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正式调用了。”老陈语气平稳。
“他让我负责协调和跟进广告脚本和拍摄工作,时间进度很紧。”
老陈拍拍她的肩膀道:“让模特儿经纪人和摄制公司全力配合是你的当务之急,我一向相信你的能力。”
她也一向相信老陈鼓励下属和支持下属的能力。
只是—杨筱光往总经理办公室遥遥望过去。她亦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纯真人种,耳朵里各路小道总是通畅的。香港董事局股权变化,自从何之轩受到新任的董事局主席任命到任之后,那位原来由老主席钦点的总经理菲利普已经请假多日了。
这便是高层变动的风起云涌,于她打工一族来讲,不能太关心,也不能不关心,因为这里面稍有不察,就不知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样的职场障碍。
杨筱光在办公桌前发了一阵呆,叹了一阵气,终于乐观的天性压倒了担心。她深呼吸,想,有新的项目、新的危机、新的领导,就是新的挑战,就有新的成长。
她翻出广告脚本,开始仔细阅读和修改。
三人生正道是正经
工作上面一旦进入高速运转的状态,杨筱光就会把闲杂事等放一边,加倍努力工作。
同方竹前夫—新领导何之轩的工作配合亦十分顺利,何之轩的从业经验和人际关系很快就在公司的业务拓展上发挥了很好的作用,他的魄力也让杨筱光非常佩服。
故而,她最近总是忙里抽闲,琢磨起她的八卦小心思。她早已探听到何之轩至今未再婚,又事业有成,相貌堂堂,在如今的婚恋场上属于钻石王老五级别,总能撩拨起那些未婚女青年的情感涟漪。
那么,他同好友有没有破镜重圆的机会呢?当然,杨筱光可不会真的傻乎乎地去探何之轩的意思。
这位领导相比钻石王老五的身份,更适合当个万能工作狂。他进入“君远”不过月余,几乎日日加班到凌晨,同那位推崇无为而治的老总菲利普形成了鲜明对比。
就在最近,何之轩遇到一些业务应酬时,总是领着他们这个组的同事,老陈更是不知在何时同何之轩建立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联盟关系。
杨筱光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君远”,由老陈一手培训,跟着老陈干了这么多年,她也只能别无选择地跟从老陈的选择。
她时常自我安慰,我这个人就是太随遇而安了,从来就是个服从领导命令的小尖兵。
这天,何之轩同老陈宴请一位重要客户,这位有些年龄的客户偏偏选了市西红灯区有名的餐厅。杨筱光直犯嘀咕: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还晚节不保、如此奔放。
可是到了下班,她仍得体地换了色彩鲜亮的套裙,化了个妆。
去的餐厅是在一栋有些年份的大楼里,最顶层的是餐厅,下面两层是夜总会。
杨筱光觑一眼领头的何之轩,心想,当年正直朴素的学生会干部入了社会大学最终还是不能免俗啊。
一席饭吃下来,何之轩同老陈还是相当关照同去的几位女同事的,让她们尽早撤了。
杨筱光还是被灌了点儿酒,她入行多年,也算商务饭局上的常客了,就是没能把酒量给练出来,喝两杯就会犯头晕。
下了楼走到大堂的时候,她一抬眼,好像隐约看见有个身着Sisley低胸性感小洋裙、模样似方竹的女士往夜总会的边门闪了进去。
杨筱光定定神,对女同事说:“你们先回去吧,我醒醒酒。”
她往夜总会入口处多走了两步寻了寻,那儿并没有方竹的身影。杨筱光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也许是看错了。她干脆坐到大楼大堂的沙发上休息。
这里的大堂复原了老上海的格调,落地的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大堂里摆了晚香玉,还有瓷白的裸女戏水雕像。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整栋楼热闹得似打折的百货大楼,人来人往,衣香鬓影,香气撩人。
但杨筱光还是没法习惯和适应,她提了提精神,站起来准备回家。就这么一起身,又看到个熟人。
潘以伦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衬衫的领口开了两颗扣子,衬衫的下摆塞在了裤子里,头发用发胶定过型,根根竖起,眉形也明显是细意地修理过。他推出一位酒醉的女客,女客用手环住他的脖子,他拨开女客的手,凑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话,女客松开手,暧昧地拍拍他的胸脯,摇摇颤颤地走了。
潘以伦转过身,杨筱光就望见了他身后的店招。
此间夜总会分占一楼和二楼,一楼有几位很当红的男公关,专门接待女客。这是杨筱光晓得的,所以她晕晕的脑袋顷刻被震了震,身不由己地冲了过去。
“小正太?你在这里干吗?”
潘以伦显然是被突然出现的杨筱光给叫傻了,回头望牢她,活像见到鬼,一时没能答出话来。
杨筱光的脑筋终于转过来,蓦地明白了他是在干吗,摇摇晃晃地就要扑过去。潘以伦伸出手扶好了她,说:“我在打工。”
杨筱光酒劲儿一涌,声音就本能地尖厉起来:“你做什么不好,做这个?小心我们不让你代言!”
