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魏娟因为偏瘫说话都不利索了;只能通过一个劲儿地摔东西逼迫卓立带她前往四川。
可卓立怎么乐意?“妈,卓然他害你害的还不够么?你当初爆血管就是被他气的,你现在这样;走路都不利索,还怎么大老远的跑四川去?去了也是添乱,”但显然,卓立不愿答应的真正原因,还在后头,“而且你怎么不替我想想?让我去灾区找他,万一我在灾区出了什么事呢?到时候谁来照顾你?谁来照顾你孙女?”
那一刻许唯星终于明白,孙魏娟是真的视卓然如己出,否则也不会因为卓立的这番话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许唯星知道自己出现的不合时宜,可她耽搁不了太多时间,只能硬着头皮走进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房间。但似乎她的出现,并不像她想的那般不凑巧。反倒是孙魏娟见许唯星轻轻地叩开虚掩着的房门那一刻,原本被卓立逼得成了一片死灰的眼睛里,终于闪现出了一丝希望的光。许唯星仿佛就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就这么颤颤巍巍地走到许唯星面前,竟当着许唯星的面,“扑通”一声跪下了。
孙魏娟说话不利索,许唯星震惊着一张脸听了好几遍,才终于听清她在说什么,“唯星,阿姨求你了……求你,带我去灾区……”
她怎么敢带一个中风偏瘫的老年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但显然许唯星这次的突然来访还是解决了卓立的一个大麻烦——这个女人是疯了吧,才会主动替他前往灾区?
“我原来一直觉得你会害了卓然,现在才知道,真正在乎他死活的人,也只有你了。”这是许唯星离开疗养院前,孙魏娟交代她的最后一句话。话语间藏着多少无奈和懊恼,许唯星已经没心力去分辨。
许唯星赶往灾区的这一路上都不敢睡觉,只要一睡着,梦里的场景就要反复将她吞没,可最终她实在是困顿的不行,只想闭一会儿眼而已,却控制不住地睡着了。果不其然,噩梦又来滋扰了。起初梦里只有她自己,身处在地震现场,仿佛身临其中,又似乎置身事外,就这么看着巨大的轰隆声过后一切都被吞没;许唯星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在那一刻,在扬起的漫天灰尘之中,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她刚想要叫住那个背影,叫他远离危险,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可即便她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却在这时慢慢地回头看她,静静地,一脸凄茫的——卓然的脸。
许唯星就这么惊醒了。
她仿佛读懂了梦境里,他为何能如此坦然地面对这一场横灾——从小到大,他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亲人,一直都是那么的孤立无援,而她,曾经是他最亲的人,可是最终连她都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从不曾牵挂过他,那他又何来留恋?
而她,现在才醒悟,会不会太晚?
真的到了颠簸了一路成功进入灾区,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学校坍塌得很厉害,已经被武警封锁,她还没踏进就被直接拦下。灾区乱成一团,每天都有新的伤亡人数产生,武警建议她去医院等消息,再之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有些人在镇上的医院见到从废墟里侥幸存活下来的亲友,有些人,却只能去医院认领遗物。
许唯星也是在医院,见到了卓然救下的那个孩子。
特别瘦小的孩子,明明是小学生,看着却比城市里上幼儿园的孩子还要瘦弱几分,那双眼睛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恐惧。
许唯星在拥挤的医院走廊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这孩子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突然怯怯地说:“我认识你……”
原来他曾在卓然的钱包里见过她的照片。
这孩子一直坐在走廊的角落,地上铺着张报纸,仿佛这小小的一隅就是他仅存的家。许久不见大人来接他,而窗外已经夜黑,许唯星问他:“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这孩子的眼神顷刻间就黯淡了下去,“我家房子倒了,我奶奶在里面……”
“……”许唯星的心尖狠狠地一抽。
可这孩子的脸上却很快漾开一层坚强的笑意:“不过没关系,我奶奶和卓老师一样,一定能活着出来的。”
这个孩子因心存希望而强大,那一刻,许唯星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能。
好不容易走廊空出了个座位,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没有新增的伤员被送进医院,这意味着什么?许唯星没有勇气去想,除了等,她什么事也做不了。等一个希望,亦或,等一个绝望……
许唯星抱着这孩子,和其余五个人一道挤坐在长椅上,这孩子睡得不安稳,没一会儿就又睁开眼睛,许唯星记起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周漾。”
“我叫……”
许唯星还没说完,这孩子打断她:“我知道,你叫星星。卓老师说过的。”
她是我的星星,指引我前进的那颗星……
原来卓然还兼任低年级的音乐老师,只可惜卓然五音不全,常常在学生们面前闹笑话,可在带周漾去镇上比赛回来的途中,他这个音乐老师却跟着车载广播,唱了一首迄今为止唯一没有走调的歌。
周漾当时还惊喜地问他:“卓老师,你唱这首歌怎么不走调?”
