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大好的双休日车也挺多,两人并没有等太久,车就来了。但中心城区的公交并不因双休日而显得空闲,车站人群汹涌,当公车驶入站时,潘以伦很自觉就护在了杨筱光身后。
这感觉相当好,杨筱光觉着自己这时也是能矜贵一下的。
她的心情忽而好了一些,有了思想,也有了谈兴。上了车,她说:“正太,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可能遇到困难,过去固然美好,未来也未必不美。”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窗外,街景瞬息万变,路牌和人行道上的树也成了过眼云烟。他的歌词她记得很清晰,没来由地就跟着那略为忧伤的歌词而忧伤了。
潘以伦听后,沉默了一阵,才说:“杨筱光,你把别人的心情当自己的心情,把别人的烦恼当自己的烦恼,真是闪闪一颗红星,放在哪里哪里放光彩。”
他的口气有无奈也有玩笑,杨筱光怎么可能听不懂?她爽气地说:“说我是当代活雷锋还是知心大姐?再幽我一默我都承受得住,我一贯当自己是良心顶好的知心人,哼!”
她想抬头转向他,也许是潘以伦正想点头,她的头顶撞到了他的下巴,两人顿时痛呼。
潘以伦说:“我到站了。”
杨筱光冲他摇手作别:“知心小姐姐语录,正太加油。”
正太没扛住,赶紧挤下车,怕会笑死在拥挤的沙丁鱼车罐头里。
但杨筱光心里挺美,她还手闲地发了条短消息骚扰方竹:“你说我当年怎么就没去念心理学?我是多爱关怀他人的一雷锋式人物啊!”
回到家,开电脑上线,顺便把MSN上的名字改成了—我是知心小姐姐。周末在线的人不多,一般都出去耍乐了,余下蹲网上的十有八九发了一个大笑抽筋的表情给杨筱光。
她照单全收。
突然就冒出一个陌生的对话框,对她说:“知心也是一种态度?”
杨筱光一看,冒出来的是莫北,因为他用的头像是职业装小照,打出来的字却是五颜六色的表情字符,上下不着调,惹得杨筱光不禁大乐。
她打字:“是啊是啊,我的人生态度多种多样!不过你的网络态度不够正经八百!”
莫北回答:“都是从我们办公室实习生那儿Copy不走样过来的,是不是显得人民律师特别亲和?”
杨筱光便把刚才收的几个大笑抽筋的表情全部丢给了他。
那边莫北也许在忙,说还在加班。杨筱光就不打搅了,开始上网自娱自乐。
隔了好久,莫北才又打了一句话过来:“知心小姐姐,本人民律师为人民服务的双休日都要报销,饿得眼冒金星,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儿你请客我埋单?”
杨筱光问:“要我请啥客?”
“小笼包。”
杨筱光立刻就答:“同意你埋单。”
莫北同她约在了新天地台湾人开的小笼包馆鼎泰丰,点的小笼包是六十八大元十只的“皮不破”。
杨筱光大叫:“这顿小笼包太奢侈了,要晓得苏浙汇的越式牛柳粒也不过才六十八一大盘。”她望望四周,入耳的都是港台音,触目皆为蓝眼睛。
“台胞一贯会欺骗港澳同胞和老外。”
莫北笑:“鼎泰丰以做上海点心和上海小菜出名,是上海人开到台湾去的,现在只不过又回到了上海。”
“回来了就能自家人宰自家人了呀?”杨筱光撇嘴,眼角瞥见隔壁桌上了色彩鲜艳的红豆沙后,撇嘴的动作立刻变成咽口水,“不过,这东西我喜欢。”
莫北看着她的馋模样,不禁微笑:“坦率是一种美德,这点你比方竹强。”
杨筱光挥舞着手里的筷子,干掉两只小笼包,才叫:“她是焖烧锅,我是平底锅,当然有区别。不过一样都是不锈钢材质,质量可靠,性能一流。”
莫北喝茶刚喝一半,忍得很辛苦才吞了下去。
“所以我才奇怪,你这样的一流女孩儿怎么会至今没有男朋友?”
“那天你问了这个问题,我回家慎重地想了想。”杨筱光又夹了一只小笼包,舀了醋,研究着从哪里入口,入口之前,眉毛一扬,“天才注定是寂寞的!”
莫北挺不住了,大笑起来。
杨筱光乘机三下五除二,一下解决了四只小笼包。胃里回了暖,自觉身子也都舒坦开来,她摸摸胀鼓鼓的肚子,十分惬意地享受着红豆沙。
莫北适时地落下一句话,炸开她的小心肝。他用一种颇诚恳的表情问:“你觉得咱俩正式谈恋爱怎么样?”
调羹掉在了汤碗里,红豆沙的残渍黏在嘴唇上,杨筱光惊骇地抬头:“What?”
莫北一贯温文儒雅的脸,忽然变得格外温柔,还朝她笑:“事实上,我们是相亲对象,最近几次约会是一次又一次地深入接触,不是吗?”