店内的女经理闻声走出来,劈头就训潘以伦:“最后一天都给我出岔子,快向客人道歉。”
杨筱光对着店长才叫一声:“你们—”话还没说完,就被潘以伦捂住了嘴。
他说:“我会处理。”讲完便拖着杨筱光走出门外。
杨筱光挣开他的手,冲着他连珠炮地嚷:“你怎么就不学好啊?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容不了人?将来你如果红了,这一笔多难看?做人怎么就不能积极向上一点?”
他只是说:“很晚了,明天你还要上班。”
杨筱光张了张嘴,呵,眼前的男孩儿分明不耐烦她的教训在岔开话题。她瞪着眼睛:“你年纪这么小,干吗要做这样的活儿?”
潘以伦抿紧了唇,低下头,从裤袋里拿出了烟盒,老练地抽出一支烟,还未衔在嘴里,就被杨筱光一把摘下来丢在地上,猛踩几脚。
“你一个未成年正太抽什么烟哪!”
“我早拿身份证了。”
“……”
“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公司应酬?你看,人人都需要工作。”
“……”杨筱光喘了半天,脑筋才转过来,终于想到能说什么,“你真缺钱到这地步?开那样的价格给我们,还兼做这样的活儿?”
潘以伦说:“你醉了。”
有人路过唤了杨筱光一声:“阿光?”
杨筱光扶住来人:“竹子,你果然在这里。”
方竹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她,说:“我送你回家。”
她身后跟着位同潘以伦穿着相似的男孩儿,面貌俊美,应该是同潘以伦相熟的,问:“轮子,有什么麻烦?”
潘以伦摇头,已为她们叫到了出租车,把杨筱光连同方竹一块儿塞进了车里。
她还在瞪他,还想讲话,他最后看了看她,为她们关上车门,说:“再见。”
然后车便开了,杨筱光还想起身,被方竹按牢:“你就别折腾了。”
她这才想起来问好友:“你怎么在这里?”
“做个暗访。”
“那男孩儿是谁啊?”
“线人。”
她还想对方竹说些什么话,可是意识总是不能明晰,她头一歪,便身不由己地进入了黑甜乡中。
在之后的很多天,杨筱光总疑心那日晚上的奇遇是一场不真实又巧合的梦境。
她遇见帅正太潘以伦,他疑似在Host打工,她还遇见了去夜总会夜访的好友方竹,最后就是在车里了,方竹望着窗外,一直发着呆。
这真是一个令人烦躁的冬夜,杨筱光也被感染,连带工作上也出现了新的麻烦。
事情是这样的,她负责的一个动漫展览项目的搭建工程上出了工伤事故,有工人在施工时被木桩砸到骨折。现场负责的实习生应付不了闹着要赔偿的工人,便带着哭腔打电话来求援。
杨筱光赶到现场时,十几个人正围着实习生发难。
对方领头的吵吵嚷嚷,杨筱光倒是客客气气地走上前说:“我们先来了解状况,请大家心平气和一些。”
项目员说:“还了解什么?有人受了伤你们又不肯负责任。”
杨筱光道:“实际情况要等我们看过后再商量,但是现在工期紧张,后天就要开幕了,请各位帮帮忙,先赶掉这部分工再讲。”
对方一昧不让:“和你们这种公司合作最怕出事情的时候不负责任,先讲清楚比较好。”
后头的工人跟着起哄,一人一句“先讲责任”,杨筱光见这架势,干脆就直接问:“你想怎么样吧?”
“我们的工人伤在你们的搭建现场,因为你们又要催工,医药费、误工费应该你们出。”
杨筱光摆手:“各位师傅总要让我看过现场再讲吧?”
她拨开人群,让实习生领着按照施工图把现场检查了一遍,心里有了数,便同对方讲:“木桩从接线处横倒下来砸到人字梯,摔伤的应该是电工吧?”
对方说一声:“是。”
“人字梯是不是我们公司提供的?”
“不是。”
“人字梯有点儿问题,好像缺了螺丝帽,由倒下的方向看,是人字梯先倒了,再带倒了木桩。”
对方几个工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可领头的依然倔声说:“还不是为赶工,我们加班加点,哪有时间管别的?”
杨筱光微笑:“谢谢你们的配合,如果你们的设备有问题,可以先和我们沟通,我们公司的工程部是有工具的。”
她身后的实习生见事有转机,立刻搭腔:“就是啊!你们是想讹我们吧?幸亏我们小杨姐姐仔细。”
对方一众人等都讲不出话来了。
杨筱光便说:“这样,工期按照合同执行,不能拖延。工伤的问题,我们公司研究后会给大家一个说法。不过如果因为这个误了工期,我们还是要按照合同要求赔偿的。”
她说完以后,写了一张便签递过去:“这是我们工程部经理的电话,有什么需要欢迎电他帮忙。”然后指挥对方散开继续开工。
实习生拍马屁道:“小杨姐姐,真有你的。”
杨筱光笑嘻嘻地讲:“经验而已。”
实习生红着脸问:“小杨姐姐,我今晚和男朋友约好了看电影,能不能准时下班?”