卓然当时就只是笑:“因为我练过很多次,一直想唱给一个人听,可惜再也没机会了。”
那笑映在因溅了泥巴而显得脏兮兮的大巴车玻璃上,显得特别的晦暗,没有半点生机。可明明当时车载广播里播放着的歌词,是那么的充满希望……
……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
……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
请指引我走出去
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知道
那曾与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哪里……
……”
如今,睡在她怀里的这个孩子又不自禁地哼唱起了那首歌:“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知道,那曾与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哪里?”
这时,原本死一般寂静的走廊突然闹嚷起来,原来是又有一个幸存者被紧急送进医院,一直蹲守在医院的亲属们全都闻讯一哄而上,许唯星也暂时放下孩子,跟个疯子一样在人堆里拼命地挤来挤去,多么希望冲破一切阻碍挤到急救推车前的那一刻,看见的是卓然的脸。
可惜……
不是。
许唯星之前有多匆忙地挤进人群,如今走出人群时就有多沮丧,周漾摔伤了脚,没办法挪动,只能眼巴巴地仰着小脸看着原路返回的她。许唯星摇了摇头,那孩子的眸光就被割伤了一道——本就所剩无几的希望,就这么又少了一分。
“我去洗把脸。”许唯星说着就走向了厕所。
关上厕所门,许唯星终于任由身体被磅礴的无力感笼罩,慢慢地滑落在地。
他那时是有多想念她,那么不爱唱歌的一个人,却还要学那首歌:那曾与我同行的你,如今在哪里……是在对她唱吧,一遍一遍唱着,即便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听见。
卓然,你如今在哪儿?又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许唯星终于能够放任自己,躲在厕所里哭得缩成一团,哭得哑了嗓子。
☆、第71章 正文终章 ·下
许唯星不知道自己在医院等了多少天。送医的伤患越来越少;意味着生还的可能越来越渺茫,那种给人希望,又一点点剥夺掉的感觉,就如一点一点把身体里的血液抽干,直至最后一滴不剩;任是意志力再坚强;也都会被这种无能为力吞噬。
周漾的奶奶在第五天被送进医院,周漾在医生叔叔的带领下;去认领了……遗体。
一向坚强的孩子彻底崩溃了;扑在他奶奶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许唯星在门外透过门上的视窗看着;不论是当事者还是旁观者,都被那种生离死别的痛楚侵蚀着每个细胞。只是一晃神的工夫就有一幕可怕至极的画面窜进许唯星的脑海——万一……那里躺着的人成了卓然,她该怎么办?
原本清俊的面庞;如今满是脏污;原本坚强有力的、她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把她拉回来的臂弯;如今只剩冰冷,再没有一丝生机;她再看不到他眉梢眼角带笑的模样;再听不到他喊她……“星星”……
这孩子唯一的亲戚在临近的另一个受灾县里,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好不容易电话联系到对方,对方答应过两天来接这孩子走,可两天过去了,始终不见人影。再打电话过去,电话就已经关机了。许唯星把孩子接回了自己住的宾馆,孩子住她的房间,她则大部分时间依旧守在医院等消息。
许唯星几乎每天都能在医院偶遇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爷子,和她一样,每当有幸存者被送进医院,老爷子都是第一时间挤进人群去看个究竟,可是最近几天,听说很多地方都已经结束了搜救,多少原本还满含希望的人终究只能带着绝望离开,医院就此渐渐恢复了冷清,只有这拄拐杖的老爷子和她还不死心,坐在医院走廊,一坐就是一整天,等着那个似乎永远不会来的消息。气愤地打着打着。
提到唯一的儿子,老爷子禁不住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哽咽到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起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许唯星本来以为自己等得都已经麻木了,听老爷子这么说,却原来心还是会跟针扎似的疼。原来他们的愿望已经这么卑微,哪怕是见到尸体,也算彻底死心了。
在医院守了一天,依旧没有任何结果,许唯星拖着已被抽干的身体回到宾馆,路过前台时她都不敢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她不想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她不敢知道自己究竟已经等了多少天……宁愿一辈子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她回到简陋的甚至散发着霉味的房间,明明累得不行,却一点睡衣都没有,近乎呆滞的目光在房间里游弋了一轮,才蓦地意识到,周漾那孩子竟然不在房间!
