、痛得狰狞、痛得鲜血淋漓,不忍卒睹。
舒坦?好一个痛彻心扉的『舒坦』!
蔺荧心,你这该死的妖女!
『把她给朕。』他双手轻颤着接过玉坛子,那坛身虽然沉实,却仍旧轻得教他心痛。
那个他曾经抱过的温润身子,如今,就只剩下这一坛灰烬了!
染了血的心痛,在他的胸口张牙舞爪地发作了起来,他将玉坛子抱进怀里,闭上双眸,沉声道: 『出去!』『皇上……』常总管不放心地唤了声。
『全部的人都滚出去,滚出去!』他声嘶力竭的嘶吼宛如负伤的野兽,吓得奴才们像是受惊的蝼蚁般逃窜出去。
他抱着玉坛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殿央心,那天,她也是站在这个位置上,惨白着脸,指控他对她的不公平。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他没肯再多瞧她一眼呢?
哪怕只是多一眼也好,如果当初自己没对她如此残酷无情,如今的心痛就会少些……这几日,朝中议论纷纷。大臣们谈论着废后蔺荧心的死去,也谈论着那天皇上见到她的骨灰之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像是中了邪似的,说不准是废后的鬼魂作祟,才会让登基以来勤于朝政的皇上已经接连七日没上早朝。
七日了!
不知不党之中,他竟然七天没上早朝了!
时近黄昏,剑韬屏退了跟随的仆从,一个人走进宗庙之中,室内的光线幽暗,这时,司职在宗庙之中掌灯以及点燃火烛的宫人通报进来。
『皇上,让奴才替您上灯。』『不必上灯,只需把蜡烛给燃上。』剑韬语气沉静的吩咐,双眸定定地看着摆放在堂上的祖宗牌位。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直都没有改变,每当他感到心情烦闷,抑或者是对于朝廷里的事情感到迷惘时,他就会到宗庙里来,在这个幽沉肃穆的宗庙之中静心沉思,思绪沉淀之后,总是会觉得想事情会更加清楚。
一旁的宫人动作灵巧迅速地把烛火给点燃,不片刻的功夫,通道两旁的烛火就已经通亮。
『都退下吧!』他沉声道。
一阵寒凉的风从未掩的门缝之间拂进,晕黄的烛光随之摇晃,宗庙之内只剩下剑韬一人,他扬起眸,在他的眼前仿佛见到了那日的情景。
唯一的一次,他在宗庙里见到了她,她的双眼红润,似是才刚哭过。
她是真的在向祖宗告他的状吗?
倘若是的话,那就好了!
如果她是真的在告他的状,会让他觉得心情好过一些。
剑韬走上前,燃起一束香,敛眸沉心祭拜列位先帝,因为身旁没有伺候的下人,所以他亲自把香上炉,就在他把香插上,回身之际,袖袍拂起了遮帘,让他看见了在列柜之下搁着一个小木盒。
他眉心一拧,撩起锦帘拿出木盒,因为一直以来,皇室之中不乏有人想要用巫术诅咒皇帝,在见到木盒的一瞬间,这个念头浮上他的脑海。
但当他将木盒惦在手上仔细端倪时,心里感觉不到一丝毫危险古怪的气息,这个小筐盒以上等楠木精制,虽然没有华贵的雕工,但是触手温润,立刻就能知道它绝对出自名师之手。
是谁将它搁在宗庙之内呢?能拥有这种上等楠木盒的人,应该是宫中主子辈的人,难不成,是后宫里的妃嫔为了争宠所下的手段?
