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中又似乎有明显的线索,真要寻找时又什么也没有,我们根本无法知晓命运的安排。
月光穿过暗红色绒布窗帘的缝隙射进来,落在朱华白滑的手臂上,有些耀眼,像是戴了荧光袖章。我轻轻给她盖好毛毯,下床到客厅,没开灯,但点燃了一支香烟。我赤裸着身体在月光中白晃晃的坐下,香烟一明一暗,笔直向上升腾着烟雾。我闭上眼睛,突然间疲倦不堪。
我们已有很长时间没做爱,自从朱华怀孕后,就不准我再碰她那一指头。那时我没下岗,兜里还有点私房钱,憋不住了就和连昊一起去太安小区,他在那认识几个偶尔卖淫的女大学生。连昊的老婆也怀孕了,七个月,所以连昊常偷偷跑出去嫖妓。他老婆睁一眼闭一眼,但晚上九点前一定要回家,不然就到单位里闹。那时我还很羡慕他老婆开明,可是后来才知道,连昊他老婆怀的根本不是他的孩子,是厂长的。连昊对此也十分清楚。我鄙视他这样的人,便不再跟他交往,之后没几天我就下岗了。我怀疑这事与他有关。
但现在都已不重要,下个星期起,我要进入新的开始。
夜深了,我停止胡思乱想,正要起身,突然听见什么声响,细听却又若有若无。一刹那,我感到惊恐万状,那是上楼的脚步声,与昨天夜里的一样。我站在月光里,毛骨悚然。那声音渐渐清晰,不像从外面传来,倒像是从我心底传出的一样,暗合着我心跳的频率。我呼吸变得急促,无法平静。那个声音走过四楼,上五楼,在黑暗中熟悉的避开自行车等杂物,一步步走向我家门口。我艰难的咽了唾沫,发现自己抖的很利害。门外的人停住脚步,掏钥匙,开门,熟稔仿佛是自己家。我睁大眼睛看着,不敢呼吸。门开了,一个黑影走进来,转身关好门,然后再转身正对着我,片刻停顿后,他突然间轻声的笑了。而这黑影以及这笑声,我都感到十分熟悉。我问:“你是谁?”嗓音有点变调,并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这个人又轻声一笑,然后一步走进月光中,他,竟然是我!我像是在虚空的镜中见到自己,见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顿时魂飞魄散,拼命的大喊起来。
卧室的灯亮了,朱华来不急穿衣服便跑出来,打开客厅的灯,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指着面前的一片虚空,颤栗着说不出话。朱华用火热的身体抱住我,关切的问:“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了?你说话呀!”我仍指着前方,面无人色的发抖,好半天才说出几个字:“鬼……我……鬼……”
<三>在等待
我现在不敢肯定任何事,因为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朱华安慰我说那只是幻觉,可是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就在这里,我的家,文化七巷九号楼内十三号。我对朱华昨晚的反应感到不安,至于为什么还没想到。只隐隐的察觉出过去对这幢楼的恐惧是对的,我根本就不该住进来。
十年前,我大学毕业,刚二十岁。我五岁上学,跳了两级,直接考上中学。父母本以为我会再现奇迹,但奇迹没再发生,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不坏,但考上了省重点高中。那时我正青春年少,心中有无数的伟大理想,为此发愤读书,但却再也没有考出任何好成绩。我曾试着找理由,但在这件事上根本就没有理由。我每晚都温习功课,上课认真听讲,努力学习。一切我都做到了,可是成绩根本没有起色。我知道,自己已被幸运女神抛弃,再也不可能有奇迹发生。从那后,我不再想着什么奋发图强,只想早些毕业。
所有人都认为我考不上大学,但我考上了。
大学里我活的并不开心。我喜欢上摇滚乐,喜欢上颓废的文艺小说。甚至还和吴知帆组建了一个合唱组,写一些重金属风格的音乐,在校会上演唱。那时候的我找不到生活的目标,总在阳光下或晚风中或月色里徘徊。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但我确实这样做了,我和同校的女生谈恋爱,在校外租房同居。但即使性高潮也并不能使我开心。
大学四年很快流逝,我毕业了。我告别大学的一切,断绝所有联系。但社会也不能使我开心,我眼所见到的只有无尽苦难。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生活在这样的天空下,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每天上班下班,在车流之中注视着神情木然的人们,感到无比压抑。朱华的出现使我猛然惊醒,我在迷思中走的太远,是到了回到现实的时刻了。
我听李慧珍的《在等待》,心中默默的感动,但也仍旧放不开眼前拥有的一切。我像是一个在路边等待父母的孩子,站在夕阳余辉里懵懂不知所措,在飞逝的时光里孤立无援。可是我又认为自己一定是在等待什么。
十年前我以为自己是等待朱华,可是十年后的今天我突然发觉自己等的不是朱华。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在黑暗中蠢动,等待着暴发。
我们住的房子是十年前朱华父母留下的。那时我和朱华已同居,在外面租房住。本不打算让双方父母知道,但朱华怀孕了,而我们俩又都不知道,仍频繁做爱,结果流产,并感染妇科疾病。我为照顾她方便,就住进她家,文化七巷九号楼内十三号。从此没再搬走。
九号楼的原址曾是一座尼姑庵,文革时破四旧拆建成居民楼。除了朱华外,所有住在这里人的都长着张表情麻木的脸,不管大人小孩,连朱华的父母也不例外。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问起。但我总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被压抑的欲望,这欲望无不处不在。黑暗或光明都不能使它消减。对此我有着畏惧之心,我猜想朱华一定知道什么,但她不肯说。
在那灰暗的楼宇间,究竟隐藏着什么?