合理合法的事情,她能说不让吗?杨筱光表面上微笑点头:“今晚我在现场配合他们吧!”心里想的却是,我没男朋友消磨下班后的时光,真是悲剧。
她又把施工的工具检查了一遍,对方领头的工人被她检查得面红耳赤,挠挠头道:“杨小姐,你放心。”
杨筱光冷哼:“我能放心吗?”但是毕竟有人受伤了,她问,“受伤的工人送去哪家医院了?”
“就近的区中心医院。”对方叹口气,说出了实话,“我们也没办法,老李伤了腿,看样子多半会骨折。我们的费总不会出医药费的,你们是大公司,这点儿医药费对你们来说不是大问题,但是对老李来说,可是大问题啊!”
情有可原,于理不容。
杨筱光问:“你们费馨真不管这事?”
对方点头:“老李是劳务公司请的临时工,不是我们的正式编制,我们费总讲明了不管。”
杨筱光坚持:“按照道理上说,我们公司是没有责任赔偿的。”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把“可是”吞到了肚子里,又说,“我来同你们费总沟通一下。”
工人感激地递上盒饭:“您千万帮帮忙。”
他们是为了同伴讨公道,他们是心地善良勤勤恳恳的老实民工,杨筱光心下恻然,接过盒饭,一边吃着饭,一边想着法子。
隔壁的展区已经完工了,工人们正嘻嘻哈哈地收工回家,展区的工作人员开始清点预备展出的印刷品。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那头讲:“一共四千八,这里是发票。”
杨筱光坐在这头,潘以伦站在那头,闹哄哄的展台搭建现场,灯光明亮得如白昼。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
怎么又这么巧?她想。
他今天又穿回了最初的那套T恤仔裤,外头套了件旧旧的羽绒服,但是全身看着又是干干净净的,肩上背着海报筒,看来又是来送货的。
杨筱光听见潘以伦站在那边问:“你转行进了施工队?”
她望望自己,鞋上有灰尘,裤子上有灰尘,衣服上有灰尘,头发上必然也有灰尘,自然不如他干净明亮。她不甘示弱:“小正太改邪归正了?”
潘以伦没有争辩:“可不得改邪归正吗?”
她莫名地安慰起来,夸他:“好孩子。”
他靠近她,凑过来望望她手里的盒饭:“茭白肉丝、炸猪排、泰国香米,伙食很不错。”
他没有说出来,他老早就在对面看到她坐在随意横放在地上的箱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盒饭,吃得很香,一点儿也不在乎形象。
这样的她,一点儿都不像比他年长。
他就这么在旁边看着,看得杨筱光都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她别过头,把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
这个男孩儿知不知道自己好看得要人命?她想,他的眼睛在光明之中更显得黑白分明。
他忍不住先同她讲话:“吃这么快容易胖。”
杨筱光皱眉:“从来没有意识到。”
潘以伦卸下海报筒,在她对面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签合同?”
他同她面对面了,杨筱光不禁又看向他:“这么有信心?”
“我是最便宜的。”他笑。
杨筱光一向知道自己容易心软,他的这句话不出意料地让她心软了。她坦率地讲:“你的优势很明显,可是我们也需要综合考量,目前还没做最后的决定。”
潘以伦认真听着,点了点头。
杨筱光便不知道还需要讲些什么了,她问他:“你到底打了几份工?”
“主营印刷厂的业务员,兼职模特儿,兼职夜店酒保。”他顿了顿,“那晚是在夜店打工的最后一天,以后会在‘天明’专职当广告模特儿。”
每个身兼多职的人一定都有他不为人知的原因,杨筱光没有再问下去,只说:“你条件不错,好好儿珍惜机会。”
潘以伦用手撑了下地面,站立起来:“你说的我知道了。”
他走出了展会中心。
今天有点奔波,上午在地处CBD的“天明”训练教室练习形体,下午在北区工业园的印刷厂等着海报和宣传单页的付印,然后还要送货到西区的展览中心。
上午梅丽从“天明”的服饰间里拿了国际大牌的服装,让他试穿,然后是台步训练。训练教室里倒映出来的形象既不同于在印刷厂的自己,也不同于在夜总会的自己。
他已经习惯每天更换不同的工作身份,在这座城市寻求生存的空间。
潘以伦先回了印刷厂一趟,印刷厂是温州人许安开的。他把收的支票交给许安,许安一边记账一边问他:“你去当模特儿后,这里还干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