盒身没有上锁,只有一个原本就附在上头的小铜扣,剑韬拉开铜扣,将盒盖缓慢地打开,看见了盒里只装了一封书信与一顶虎儿帽。
这虎儿帽是给小娃娃所戴的玩意儿,目的是想要用帽子上所绣的虎脸吓跑鬼怪,保佑孩子平平安安长大。
剑韬心里蓦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将木盒搁到一旁的案上,拿起被垫在盒底的书信打开阅读,他认出了那熟悉的笔迹。
对不住,亲亲孩儿,你跟了娘亲,但娘亲却让你连个名儿都没有就走了,娘亲福薄留不住你,只好先将你托付给先祖们,就算你的父皇不会认你,但祖先们在天有灵,总是还有肯疼爱你的,娘亲对不住你了,倘若来生能再续缘,再让娘亲将你生下,好生呵疼。
『来人!』他扬声呼喊,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片段全都兜起来了,一个情节扣住另一个,一个个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极度的震惊随着心痛沸沸扬扬地翻腾了起来, 『来人!该死的快来人啊!』听见主子的吼声,宫人们立刻飞奔而入,正往这里过来的常总管也听见了,随后就赶了进来。
『皇上,发生什么事了?』常总管被主子铁青的脸色给吓住了。
『小六子现在人在哪里?』他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用力,但却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捏碎手里的书信。
写在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印般烫痛了他的心脏。
『奴才已经依照皇上的吩咐,先将他安顿在宫里。』『把他带过来。』『是。』常总管虽然不明究里,但还是赶紧照着主子的话去办。不一会儿功夫,小六子就被带到宗庙之内。
『小六子参见皇上。』剑韬从楠木盒里拿出那顶虎儿帽,转过身把虎儿帽举在手里, 『朕想,你应该知道这是谁的东西,是不是?』小六子一见到那顶虎儿帽,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咚地一声跪到地上。
『皇上饶命!请皇上饶命!是娘娘不许奴才们告诉皇上,娘娘不许奴才们说漏半个字……』小六子不停地磕头,每一个响声都是结结实实的『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剑韬怔仲地看着小六子不停地磕头谢罪,每一个磕头的响声,都像是重重落在他心上的打击。
这一刻,他明白了,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解释。
『抱抱这孩子,多瞧这孩子几眼吧!』她柔柔软软的嗓音在他的耳畔晌起, 『要是咱们也生了孩子,他的年纪约莫就是这般大,也该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壮丁呢!』却仿佛利刃般划痛他的心脏。
曾经,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如今,都像是狠狠的一划,让他的心鲜血淋漓。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让朕知道?』他低沉的嗓音因为悲痛而沙哑,不是因为孩子,而是为她的心疼。
『娘娘说,就算皇子生下来,皇上也不见得会疼爱他,更何况皇子已经不幸夭折了,皇上当然更不可能为他心疼了!』小六子泪流满面,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依旧替主子感到不值。
『是跌到湖里的那天吧?』『是,就是那一天。』闻言,又是一阵剧痛袭上他的胸口。
就连承受了莫大的苦楚,都不肯向他示弱,剑韬闻言苦笑,在她的心中,他一定冷酷无情得像是鬼一样吧!蜡烛的火光色泽在他的面前渐渐的变得浓艳,像极了当初蔺荧心那双含着指控的泪眼,红通通的,有些蒙咙,令他觉得炫目而且刺眼,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恫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沉声低吟之后,他忍不住苦笑了声,黑曜的眸子泛起了一丝哀伤。
其实,他大可以不必对她如此残忍,毕竟是夫妻一场,就算是对她手下留情,在他们成亲之初,她也曾经善解人意,那还留着一些稚气的细致脸蛋上总是不经意挂着花儿般的微笑,以柔嫩的嗓音呼唤他一声『夫君』但他对待她的态度总是像严冬一样寒冷,最后,她花儿似的微笑凋零了,细致的脸蛋上无论何时总带着一丝苍白,当她抿着唇不语,定定地瞅着他时,他几乎能够从她的眼底看见了对他的深恶痛绝。
就算是对她手下留情也无妨啊!
剑韬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却也知道为时已晚。
如果他曾经对她有一丝丝善待,或许就能够留下一些与她的美好回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错了第一步,就注定了最后错得不能收拾的结局。
至今,他仍旧不懂。究竟在他心里不断扩大的空洞是被什么给侵蚀的呢?