我对朱华说出内心的焦虑,但她并不惊讶,她说她早就察觉我的反常,也早已察觉出这个世界的反常。朱华告诉我说:“世界在发生变异。”我在她的怀里哭泣如同孩子。
朱华请假一天,陪我离开了文化七巷九号楼,我们去了东郊竹林寺。在那里,朱华对我讲了她眼中怪异的世界。
今天是十月三十一日,星期三,天空阴霾,风都凝滞在禅房外。
竹林寂寥,而寺钟却被游客撞个不停。
朱华告诉我,她从小就住在文化七巷九号楼。从懂事起她就不喜欢那里,总感觉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操纵左右,夜里常做恶梦。她说在认识我之前就曾在梦中见过我,那些梦是平淡的,甚至有点温馨。她喜欢这些梦,因为梦里面有我。可是我们总在梦中迷路,而且总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于是便不停的走,走向一个又一个转弯,走向一个又一个路口,但路却没有尽头。朱华说她总是在哭泣中醒来,因为梦中的我们没有方向。
“可是现在的我们又何曾有过正确的方向?”我激动的问朱华,“每天度过的内容都一样,重复再重复,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啊?工作、休息、散漫、疲惫甚至于连做爱,周而复始的这一切的意义何在?人的方向究竟是什么啊?!”
我再次躲进朱华怀里痛哭。我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或许压抑太久的困惑再也不可扼制,暴发做一连串的疑问。朱华的十指抚过我的发梢,她把我的头捧在胸口,深深的叹息。
寺院里不知何时变得静悄悄,知客僧的谈话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絮叨的经文。禅房里有几缕不知何处射来的灰暗的阳光,飘落在朱华身上,映耀如同她自身的光辉。桌子上摆着几部经书,方方正正,泛着墨蓝的色泽。窗口有一只鸟儿侧着头向里张望,目光纯净明亮。
朱华告诉我,她曾经在家里见到过一些怪异的现象。在她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后回家,在门口听到家里有脚步声,可是开门后家里不但没有人,而且门窗都是从内插上的。还有一天午睡,她在半梦半醒间看见一双脚站在床前,于是惊醒,睁眼看却又什么也没有,但只要一闭眼就能感觉到那双脚的出现。朱华告诉父母,但他们不信,而这种现象却时常发生。还有一回,朱华坐在客厅吃饭,背对着厨房,有双手端着一盘菜放在她眼前,她也没有在意,可是母亲却突然跑来问她为什么要吃生菜,朱华说是你端过来的,她母亲不承认。而那天屋子里只有她们俩个人。朱华说她小时候非常害怕一个人在家,特别怕夜里上厕所,每一扇门后面总能听到轻微而急促的喘息声,是那压抑了很久的情欲,已分不出男女,像是有很多人在黑暗中窥探她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从小她就对许多事情都清楚,比如做爱、怀孕、堕胎,还有欺骗与不信任,这些她都能微笑着面对,仿佛本能。但她不可理解,不懂人们为何要这样做。可是朱华又说那些幽灵或怪异的事物似乎对她没有恶意,只不过像是匆匆的过客,在她家中稍做停留,然后离去,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园。
长大后朱华突然发觉自己也是在寻找着什么,这二十几年的时光都是在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而我的出现,就是她一生等待的终点。
为了等我,朱华说她历尽艰辛。小时候朱华总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互相利用,生活中每个人所需要的东西不过一点点,为什么却要拥有超出自己承担的能力,使自己生活在惶恐中。难道只为了欲望得到满足的那瞬间的快感吗?她不能理解人们匆匆行进的步伐,人们为什么要互相伤害,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她说如果人们都能懂得珍惜拥有的一切,懂得战争不过是仇恨的影子,那世界就会变得非常美好。可是从五千年前,人类就已走上不归路,谁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朱华忍受不了这个社会,但为我,她愿意忍受这一切,坠入地狱也义无反顾。这些话让我感动,爱人的心与心紧贴,就会充满勇气,足以面对任何事情。
天色渐晚,笼罩大地的迷雾仍未散去。竹林寺的晚钟响起,禅院里的百年古槐迎着钟声伫立,披着黄绿相间的叶,仿佛虔诚的信徒。
我与朱华对坐着,默默无语。我们都感觉到,有一些东西正在悄悄流逝,无法挽留。我想说话,却被巨大的悲哀碾压,张不开口。昏暗的禅房里只有两个默然的身影,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这个世界不是我们想像的样子,一切都不在我们预料中。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着这样或那样的时刻。被命运之神记起,给我们一次燃烧的机会。只有在这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刻里,我们每个人才是这一场戏中的主角,即使短暂只是刹那光阴。
天黑后我们离开竹林寺,回到市里。
朱华问我去哪里,我说:“咱们回家吧!”