他说得没有错,她也对他有好感。这么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的饭局,只是指向一个结局。
然后—杨筱光突然就纠结了,她把餐巾纸抓成一朵喇叭花的形状,不知该如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那什么,其实—我可真—没什么类似—经验。”
莫北莞尔:“这种事情要什么经验?”
他把手伸过来,拿起餐巾纸擦她唇上的残渍,像给小孩子做清洁。杨筱光被他的动作吓得呆掉。
“我们彼此还不算太了解。”这句话总算说顺溜了。
莫北依旧温柔:“时间长了就了解了。”他神色安定,看着神色慌张的杨筱光,说,“你别老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好像我在拐带儿童,你好歹也是知心小姐姐吧!”
杨筱光扯扯僵硬的脸皮:“嘿嘿—”
这顿饭在杨筱光的忐忑不安中结束,莫北送杨筱光回家时,再没多提做男女朋友的事,只是最后在她下车的时候,才玩笑地唤她:“相亲对象,慎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啊?”
杨筱光的表情和行动经过一路的心理建设,已能自然运用,她镇定道:“晓得晓得。”就要打开车门冲上楼,没想到又被莫北叫住。
“天才也不能老寂寞吧?”
杨筱光的脸在这天第二次红起来,还红得轰轰烈烈。她一无经验二无技巧三无准备,狼狈得只当没听见,一路狂奔入家门。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杨爸、杨妈。
一个问:“路上遇到狗了?”
另一个问:“要上厕所了?”
杨筱光答:“跑步减肥。”随即拍着胸脯想,莫北的事在此刻是万万不能说的,若是说了,父母必定比吃了兴奋剂还兴奋,到时候扛不住的铁定是自己。
她语焉不详地在双亲狐疑的目光下,溜回自己的房间,放下包换好睡衣喘了口气,才拨了个电话给方竹。
“你的邻居说要跟我正式谈恋爱。”
方竹听她没头没脑地这么一说,想了半会儿才明白,问:“难道你们不是正在相亲吗?”
一句就把杨筱光给问傻了。
“是啊。”
“那相亲之后不该谈恋爱吗?”
“是啊。”
“那不就成了?”方竹准备挂电话了。
杨筱光叫:“等等,让我思考一会儿。”
方竹说:“慢慢地你就会习惯了,这事儿得循序渐进。”
杨筱光思索出一个所以然,心气渐渐平了,剖白自己,问:“第一次被人示爱对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产生那种‘你干吗要打扰我的正常生活’的想法是不是说明我变态啊?”
“你干什么要这样想?难道莫北有哪里不合你心意?”方竹问。
“他一切都很完美。”
“那就好好相处,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呢?”
“那么我该答应他?”杨筱光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
白色的天花板下吊着荷花灯,杨筱光数着荷花片,一片两片三四片,数得眼花花,没有着落。她仰面躺倒,头绪很乱。
方竹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学习怎么去谈恋爱。”
于是,杨筱光想,也许她真是缺少经验,需要学习了。她向方竹道了晚安,挂上电话,准备睡觉,把烦恼丢到明天再处理。
八如此这般谈恋爱
杨筱光没想到的是,莫北的行动力如此迅捷。他压根儿就没打算让她深思熟虑,没几天,她就在下班时刻收到他的电话:“一起吃晚饭?”
“我还没想好。”杨筱光嗫嚅。
“不用想,也就一顿饭,我在你们公司楼下呢!”
那样多不好?让拉风的宝马在楼下等着。她做不了这样的坏人,于是硬着头皮避开一堆同事,偷偷摸摸下了楼。
莫北一见她鬼祟的样子就笑:“怎么被人追还一副做贼的模样?”
“我这不是心乱如麻着呢嘛!”
莫北想下车为她开车门:“能心乱如麻说明我依然有魅力,不然我真得三省吾身。”
杨筱光却用手一挡,推住了车门,隔着车窗问车里的他:“我说,你真不是开玩笑?”
他说:“我真不是开玩笑。”
她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他用手挡:“今早上庭被一女检察官用这种眼神刺了一上午了,差点儿没体无完肤。你饶了我吧!”
“一定是你工作态度不好。”她松开手。
莫北下来为她开了车门,杨筱光正要躬身钻进车里,无意往旁处一瞟,正见单肩背着书包的潘以伦往办公大楼里走。
最近梅丽为几个参加选秀的模特儿聘了形体老师,好巧不巧,训练室就租在“君远”楼上的健身房内,说是方便何之轩随时指导。杨筱光晓得这又是梅丽在胡乱拍马屁,那健身房本来就属梅丽新老板旗下的产业,这样可方便梅丽节省成本。
但看到潘以伦来训练,这还是头一回,所以,她还是很亲切很高兴地摇手招呼:“正太。”
潘以伦明明也是看到她了的,他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往这里望了望,把一切收进眼底,而后低下头,打个弯,什么招呼都没打,径直往楼里去了。
杨筱光的手晃在半空中,尴尬得要死:“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没礼貌?”