从知道她死去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无力阻止那片黑暗的空洞不断地增大。
不知名的痛楚,不知名的冰凉感,随着内心的空洞不断地加深,直到他开始觉得无能为力,想要呐喊出声。
他不懂,明明是她给的『舒坦』,却教他痛得刻骨铭心。
『皇上,时辰晚了,您该歇息了。』常总管悄悄地来到一旁,一脸担忧地看着主子阴沉的脸色。
『朕睡不着,每每闭上双眼,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朕觉得疼,连骨子里都在疼,疼得让朕片刻也歇不了。』他大掌紧揪着手心里的虎儿帽,从所未有的无助与迷惘在这瞬间一齐涌上心头。
『既然皇上龙体不适,那让奴才替皇上传太医……』『不必了。』一抹苦笑跃上他的唇畔, 『只要他们找不着能治朕的心药,就医好不了朕的病。』说完,他昂眸看着殿前的祖宗牌位,耳边仿佛听见了祖宗们的指责,说他残酷簿情,枉他身为一国之君,最后却让自己的妻儿下场凄凉,他心里清楚,今夜又将是一个入不了眠的夜晚……
第七章
原本已经择定吉期出发的御驾南巡,目的在于巡视江南各个省分,视察地方官员的操守风评再加上去年宁波堤修筑完成,这项耗时四年,花了八十万两白银,攸关几十万黎民百姓的治水工程,也在此次南巡的目的之中。剑韬就是要地方官员绷紧神经在做事,所以早在两年多前,他就已经下旨在宁波堤完成之时,他要亲自去验收成果。
但眼前看来,这次南巡竟成了他的散心之旅,成了让他逃离皇宫的借口。
今夜皇驾夜宿金陵行馆,剑韬下令不准地方官员为了迎皇驾而铺张浪费,一切从简即可。
入了夜,万籁俱寂,几艘小船围绕了一艘画舫,剑韬坐在画舫的船头, 上官晓生陪着在一旁斟着温热的烧酒。
剑韬饮着酒,看着小船上有灯火,岸边也有灯火,然而明亮的灯火却让阗黑的夜晚更显得幽暗,就连天上的星子都显得稀微。 『皇上,有一件事情,微臣不知说不说得?』上官晓生再度将主子杯里的酒斟满。
『说吧!就算朕现在不让你说,你也会找机会把话说给朕听。』剑韬轻笑了声,对于他这个军师的个性也有几分了解。
『皇上恕罪。』上官晓生微笑拱手,嘴里说着恕罪,其实脸上半点知罪的意思都没有, 『不知道皇上还记得废后蔺娘娘吗?』没料到上官晓生会突然提起蔺荧心,剑韬有好半晌的时间回不过神,心口重重地一沉。
『记得。』他简短地回答,没让自己流露太多的情绪。
『微臣记得蔺娘娘的故乡就在离此地十里之外,一个叫做杏家寨的小镇,听说,那个小锁风光极好,不只山色秀丽,还有一弯清澄绿水,见过的人都说美得不似人间呢!』『是吗?』『微臣听皇上的语气似乎不太相信。』上官晓生轻笑了声,很巧妙地将话题给转移开来,『时候不早,微臣不打扰皇上了,明天一早皇驾就要离开金陵前往西湖,想必那里的风光才真正是美如仙境,请皇上早点歇息,微臣告退。』『慢着!』『皇上有何吩咐?』『你说,那个地方叫做杏家寨吗?』『是。』『在前去西湖之前,朕想去杏家寨一趟。』『皇上为何而去呢?』『为了……为了你所说不似人间的美景吧!
朕想见见……见见那秀丽的山色,以及那一弯清澄的蒙水。』剑韬知道自己的言不由衷,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去一趟。
『是,微臣这就吩咐下去,御驾先绕道杏家寨一趟。』上官晓生笑咧了嘴,脸上的神情可狡猾了呢!
最后,剑韬决定微服出巡到杏家寨,没惊动地方官员,只带着两名护卫以及上官晓生。他们一进了这个小镇,就让当地的人们介绍到李家酒馆吃饭,这里的人热情好客,鲜少见到外人,所以他们的存在格外显眼。
他们走进客栈,才坐定不久,就听见一旁的几个客人与店小二在聊天,每个人脸上都是义愤填膺。
『依我说来,皇帝可真是没眼光。』客人之一啧啧叹息。
『要是他有眼光,还会把蔺姑娘给休了吗?』客人之二挑起眉梢,顺手丢了颗花生仁进嘴里。
『不是休了,是废了。』客人之三语气淡淡地纠正友人的用辞。
『那不是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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