<四>疯颠的乞丐
离开竹林寺时便有一个乞丐跟在我们身后,不离不弃的保持着距离。
昏暗的山路蜿蜒向下,站在山坡上望去,使人有种跌倒翻滚的错觉。我拥着朱华缓慢的下山,身后有铁门尖锐碰撞声,竹林寺关门了。有人在喊今晚吃什么,还有人喊去打两个酒,弄点烧肉。朱华揪住我的衣领努力的想要挤出一丝笑,可是却没有成功。我明白她的念头,和尚都可以是假的,信仰都可以是八小时制,我们又为什么要这样认真呢?我拍拍她的肩,停下脚步,指向远处的大海,那里漂泊的船只像从地平线升起,又像是从地下线落下,岛屿周围浮着雾气,载着无数的梦想,隐秘。
朱华仰起头望着我,眼睛里涌动泪光。我想起来似乎已经有很久不这样拥抱着她了,特别是在外面。婚姻让我失去许多激情,总觉得将来还有时间,一时的亲热或爱抚都变得无所用心。朱华一定察觉出了,我想她一定是在重复的失望中对我感到失望。这是我的错,女人其实都很容易满足,一个拥抱或一个吻,她们追求的并不多。而物质的满足,如果有没有爱人分享,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起那些无语的夜晚,朱华不时的望过来,可我只是烦躁的盯着电视机,不希望她说话。我怎么可以这样?现在朱华紧紧的抱住我,仿佛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从未发生。
爱需要沟通,这道理我刚刚想到,希望不要太迟。
下了山要走很长一段路才有公交车,那个面目可憎的乞丐一直跟在后面,远远的望着我们。不知为何,在与他的目光相遇时,我莫名其妙的感到心悸。我低声的让朱华看那乞丐,朱华瞥了眼,说进竹林寺时他就跟在后面了,看起来有些疯颠。我也回头望去,那乞丐有些畏缩,在路边坐了下来。
天已经黑了,公路上车流滚滚。市区在修路,其他两条高速公路开始收费,所以货车都改道走南线进出市区。一直向北,海边新建的居民区星星点点的亮起灯,几条宽阔的六车道公路在路灯的照耀下璀璨如白带。
我们站在车牌下等车,而那乞丐则远远的望着我们。
路灯照到的地方泛着昏黄的光,朱华像仍在恋爱的女孩般依偎在我怀里,枕着我的肩不说话。许多年前她就喜欢这样靠着我等车,两个人的体温和心跳都变得相像,那种无语的交流使人心平气和,甚至有一种默默的感动,感动于爱情的温馨。我正要说话,怀里的朱华却突然抖了一下,她转头向路边望去,我也望过去,惊骇的看到那乞丐已站在我们眼前。
“你……我……”
他含糊不清的说,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
我从未如此近的看过乞丐,他龇着焦黄的牙,眼球充血而浑浊,头发肮脏打结,也许是灯光的原因,看上去是一种灰白的颜色;他的皮肤黝黑却不是健康的模样,毛孔很粗,非常脏;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原来的色,而且到处是磨破的窟窿。扑面而来使人做呕的气息中,他的表情显得悲喜交加,看上去疯疯颠颠。
这样一个乞丐突兀的站在我们面前,使我们大吃了一惊。
“没钱,我下岗了。”
我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自如,然后用一种悲伤的语气对他说。可是那乞丐却拼命的摇头,憋足了气想要说什么,但又说不清楚,只含糊的喊出:我,你。这让我感到疑惑,同时有种奇怪的悲惘。朱华拉着我向一旁躲开,那乞丐不甘心似的追来,朱华显得惊恐万分,她紧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