许唯星顿时慌了阵脚。
许唯星到处奔走寻找,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拉扯:他是卓然用命救下来的孩子,是她最重要的人了,她不能失去他;她已经失去了卓然,不能再失去他……
才认识几天的孩子已经成了她的命,可实际上她对这孩子一点儿都不了解,毫无头绪地找了一整晚,最终还是在义工的帮助下找到了周漾的家。这一片民宅都已经成了废墟,路灯也早已倒塌,一片黑暗,只有徐徐的微风提醒着世人,这本该是个美好的秋夜。许唯星打着手电在黑暗中穿梭,终于找到了这孩子。
周漾就这么高高坐在自家老宅的废墟上,曲着双腿缩成一团,远远看去那么渺小——是啊,在天灾面前,谁不是这么渺小?
许唯星慢慢地走近他。这一片区域已经停止了搜救,除了他们,再没有任何搜救人员的踪影,只有极远处的平地上,依稀可见成片的临时帐篷。
周漾抬头看她,脸上是早已干涸的泪痕。
这孩子跟讲个笑话似的,笑着对许唯星说:“我打电话给我妈妈了,我说我要去找她。她说这事她管不了,让我去找我叔叔。”
那笑容,看得许唯星鼻尖一酸。
而他一笑着说完,便又忍不住鼻子一抽,流下泪来。这孩子在本该没心没肺地笑着的年纪里,已经学会了用笑容掩饰悲伤。
许唯星也坐在了废墟上,低头可见蚂蚁在石砾的缝隙间穿梭,蝼蚁尚且偷生,那人呢?不是更应该坚强地活下去么?
许唯星替这孩子擦眼泪:“等你的卓老师被找到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北京,好么?”
周漾诧异地扭头看她。
许唯星却无比坚定:“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周漾沉默了许久,终于艰难地开口:“那万一卓老师也死了呢?”
奶奶的死给这孩子影响很深,那原本总是满含希望的双眼已经不复存在了,连说出口的话都是如此悲观。
死……
这么长时间里,许唯星从没勇气提到过这个字眼,可如今就这么被这孩子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许唯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漾枕在许唯星的腿上睡熟了,许唯星看着天幕上缀着的点点繁星,有些无力地想,如果没有灾祸,这该是个多么祥和的夜晚?
她的手机震动声打破了此刻的祥和,一看是医院的护士打来的,许唯星赶忙接听,一下子就把周漾给闹醒了,周漾睁开眼睛还没在黑暗中看清许唯星的表情,已先行听到她声音都有些抖地、透着满腔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
“又有生还者被送进医院了!”
护士知道她每天都会定时定点来医院等着,有好消息,连护士都替她激动。
许唯星赶到时,医院唯一的手术室外已经围了一堆人,都在打听被送进手术室的是男是女,有什么特征。谁都希望活下来的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属。
一听送进去的是个男人,有些希望落空的家属当场就哭了,把生还者护送到医院的搜救人员是在场所有人的英雄,救人一命,还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那些哭得歇斯底里的家属面前安慰:“一下子来了两个幸存者,另一个也必须手术,送到隔壁县医院去了,去那听听消息吧。”
搜救人员安慰了不到两句,就被其他家属团团围住,许唯星也在其中,30年的教养、素质什么的早被忘到了九霄云外,拿着手机拼命地挤到搜救人员面前,给他们看卓然的照片:“是不是他?”
那么多人都在拿着照片询问,场面乱得一发不可收拾,搜救人员压根招架不住,幸好这时,手术室的门应声推开,护士拿着几样病人的随身物品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翻着随身物品中的那只钱包。此举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护士很快当着所有人的面从钱包里翻出了一张身份证,看了一眼后便抬头询问在座的所有人:“有没人的亲属是叫卓然的?”
“……”
“……”
那一刻,许唯星以为自己幻听了。
在所有瞬间黯淡下去的面孔之中,许唯星的脸上仿佛就写了喜极而泣四个字,不知为何就是突然腿软,那样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近护士,深怕自己脚步一块,就要把面前这个美梦踏碎了似的。
终于,她走到了护士面前,眼睛早已被源源不断的眼泪晕得模糊不清,可她说的话,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笃定:“他是我丈夫……”
许唯星依旧每天都来医院报到,心情却早已和之前截然不同。从来没觉得“拨开云雾见青天”会是这么美妙的词。
周漾每天都跟着许唯星一起来,领养手续已经托人去办了,只希望手续办好