莫北唤她快上车,随即发动引擎,车子缓缓驶动。他问:“刚才那个是不是参加选秀的?”
杨筱光来了兴趣:“你也爱看选秀啊?”
莫北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还反了一下光:“事务所里几个小实习生都疯了,天天讨论谁谁晋级,我听都听成了熟人。”
“可见真是全民运动,普罗推广度那样大。”
杨筱光发觉车的方向是上了内环往郊外去,不由得问:“这是要去哪儿?”
莫北说:“有一个地方聘了香港丽晶出来的港厨,虾饺不比福临门的差。”
杨筱光大感兴趣,又疑惑:“怎么会这么远?”
莫北笑得很神秘,就是不和盘托出。直到到达目的地,杨筱光骇叫:“富人聚集区?”
莫北说:“高尔夫俱乐部。”
“我不要下去,我仇富。”事实上她今天穿的还是礼拜六的米奇套头T恤,来到这里,只觉得又是献一遍丑。
“你不饿?”
杨筱光眼睛一转,投降,一只脚跨了下去:“虾饺倒是值得一尝。”
莫北一路都带着笑,锁好车,心情棒极了。
进去之后,杨筱光才发现,在吃虾饺之前,她得陪着莫北在绵延的草地上打几杆,便嘟囔:“我这是不是陪打?”
莫北朝她微鞠一躬:“谢谢陪打。”着实风趣。
因为莫北,因为风趣,因为稍后的虾饺,杨筱光偃旗息鼓。但她的运动细胞仅限于短跑,其余一概不精通,对高尔夫也是一知半解,看莫北从车上带的是全套装备,一副认真打球的样子,她倒确实是真真切切的“陪打”。
不过现实情况也并非如此,一望无际清远悦目的大草坪的另一端,正围着一群人。杨筱光随便看看风景就看到了人群里的方竹,她歪歪头问莫北:“原来你也约了竹子啊?”
莫北笑得别有深意:“我们来监督‘小猪’工作。”
杨筱光只觉得他那笑容像极了狡猾的狐狸,不知道心里转了几道弯。
走近了,他们才看清楚那头的那群人其实是在开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被团团围着的是一个洋人,高头大马的,坐在正中很是不可一世。
杨筱光看着眼熟,努力一想,此洋人可不正是收购那民族品牌护肤品的,世界一流日化集团的大中华区二把手?他最近春风得意得很,又成功拿下了好几个中国的老牌子,准备统一整合后,拿去海外上市呢!
再走近些,就可以听见那边人的提问了,正在发问的记者正是方竹:“请问史密夫先生,您是否可对在大中华区收购的几个中国品牌评价一番?”
史密夫被一群人围着的感觉相当好,大有夹着皮包来中国的洋资本家的腔调,接口方竹这个问题后更是唾沫四溅,将自己描述成中国老旧品牌的救世主。
杨筱光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看见身边的莫北也在微微冷笑,颇冷冽的,两人想法不谋而合。
那圈子内的记者待史密夫侃侃说完,方竹又领头问了一个问题:“最近有间本国老牌护肤品公司赎回了自家的品牌,不知道史密夫先生如何看待这样的举动?”
史密夫适才对己歌功颂德的一番话说得相当顺溜,见现场的中国记者都听得很是认真,便更不可一世起来,头一句话就是:“这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我们带来的是国际化的品牌理念、设计理念和管理模式,但中国泥腿子企业家并不领情。”
他脚踏在中国的地头上,一口大话压下来,在场果真有记者开始愤慨,有人挑头问:“可我在五年前处处都能看见这个品牌,五年以后基本已经看不到了。原先的超市货柜上换成了贵公司的品牌,请史密夫先生解释一下。”
这人问得好,正是方竹想问的,也是杨筱光和莫北想问的。且听洋人这样答:“任何模式都是不能够即刻就生金蛋的,我们带来国际市场,搏杀必然更激烈。斗兽场里孰赢孰败是见真章的工夫,因此奉劝某些中国企业,千万不要将国际资本当做万试万灵的保命丹,那也可能是未料生死的百慕达。”
杨筱光冷哼:“国际狡辩家的嘴脸,赛过无赖汉。”她握握拳头,只觉得血开始往脸上涌。
方竹听得无趣,也不愿意再停留在场内听洋人继续耍威风,便及时退出了人群。
莫北朝她招招手,方竹挺惊讶的,跑过来就笑话他们:“约会约到郊区来了?”
杨筱光涨红了脸:“乱讲。”
莫北笑:“好了,不乱讲,我们找地方吃饭?”
方竹没有拒绝,他就携了两个女孩儿去了餐厅。
这里的环境同点心一样雅致,杨筱光守着虾饺上了桌,大啖美食的愉悦感都冲淡不了适才的不适心理。她说:“天天看着这些洋鬼子耍威风,还不如做明星家门口的狗仔队呢。”
莫北说:“所以中国人要自强。”
方竹接口道:“因此国货更需要自强,还以颜色方显本色。”
这话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